焚尸炉前。师傅像往常一样，打开包裹着尸体的包布，准备把尸体移入炉中。就在他移动车子的那一瞬间，一个“激灵”，鬼使神差地，他凑近尸体，发现，尸体的眼睑居然在快速地眨动。虽然尸体并没有睁开眼，但，师傅还是激出了一身冷汗！“妈呀！你们在搞啥子，把个活人拉来！”他白着脸，冲着家属一顿乱骂。
　　
　　 “香儿！我的香儿啊！”何家宝扑在尸体上，眼泪大把大把地往下流，又是疯笑又是疯哭。“你没死啊，你是舍不得爸爸妈妈嗦！”何家宝慌手慌脚地想把香儿从平车上搬下来，搂在自己的怀里。香香，木木的，随着何家宝的搬动，从车上滚落下来，几乎把何家宝砸翻在地。
　　
　　 “莫去乱动噻！娃儿真的死了嘞！”香香的大伯上前拉住情绪激动的何家宝。“哪个说的，你看看，你好好看看，我娃儿明明还活着的嘛！”何家宝趁势拉了大哥的手，按在香香脸上。“咦？啷个搞的，还硬（真）是有气了呢！我看怕是遇到鬼啰！”大伯惊得缩回了手。
　　
　　 “大娃儿，你快来看看哦，香香死了！”天还没亮透，何家宝的大哥就被自己的老娘哭天吼地地叫醒来。他衣服都没穿利索，就紧紧地跟了老娘，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香香睡觉的屋里，手贴了香香的鼻孔前；头挨了香香的心窝前，发现：香香身体僵硬着，眼睛大睁着，没了气，也没了心跳。他赶紧往小卖部跑，叫醒店主，给在外地打工的弟弟——香香的爸爸何家宝打电话，“老幺，你赶快回来哈，香香死过去了。”
　　
　　 “怎么可能呢！”何家宝在电话那头急吼吼地问，没有得到大哥的回应，他才“我可怜的香娃儿啊”哭出了声。“咋么办，你几天赶得回来？”大哥等他哭出声来，才又问。大哥知道，老幺很看重香香，为了给香香治病，他们俩口子才又出去做工。他怕老幺突然听到消息，想不通，也如香香一样“背过气”去。还好，老幺哭了出来，他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么远，咋么也得二三天嘛。”何家宝六神无主地、哭兮兮地说。“那……我们就先把香香的后事，办着。”大哥嚅嚅地咕噜了一声，挂了电话。
　　
　　 紧赶慢赶，何家宝赶到家，正赶上大哥及乡邻把香香放进火葬场的灵车里。他一个趔趄，也就跟了灵车，伤心伤肺地，来到火葬场。一路上，何家宝不是垂了头自顾流泪，就是拉了大哥，眼睛直直地，问，“香香到底是咋个搞的嘛？咋么一下子就死了呢？”大哥也不知应该怎么回答他：香香这副死不死活不活的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啊！他心里也替弟弟一家愁得慌，但现在他只能扶了弟弟的肩，叹气，“唉，我们也不晓得，老婆婆（妈）一大早就在喊，说是香香死了，我们跑去一看，这娃儿就没得气了。”
　　
　　 何家宝怔怔地，又一阵钻心的疼痛扯着他的心。几个月前，村头的大喇叭里传来呼喊何家宝的声响：何家宝，叫你到县上第一派出所去。正在地头忙着的何家宝听了喇叭，心里头很恼火：哪个闲得没得事做，弄些玩笑来捉弄人。派出所有什么事能找我？！他现在天天一刻不停地忙，忙得恨不能生出八只手，他想尽快把地里、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然后就和婆娘出去做工——每年，他们都要出去做工，否则，光指望着地里所出的那点，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越是忙越是生事！”何家宝恼火是恼火，但还是停了手头的活，急吼吼地赶到了县第一派出所。
　　
　　 派出所里，何家宝差点没认出自己的女儿，香香。只见原来清秀白净的香香，披头散发、花眉花脸地坐在墙边一个条凳上，身上奇臭无比，引得一群苍蝇围着飞个不停。最刺激他的是，香香的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空洞洞的，好像一口废弃的深井，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女儿。“香香，你这是……咋么了？”何家宝凑近女儿，伸手推了推她，迟疑地问。香香却眼睛都没朝他转过来，还是直勾勾、空洞洞的，毫无反应。“香香？香香！”何家宝轻轻、重重地拍拍女儿的脸，还是如前，没有丝毫反应，他困惑地把脸转向派出所的民警。
　　
　　 “把她带来她就一直这个样子，我们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民警见何家宝望着，也直摆手。“刚上班，就接到小区的投诉电话，说这个疯女人抢了他们。等我们赶过去，发现你的女儿正扯着一袋垃圾，往嘴里塞。旁边围了一群人，闹哄哄的。我们问怎么回事？几个人就指着你的女儿说，她抢他们垃圾，把他们吓坏了。我们把她带回来，想做进一步的了解，结果，她就这样了，不说话，也不动弹。”民警朝香香指过去，一脸的厌恶。
　　
　　 “香香？香香！”回家的路上，何家宝还是时不时地轻轻、重重地拍女儿的脸，女儿还是毫无反应。“你这个样子，是造的哪门子孽哦！”拍到最后，何家宝只能拍自己的脸。要说香香这个女儿，平常是他最省心的了。他感觉自己好像都没怎么注意，香香就长大了，还能给家里挣些贴补用的钱了。可，好端端的，这又演的是哪出？何家宝看着自己领回家的女儿，不是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就是疯跑出去，见到什么都往嘴里塞。他，也傻了。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何家宝下了决心。“医院是我们去的么？那么贵，哪来的钱？”婆娘捞起衣襟抹眼泪，心疼地劝。婆娘不说还好，一说，何家宝就更怄火：现在出不去做工，家里哪来的“活钱”？去医院看病，他能不晓得是件花钱的事么！但，香香这样，不去医院又怎么办？何家宝不耐烦地剐了婆娘一眼，“你就那么狠心，看她这样？”说完，他蹲在地上，狠狠地把旱烟吸得“咕咕”响。
　　
　　 跑前跑后，医院开的检查都做了，所有的医生都摇头：香香没病。“没有病？！”花了那么多钱居然说“没有病”，何家宝急了，扯了香香要跟医生“理论”。“你看她木头木脑的，咋么会没得病呢？”“那你自己看嘛，所有指征都正常，从我们专科的角度讲，就是没病。”医生不耐烦地把一垛检查单子推给他。何家宝傻了眼：他又不是医生，哪里看得懂那些！“但，娃儿这个样子……”何家宝被医生“镇”住，只能小声坚持。“倒也是，在我们这里没病，但，并不意味娃儿其它方面……没病。”医生总算松了口，但仍旧坚持，香香没病。没病当然好，但，香香，像是没病的人吗？何家宝心头，一阵高兴，一阵困扰。
　　
　　 没有“病”的香香，还是木头木脑的，什么也不知似地一坐就是半天，你往她嘴里喂什么，她只管囫囵吞下去，或，什么都不存在似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连眨都不眨一下，即使人躺下睡了，眼皮也不会自己闭上，如果没有人管，就那么，大睁着眼睛，似看着什么又完全没神似地，睡。
　　
　　 刚开始，何家宝会轻轻地呼：香香，爸的乖娃儿，闭上眼睛，睡了啊。香香没反应，他就把手伸到她眼睛前，晃晃，香香还是没反应，他伸手把她的眼皮一抹，香香也就闭上了眼睛。搞得何家宝坐在香香床旁，旱烟抽得“咕咕”山响，也想不出来，自己女儿到底是得了哪门子怪病，变成这样。
　　
　　 还没等他琢磨出来女儿得的是什么怪病，门上，就来了同村的婶儿。“香香他爸爸，我看娃儿不会是在外面的时候，被啥子捉了魂啰？赶紧找个‘仙’来，驱驱邪、招招魂吧。”一段时间的困扰，让何家宝感觉自己都变得混浊、迟钝起来，对婶儿说的话，他好像一时半会儿没听明白似地，眼睛也直楞楞地盯着婶儿，直到婶儿再重复了她的“意思”，他才猛然明白，忙不迭地点头。村里是有这么个说法，哪家的娃儿，如果突然“变傻”了，一定是丢了魂，一定要请“仙”来“做法”把娃儿的魂招回来。
　　
　　 “仙”进了屋，顺手就关了屋门。一会儿，就起了满屋烟雾。何家宝蹑手蹑脚地扒在窗户上，屋里的烟雾浓得让他看不清里面到底在做什么，只能隐约听到“仙”或大或小或沉或昂的呼唤声，以及“蹬蹬”的或急骤或钝钝的脚板跺地声。何家宝只能蹲在屋外，一个劲地抽他的旱烟，婆娘则时不时地伸长脖子，向屋里望，他便用烟枪点点婆娘，“小心扰了神灵。”大半天过去，太阳落山，“仙”出来，拿了“香钱”，好像怕被什么“勾”住似地，神色慌张地离去；何家宝赶紧推了门进屋，发现，香香，坐在那里，根本还是老样子，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的、空洞洞的。
　　
　　 “香她爸，你想想，娃儿是在城里打工，怎么会在派出所？”一日，香香大伯听到“风声”，赶过来看了看香香，便和何家宝蹲在屋前，抽起旱烟，烟雾里，大伯若有所思地说。“是啊，这个娃儿，唉……”何家宝怎么能不想呢，这些天，他脑子都快想坏了，也想不出，香香好端端地，怎么会跑到城里小区去抢别人的垃圾吃，而且还变成现在这个木头木脑的样子。
　　
　　 要说香香这个娃啊！何家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小年纪，就知道照（看）家！何家宝曾为香香多自豪啊，邻里乡亲没有一个不说她家香香的“好”。“家宝，你真是头辈子积下的阴德哟，养了那么好一个女娃子。”是啊，那么好一个娃儿，怎么就做下这么个怪病呢？何家宝死也想不明白，最让他怄火的是，医院居然说，香香没病。没病，香香这个样子是怎么回事？那不是病又是什么？
　　
　　 香香生病以前，除了冬季天冷，何家宝和婆娘基本都在外面做工。一家人吃穿用等日常开销就指着他们挣来的那些钱了。家里香香老大，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平时都甩给老娘照看。他们不能不出去做工挣钱啊，家里那几分薄田，指着它，一家人的嘴都糊不住。娃儿们都小的时候，何家宝一个人出门做工，慢慢香香长大了，六七岁就能帮着煮饭、打猪草了，婆娘也就跟了他一起出门：两个人做工，钱总是挣得要多一些，日子也就好过一些。
　　
　　 香香便与奶奶一起担起了家。香香真是能干呢，屋里屋外的，又要念书，但她样样都能做得条理不乱。奶奶年纪大了，上山提不得水，她就每天硬是天不亮起床，到山上的山泉去担回一家一天要吃的水。一路担水，一路还带回一抱猪草。“娃儿硬（真）是乖呢，巴家得很。”奶奶心疼地跟何家宝念叨。“就是不大爱说话，只要有空，眼睛就往村口的路上望。想你们呢。”奶奶平时说起，也是捞起衣襟擦眼泪，她是心疼女娃子呢。
　　
　　 唉，这女娃子啊，心思重。奶奶有空就陪了香香坐一会儿，伸手把她的头发顺一顺，“香香，香香”地高一声低一声地唤。香香仍旧是眼睛直勾勾盯着某个方向，空洞洞地没有丝毫反应。“早些时候，香香有没有过这样子？”何家宝凑过去蹲在老娘身边，看看香香，叹一口气，问老娘。说实在的，对香香，他了解得确实不如老娘多。
　　
　　 “没有过。这女娃子，就晓得天天忙，忙家头，忙地头，忙学校，不过，只要有空，她眼睛会发直，就在那儿发愣，你喊她，她才惊了魂似地醒过来。”老娘回忆起香香“早些时候”的事，并不费劲，但她眯了眼睛，好像感觉，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摆在面前的事实残酷得让她不敢相信香香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想爸爸妈妈了？’有时我问她，她便闷了头，一个劲地做事，也不回答。我想，她是想你们了。我说过，这女娃子，心事重咧。”奶奶说这些话，好像很累，说完，她侧了身子，站起来，慢慢磨着，又去做活了。
　　
　　 这女娃子，就是心事重咧。老娘的话让何家宝也慢慢回忆起一些事情。每年他和婆娘做工回家，一家人盘坐在一起，说笑，香香还是像平时一样，进进出出、忙前忙后地照应一家人的生活。一早起来，煮饭、扯猪草、上学、做作业……一家人也习惯了，由着香香忙碌。除了上山担水，回到家的何家宝只想好生休息，养足了气力，开春好再出去做工。
　　
　　 他们在家，香香是兴奋的。原先何家宝没太注意，经老娘这么一说，才想起来，在家的时候，每回自己上山担水，香香都脚前脚后地跟着。他担水，她就一路扯猪草。看她跑得满脸通红，一头是汗，他喊她歇歇，香香却手抹一把汗，冲他笑，并不说话，还是跑着跳着照样做她的事。每回他们要走的前几天，香香就开始神情落寞，总是躲着他们似地，不笑，更懒得说话了。
　　
　　 “女娃子是想你们咧！”有时，老娘指了跑前跑后的香香告诉何家宝。“看，你们回家，她脸子憋得通红，她想把什么都做好，想得到你们的表扬哈。你要多亲亲女娃子。”“嗯？”那时，何家宝顺着老娘的手，往香香的背影望过去，不以为然：村里的娃儿，哪家不是这样？
　　
　　 怕花钱的婆娘，这天，居然吞吞吐吐地对何家宝说，“她爸爸，还是带香香看看……”不说“看”还好，一说“看”何家宝便恼火：看什么看，再怎么花钱，他们也说没病，没病，香香就这样？我看那些医生都是板桶。“她三婶说，看看妇科，看是不是女娃子在外面遭到别个的……欺负。”婆娘要说不说的，说出的话倒是让何家宝一惊：是啊，那么小的女娃儿在外面，如果不是被人欺负，受了刺激，还会有什么更厉害的原因让香香这样？
　　
　　 来到医院，何家宝转弯抹角地跟妇科的那个女医生说了半天，女医生才明白他的意思。女医生倒是认真，到那个帘子后面让他把香香抱在床上躺了，上上下下地检查了，最后给他一句话：“处女膜还是完整的，没人欺负过她。”听了女医生的话，何家宝心头照例闷闷地，一时喜一时忧。他默默地扶了香香，给她把衣裤穿起，然后牵了她的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