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生在青岛，长在一个滨海小镇，按照出生地原则，是个地道的山东人。虽然六、七岁就离开了齐鲁大地，但我从骨子里认定了自己就是个山东人。久居江南，我一米八十一的身材，在纤细矮小的江浙人中，总显得鹤立鸡群。有朋友打趣说，你小子从小吃化肥长大的，这么大个模子？我就会自豪地告诉他：我是山东人，山东出大汉，你知道吗？
　　 山东大汉，这就是我对山东人的印象。
　　 不管是从小的玩伴，还是成人后结交的山东朋友，给我的印象就是浓眉大眼，肩宽体阔、重情重义、豪爽刚烈。
　　 六岁那年，我不知道怎么招惹了一个十三、四的大孩子，被人家在脸上批了两个大巴掌。我捧着脸一路哭着回家，路上被我的玩伴铁蛋看见了，问明了原由，九岁的铁蛋，拾起半块砖头，就扯了我去报仇。他走到那个半大孩子面前，厉声问：你打了我的弟兄？那大孩子看见是个小屁孩，不屑地说：是啊，怎么了。铁蛋没答话，跳起来就对他脑袋来了一砖头。一下就把他给打趴下了。然后招呼我一起骑上去，把那小子一顿痛打，直到对方求饶才算作罢。晚上，那孩子的家长领着脑袋、手臂上缠满纱布的儿子找上门来了，我缩在家里不敢出来。铁蛋蹦出来说：是我打的。那孩子的家长走了，铁蛋被他爹揍得“爹啊、娘啊”地乱叫。第二天清早，他带我出去玩，啥事也没有地对我说：以后谁要欺负你，告诉我，咱们还去揍他。这就是山东人，自小就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硬汉子。
　　 其实，山东人并不是粗莽的武夫。齐鲁大地，自古以来出过许多的文人雅士。学术大师有孔子、曾子、孟子、墨子、管子……文学艺术大师有郑玄、刘勰、王羲之、辛弃疾、李清照……还有匠作之祖鲁班、医圣扁鹊、谋略大师孙武、孙膑……智圣晏婴、东方朔……然而，尽管有这样许多的大师级人物若群星璀璨，但世人记住的却还是田横、荆轲、黄巢、戚继光、水泊梁山和义和团……山东大汉给人的面目始终还是那种：“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
　　 都说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山东的山水形态塑造了山东人的性格。山东地处太行山之东，因在太行之左，古时又称山左。山东地形以低山丘陵和冲积平原为主，山地丘陵切割强烈，沟谷众多而开阔；冲积平原地势平坦，土层深厚，河流漫布。这样的地形地貌，易于耕种、易于屯兵。山东半岛，在历史上南北海运占有地理上的优势，国际贸易也很发达。清代顾祖禹撰《读史方舆纪要》说：“山东去京畿密迩，水陆往来，皆取途于此。远至浙闽，近自江淮，皆以山东为走集之冲也。”这样的地理形势，使得山东自古成为交通要冲，四战之地。因而也就造就了山东人豪放侠义、重义轻生的性格特征。
　　 同样是读孔孟之书，江浙人读得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礼让、中庸。而山东人读得是“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汉子、丈夫皆男人之称谓，大丈夫，即是大汉。山东大汉不仅体型高大，其志向也高远。
　　 历代山东统治者都利用山东人豪放仗义的性格，实行“举贤而尚功”的统治之道，在齐鲁之地发展出崇尚武勇的民俗民风。到了汉魏之际，青州地方，多出豪霸勇夫，组成的军队所向披靡。直到刘牢之、刘裕南下扬州，盘踞京口，竟然夺取了东南半壁江山。解放战争时期，以山东子弟兵为骨干的三野、四野部队，更是战济南、打平津、下两湖、最后登陆海南岛，横扫大半个中国，让世人目睹了山东子弟兵的赫赫武功。
　　 要深切理解山东人的性格，有个故事你不能不读。
　　 这故事说的是，有一年的冬天夜晚，大雪弥漫。冰天雪地里，有个过路人问一个山东老头：哪里可以住店。老头回答说：“俺山东人家都是客店，你要不嫌埋汰，就住俺家吧。”老头把客人带进厢房，自顾自的去忙活了。外地人见老头不热情，也不敢求食要饭，就饿着肚子睡了。客人正在黄粱梦里，老头进来了，见客人睡了，大动肝火，骂道：“起来，你看不起俺。俺家虽穷，一顿饭还管得起！”说罢，让老伴递上几样小菜，有酒有肉，都是准备的年货。大雪下了好几天，老头是日日酒肉招待，雪停了，外地人准备向老头请辞。老头抢先说：“你咋还不走，你想让俺养活你一辈子？”外地人说：连日打扰，我付点钱给你。老头火了：“咋，你觉得俺是个做买卖的，要挣你的钱？走走，快走，娘的，你看不起俺。要是俺二哥在家，非揍你个小舅子不可！俺的个娘啊，生生叫你气死了。”客人急忙收回钱，向老头道谢。老头更火了：“谢啥，几顿饭也不能把俺吃穷了。走吧，走吧，快走吧，回家吃你老婆做的饭吧！”
　　 山东人不仅豪爽，而且性格敦厚，为人实在。他们朴实无华、善良宽厚、真诚朴实，朴实得就像齐鲁大地上漫山遍野的红高粱。
　　
　　 二、
　　 山东人的豪爽，还表现在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上。那胡吃海喝的名声，是树立在很多外地人心中不倒的招牌。走进山东，不管是大酒店还是小饭馆，那叉腰捋袖，大声吆喝的一定是山东人，那双手捧碗，像是倒白开水似得往喉咙里倒酒的也肯定是山东人。别的地方喝白酒，用得是牛眼小盅，盛酒的是玻璃酒瓶。山东人用的是粗瓷海碗，盛酒的是硕大的木桶。江南人喝酒，你听到的是“滋滋”的啜酒声，山东人喝酒，你听到的是“咕咚，咕咚”的倒水声。江南人喝酒分得清自家和店家，山东人喝酒直把酒家当自家。喝酒非要喝个尽兴，喝个乾坤倒转，一醉方休。
　　 好像山东人都是当年三碗不过岗，偏要喝他个十八碗，还能打死没毛大虫的武松。
　　 那年我到山东去谈项目，不慎露了口风，说自己生在山东。这下子麻烦大了。都说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山东这地界是“老乡见老乡，必须灌黄汤。”山东这地方酒文化发达啊，什么“感情深，一口闷”啊、“感情铁，喝出血”啊，这劝酒词是一套一套的。那喝酒的规矩也是别出心裁。开宴前，先上来一条鱼，然后随着转盘一转。待停下来，主人说话了：头三尾四背五肚六。没说的，伙计们抄起碗喝吧。接下来，主人拿过两个大海碗，里边放了两个骰子，两碗一扣，开始摇动，停下来叫你猜数字，猜对了，他喝。猜错了，你喝。客人自然猜不对。给他们这么一折腾，那天，我是没吃一道菜，没吃一粒米就直挺挺地醉了、倒了。
　　 要说这样就也罢了。不成。山东人的热情、实在不会就这么放过你。我在旅店里醉酒，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就被主人叫起来，连拉带拖地到外边小吃摊上去“吃串”。这“吃串”，江南叫做“烧烤”，就是烤羊肉串、牛肉串。山东人的“吃串”也看得出豪放的性格，他们不局限在牛羊肉上，猪肉、鱼块、海鲜甚至蔬菜，凡是人能吃的，都拿来烤。一帮子人也不考究，有站有坐，甚至也有蹲在地上的，就那么就着风，一手拿串，一手提着啤酒瓶，“滋溜、滋溜”的把一串串的烤肉，“滋溜”到肚里去了。那种麻利，那种洒脱，让人目瞪口呆，须知这帮人个个都是西装革履啊。
　　 吃饱喝足，我被他们拖到了保龄球馆，一直打到球馆关门才算尽兴。接下来，他们又盛情邀我去洗桑拿。说是邀请，你不去那是断然不行。山东人千大万大面子最大，不去那是不给面子。打了球、洗了桑拿，肚子里的那些个“串”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主人又拖了去吃夜宵。不用说，这次又是喝了个昏天黑地。好不容易折腾到凌晨三点，实在是折腾不动了，这才回家睡觉。早上八点，我还睡得稀里糊涂的，主人又来敲门了。山东人的精力充沛真让人佩服。我迷迷糊糊地说，吃过早饭咱们谈谈项目，签个合同。主人把合同往写字台上一丢，说：大哥，你是个汉子，真给面子。合同俺签好了，就是你说的那个数。山东人的热情好客、豪放直率，让我终生难忘。
　　 山东人喝酒成事，喝酒也误事。要说山东人对喝酒的迷恋简直到了如同抽大烟成瘾的地步。他们在家喝、上班也喝，饭前喝、饭后也喝，平常小酌，节假日或来了客人就海喝。你敬他酒，他觉得你尊敬他；他敬你酒，你喝了，他觉得有面子。你不喝就是看不起他，喝不了也得喝。喝醉了，那才是哥们。
　　 我的小姑夫是个地道的山东人。对我姑妈感情很深，常常当着老婆的面说：你是俺的命。可是一见了酒，他就连命都不要了。这年的夏天，他奉了姑妈的嘱咐，赶了头猪去卖，要为在护士学校读书的表妹筹措学费。走到一个村子，村头上一户人家举办婚礼，好客的主人邀他去喝喜酒。他本不认识这户人家，进去喝上两盅，凑个礼数也就算了，可他进去就喝了个烂醉。猪是跑了、还是给人偷了？他是一概不知。迷迷糊糊地走回家，才想起来卖猪的事。结果被姑妈一顿臭骂。他嘿嘿，嘿嘿的低着头傻笑。等姑妈骂完了，他还不忘醉里说上几句明白话：“孩他娘，你在家里骂俺，俺听着。要是在外面唠叨不给俺面子，小心俺揍你……”姑妈不待他说完，就给了他一巴掌，他嘿嘿两声，靠墙就睡了。
　　 山东女人都精明能干，手快脚快，相夫教子，勤俭持家。而山东男人在家中却比较懒惰，不管是种田的还是务工的，到家都是一张报纸一支烟，坐等老婆把饭递到手上，然后，端起小酒杯，“滋溜、滋溜”地品尝家庭的温馨。山东女人都很照顾男人在外面的面子，再邋遢的男人，她也会把他拾掇得清清爽爽爽送出门。
　　 其实，山东男人除了酒场上那点豪放，在情场上是一点都不浪漫。他们恪守着儒家“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条。在家里就是太上皇，既不主事也不管事，他们严格遵循着祖上传下来的“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他们固执、极端、不善表达。离开了酒场，很多山东男人都很木讷。给山东人当老婆，除了结婚当天，就别指望他会给你浪漫和新鲜感。他能给你的就是老老实实掏空兜里的钱，给你一辈子的不离不弃。他们是世俗眼里的好丈夫人选。
　　
　　 三、
　　 山东人是战场上的英雄，酒场上的好汉，而在商场上，山东人却没有多少亮点。
　　 山东人经商，和他们做其他事业一样，凭的也是豪爽诚实，质朴单纯。这既是他们的优势，也是他们的弱点。商场上的山东人，忠厚仁义有余，灵活机智不足。结果往往是自己出大力、流大汗，可是，忙活一场，却是别人赚大钱。
　　 据说山东人的鼻祖姜太公吕尚，没发迹前曾经经商。他是个战略奇才，知道当时的山东是商朝的边疆，没多少生意好做，于是就到了首都河南朝歌。他先是编筐卖笊篱，卖了一天一无所获。第二天改卖面粉，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买面人，却只买一文。姜太公要卖给人家却又不识秤，正踌躇间，天上刮来一阵狂风，把面粉吹了个干净。回到家被老婆马氏骂做只会吃饭的酒囊饭袋。面粉卖不成，改卖猪羊肉，他起早贪黑宰杀了不少猪羊，整块的拿到集上卖，天气炎热，很多肉到了下午就臭了。第二天他把好肉、臭肉叠在一起卖，结果是臭肉里爬出蛆来。不消几日，朝歌城对吕尚都是家喻户晓：有个山东来的屠贩专卖生了蛆虫的臭肉。这正是“朝歌废屠”成语的来由。卖肉不成咱就卖活口，姜太公又弄了些活猪、活羊去首都朝歌卖。
　　 都说是久病成医，失败乃成功之母。姜太公失败三次，这番倾尽家底做活口生意，开初却也挣了点钱。于是将家中积蓄都买了活羊活猪，赶往朝歌来卖。不曾想，朝歌城久旱不雨，有大臣上奏：是因为宰杀猪羊过度，得罪了神灵。于是天子百姓祈祷，禁止屠沽。姜尚只做生意不问时政，把牛马猪羊往城里赶，被看城门役叫声：“违禁犯法拿了！”姜尚听见，抽身就跑；牛马牲口，俱被入官。这一番，连本带利输了个干干净净。气得老婆马氏大哭大闹，非要和他离婚。
　　 唉，山东人的祖上经商就这点本事，后来人经商的本领也就可以预知。不过，姜太公经商的故事虽然夸张，但也说明了山东人敦厚、质朴、为人诚实。山东人经商的笨拙，不但国人看得清楚，就连外国人也多有微词。德国人里希霍芬就说过：山东人可以成为好官吏、学问也精湛，就是不太适用做生意。江苏人施耐庵写《水浒传》，描写山东人母夜叉孙二娘专营人肉包子。好像山东人专爱做杀人越货的无本生意。好多年了，人们一提山东人做生意，就想起人肉包子。施耐庵对山东人的挖苦，也真够恶毒的。
　　 如果你读过《周易》，你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优势和劣势。物极必反，商场上笨拙木讷的山东人，在不同的商场空间里，却可以劣势变优势。有个山东人在北京做煤炭生意，他的伙计把一车有烟煤冒充无烟煤卖给琉璃厂，被发现后，老板不但将多收的钱退还人家，还主动送上十五两银子，算做罚金。自己罚自己，山东人够诚实。
　　 正是这种绝不以次充好，以假冒真，宁愿自己吃亏，也不丧失良心的真诚经商精神，使得山东鲁菜在清代独霸北京饭庄业数十年，山东商人在北京还垄断了绸布店。原因就是山东商人讲信誉、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让人买的放心。
　　 山东鲁菜并非是山东的本帮菜，它的名声是在清代的北京树立起来的。其代表是北京的东兴楼，这里经营的菜肴全是胶东菜，特点是清素鲜嫩，油而不腻。这里终年顾客盈门，每年都可赚进四、五百两银子。它的经营特点是选料精、制作细，决不许卖一碗变质食品。山东鲁菜能独霸京城，绝非偶然，靠的就是“诚实”两个字。
　　 不过话又说回来，经商毕竟不能单纯靠诚实，还要靠机智灵活，因地制宜，因时制宜。这方面山东大汉就成了短腿。战国时有个叫尾生的人，一日与他的女朋友约好了在大桥下约会。不想老天不作美，下起瓢泼大雨来，雨越下越大，河里开始涨水，那个该死的女子失约了，尾生却坚守信约，坚定地抱紧桥柱不离去，结果最后被大水给淹死了。这个尾生，就是个山东人。要是别的地方的人，少许有点脑筋早就逃命了。只有山东人坚守信用，坚守到僵化犯傻的地步，直到被大水淹死。
　　 翻开中国经济史，大商人、大银行家、大企业家似乎没有几个是山东人，齐国历史上，有个名头很响亮的陶朱公，曾经三至千金，但仔细一查，这个山东地界上的大商人，原来是越国来逃难的著名谋略家范蠡。
　　 改革开放以来，山东有了长足的进步，经济发展后来居上，但仔细查考，却大多源自苦干、实干。这三十年来。从农村承包责任制、企业的租赁承包制、破产制、股份制、企业上市，大凡在创新领域，大多看不到山东人的影子。山东人虽然为人豪爽，但在政治、经济领域却循规蹈矩、老实拘谨，总是跟在别人后头借鉴成功经验，亦步亦趋。老实巴交的山东大汉，除了实干，就是苦干，他们不懂得变通，也从来不敢像他们的邻居江苏人那样打擦边球，难怪有人说，改革开放三十年，山东人也挣了不少钱，但挣的都是辛苦钱。
　　 说不尽的山东人，话不完的山东大汉……
　　
　　 江凤鸣写于2012年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