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淑君赤着双脚，身着雪白长裙在雪地上奔跑着，天空早已辨不出云层的厚度与颜色，雪花漫天飞舞，席卷而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看不见山，看不见树，看不见房屋，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只剩了望不到边际的雪海和秦淑君飘忽的身影。她就像一个幽灵，雪淹没了她的膝盖，她却依然平地如飞。风纠集着残雪，扭曲着她纷飞的乱发，似乎要让它们离开她的脑袋。她的神情恬淡而宁静，就像熟睡中的婴儿。她要干什么，要奔向她梦中的童话王国么？也许王国的使者正在召唤她，也许王国的国王给了她一种神奇的力量，也许一赶到那儿，她的所有梦想就都能实现了。她就那样以那种不知疲倦的身影向前跑呀，跑呀，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终于她望见了王国的城堡，守卫城堡的是两只大鹏，它们正在城堡上空盘旋，那两对眼睛就像黑夜里破空而来的两束巨电的光芒。它们身上一丝雪花也没有，头上是清朗的天空，阳光炫耀着它刺眼的亮光。这是两只神鸟吧，多么神奇啊！她赞叹着，虔诚地跪在雪地中，双眼微闭，祈祷起来。可她哪知道，身后的雪巨浪般涌来，要淹没它的魂灵。其实，身后的雪从没一刻放松过对她的追击，只是她一心赶路，从未觉察罢了。 风雪抓住这难得的瞬间，拼了老命，飞腾而来，直震得城堡都快坠去。“哎呀——”两只大鹏发出近似于人的悲鸣。它们明显意识到了城堡和眼前这个影子同时面临的危险。但它们还是选择了眼前的“影子”。它们扇动着翅膀，眨眼间便将风雪击退了几千里；等它们赶到她面前，她已被风雪掩埋了，只剩了十个手指头在雪面上跳来跳去。它们扇动神翅，将积雪扇去，露出了她的头和手臂。又各啄住她的一只臂膀，一齐用力飞向高空，终将她从深积的雪中拉了出来。
　　 风息了，雪停了。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照到了地面。雪一点点逝去。隐约中她听见了风雪肌骨碎裂的声音，感觉自己的身子飘呀飘，飞呀飞，似乎正被一种不可抑制的力量控制着，她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只感觉身体里面的能量一点一点地消失，血管里血液也剧烈地撞击着，大有冲破血管，奔泻而出之势。她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努力也睁不开。她有些绝望了，难道自己连睁开眼睛的力量都消逝了么？不、不！她痛苦地想着，自己还有许多美丽的童话没有完成，不能就此止住生命的脚步。灵魂中另一种声音冒出来，呻吟着挣扎着几乎是愤怒地咆哮着，但那种声音还未止住马上又被更大的声音吞没了，“算了吧，算了吧，一切都是徒劳！”她没法知道它来自哪里，又逝向何方，只觉得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她糊涂了。她昏迷了。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阳光，这冰天雪地中的几缕阳光是多么宝贵啊，可是她却感应不到阳光的存在了。虽然，阳光正照着她的脸，正温暖着她的手指和脚尖，正吻着她的心，可她却静静地躺着。也许她真的累了，需要好好地睡一觉。大鹏站在她身边，不断扇动巨翅，以抵挡四周风雪的偷袭，让阳光留得更长久些。
　　 “轰——”古老的城堡不堪风雪的肆虐，轰声不绝，倒塌了。大鹏再次被激怒了，腾空而起，展翅声声，纵身扑向风雪。残酷的战斗开始了，风雪终不敌大鹏的冲击，渐渐退去。阳光终于侵占了整个天空。暖色遍洒人间。大鹏扑打着滴血的双翅守候在她身边，一遍遍呼唤着她，等待着她醒来……
　　 二
　　 那个在大学时常做的怪异的梦，曾经被他遗忘了那么久，现在又复活在他的脑中，他不知这究竟预示了什么？过去他是困惑的，现在他更加困惑了。
　　 郑羽宁愿将那个梦和那段记忆永远埋藏在心底，也不愿去翻拣它；可是“梦”主动找上门了。他不知道梦有没有魂灵，如果有，难道它还没有安息么？
　　 那个梦又来搅他了。这一次来得似乎格外真切。灰蒙蒙的天空，白茫茫的大地，飘飞的雪花，微弱的阳光，展翅的大鹏，呻吟的秦淑君……郑羽“呀”地一声从梦中惊醒，他几乎就要对自己说，“不，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时已黄昏，屋内的光线暗下来。
　　 电何时来的他不知道，灯亮了多久他也不知道。校园静得几乎让人窒息，偌大的校园除了他便一个人也没有了。住校的老师们都回家去了；守校的老校工也不知去了哪里。郑羽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和轻飘的脚步声。已经一天没吃饭了，他正飘忽忽地走向校外的餐馆。平日里都是自己煮着吃，今天是不行了，浑身软软的。就像溺水后刚被抬上岸的那种感觉。八个面包，两碟咸菜，六碗稀饭眨眼间便从郑羽的眼前消失了，郑羽定定神，感觉畅快了些，付了钱，转身走回学校。
　　 借着灯光，郑羽翻着木箱内的东西。几百封与同学交往的信件整齐地放在最上面。它们真实地记录了他成长的印迹和那一段段真挚的友谊，有永恒的珍藏价值。信的下面也大多是同学们送的一些生日和节日的贺卡，贺卡旁边陪伴着一些精致的“礼物”。箱底是他学生时代的奖状和获奖证书，三本毕业留言册和两本厚厚的影集。影集中除了毕业照，大多是他与同学的合影。郑羽从不喜欢照个人照，觉得一个人面对镜头有些落寞，他不想勉强自己忍受那种感觉。影集里他自己的单人照只有一张。那是大学毕业前夕，离别的气氛席卷了整个校园，同学们互赠照片，留地址、电话等。郑羽却无动于衷。直到最后，大家才发觉所有的单人照中独独没有郑羽的，于是逼着他去照，不然，大家就要收回照片。
　　 在所有的“哀求”和“诉苦”都宣告无效之后，郑羽才不得不照一张，那是他生命中第一张单人照。
　　 墙上的钟指向了午夜。郑羽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决定睡觉了。
　　 郑羽的觉睡得并不踏实。一入睡，就要做梦。他的睡意全被“梦”赶走了，坐在灯下发愣。
　　 他走到桌前，打开电脑，上起网来。无意间他看到了文昕上传的一张照片，哦，那不是秦淑君吗？看着秦淑君的笑脸，郑羽突然觉得那笑有些凄凄的味道。
　　 雨越下越大，似乎还有隐隐雷声。也该下场雨了，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郑羽抬头看墙上的钟，却只见模糊一片，他已看不清指针指向几点了。郑羽困得厉害，只得熄了灯，沉沉睡去。这下睡得要安稳些了。虽然还是不断做梦，但总算没有醒过。只是，他反反复复说着同样的梦话。梦话的内容好像很长很长。说不清到底说了多少遍，但说完就完了，连一句也不记得。雨也许一直下着吧，也许很快就停了呢。梦里的郑羽是不知道的。
　　 校园的铃声是不以郑羽的意志为转移的，照常准时而清脆地响着。但奇怪的，他竟没有被吵醒。也许他已沉入梦境太深，连铃声也唤不醒他沉睡的意识；也许梦中有太多迷人的风景，他正眷恋着呢；也许梦中有太多伤感的情节，他正伤心着呢。唉，谁也说不清他那个梦，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魔宫。
　　 等他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郑羽虽然在梦中完成了自己的睡眠，但精神还算可以，比起昨晚昏昏沉沉，浑身疲乏的感觉来还是好多了。洗漱完毕，郑羽径直走进校门外的小餐馆。他感觉昨晚的梦消耗了自己太多体力，需要立刻补充，于是要了半斤猪耳朵，一个蛋花汤，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不到15分钟，桌上就只剩了一个空盘，一个空盆和一个空碗。邻桌的人都停了筷，认真地瞅着他，似乎不认识他似的。一个醉了的酒客端着酒杯蹒跚来到他桌前，“郑老师，来，老朽敬你一杯。”那是学校附近一个曾经读过私塾的老头子，很爱在外面的茶馆里喝茶、赌钱。他的手气总不好，经常输钱；输了便要喝酒，一副全不顾身子骨架的样子，一个劲地猛喝。瞧他那清瘦的样子，好像一阵风都能将他刮倒。醉了的他便“子曰诗云”地唱个不休。
　　 郑羽仔细地搜索口袋，寻找付账的纸币。
　　 “郑老师，不给面子乎？来来来，喝喝喝。”
　　 “老人家，您请坐……”
　　 郑羽话没说完，老板娘过来了，拉走了“老朽”。郑羽终于找到了零钱，像一个急于想走又走不脱的人找到了隐身的方法；匆匆付了钱逃也似地走了。老人手指着郑羽远去的背影，“郑老师，你真不够意思……”话没说完便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止住了。
　　 闲下来的郑羽本想出去走走，去爬爬那些望得到和山那边望不到的山，他觉得那会有很多乐趣。窗外，天色却阴沉得厉害。乌云正从四面八方涌来，而且，他已经看到灰色的雨雾开始漫天飘飞了。雨很快就会来的。他默默地想着，还是算了吧。
　　 三
　　 月亮升起来了。从树梢一直升到天空。皎洁的月儿照彻大地给黑暗以清晰的空间，拉长了白昼的暗影，带给人无限遐想。
　　 淑君满含热泪，杨薇不时给她擦泪，同时紧紧抓住她的手，似乎怕她支撑不住，更似乎怕她会从楼上跳下去。杨薇一边照顾淑君，一边紧咬嘴唇，用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仿佛一不留神，泪水就会喷涌而出。
　　 郑羽低着头，神情凝重，偶尔抬头看看秦淑君的情绪变化，思虑她的承受能力有没有达到极限。
　　 都市霓虹闪闪烁烁，映红了半边天。远远望去，大街上没了白日的拥挤，间或几声喇叭，犹如流动的都市小夜曲。饮食摊前消夜的情侣来了又去了，那股麻辣香味随风飘散，真是逗得人胃肠大鸣。高楼上无数跳跃的灯光不就是夜的眼睛么，那么可爱！每一扇窗内都该有一段美丽、动人的故事吧，郑羽神奇地想。
　　 在郑羽和杨薇的劝慰下，秦淑君拨通了爹爹的手机。
　　 “喂……”
　　 “淑君，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
　　 “淑君，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娘马上坐飞机来看你。”
　　 “……”
　　 “爹、娘，我……我对不起你们……”
　　 “呜……”
　　 秦淑君在电话里大哭起来。
　　 秦淑君是位叛逆性极强的女孩，就因为前段时间父母手头有点紧，没能满足她买昂贵衣服的愿望，她便和父母大吵了一番，和父母打起了“冷战”，连家也不回了。郑羽和杨薇是她最好的朋友，觉得她父母只是普通的农民，养她这么大，已然不易，劝她给父母认个错，别再这么倔强了。
　　 月亮躲进了云层，它也有心事么？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润人的心。阴沉的天色让黄昏提前到了人间。放眼望去，远山近树都笼罩在万千雨丝之中。那片望不到尽头的灰色似鞭子般抽打着人的灵魂。郑羽感觉有些饿了，便生起炉子准备下点面条来吃。水很快就烧开了。半斤面条下到了锅里。不一会儿它们全都进了郑羽的肚子。
　　 明天是星期一，郑羽上午有四节课。他坐在窗前的写字台上，翻开书，开始备课了。但奇怪的，他的精力老集中不起来；偶尔刚集中一瞬间，书上的字迹又跳动起来，各自排列组合，竟拼成了秦淑君那张照片。看来今晚的备课计划要“下岗”了。郑羽站起身来，踱到窗外，望着越来越浓的夜色，心绪又不平静起来。
　　 还有一个月就期末考试了。
　　 校园里的学子们开始忙碌地准备复习应考。教室里的人开始多起来。赶笔记的，默默看书的，探讨问题的，也有趁人多起哄的，一派热闹景象。
　　 “杨薇，寒假打算怎么过？”
　　 “我哪儿也不去，搞点家教、挣点外汇……”
　　 “郑羽，你呢？”
　　 “我呀，你知道我是呆不住的。我想到处逛逛，看哪儿有好吃的，或者有好穿的，或者好玩的，尽情享用享用。”
　　 “我看你们还不如跟我走，去看看我的家乡，你们不是很喜欢边关大漠吗？现在去可是最好的时候。”
　　 “以后吧，以后还有很多时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些，考了试再说吧。”
　　 复习的日子过得很快，考试转眼就结束了。
　　 多数同学收拾好行囊，回家过年去了。
　　 杨薇早就准备好留下来了，而且连家教也找好了。郑羽准备出外“游荡”一番，但游荡的目的还没选定。他们一起到车站送别秦淑君。无论是谁，不管他有没有经历个人生的离别，只要一来到此时的车站，一看到满地是人，满地是包裹，满耳是“别语”的场面，就会马上感受到一种厚重的离别气氛。挥挥手，这手是多么沉重。难怪那声“再见”那么难说出口。
　　 “你们俩就跟着我走吧。”
　　 “下次吧……”杨薇理理淑君被风吹乱的头发。
　　 郑羽沉重的眼睑再次抬起，调皮地挥挥手，笑一笑。
　　 “等着我，我不等寒假结束就会回来陪你们的。”
　　 “多加保重！”
　　 “后会有期！”
　　 列车一节节远去，站台上只剩了空空的回声。
　　 “走吧，杨老师，我们回去吧。”
　　 四
　　 郑羽始终没有找到目的地，就像在风浪中漂泊的小船，找不到靠船的岸。春节快到了，所有人都忙着往家赶，到处都乱糟糟的。在大街小巷游荡了两天后他就有些烦了。唉，不如回家去吧。回到家，郑羽呆了一天就又呆不住了。第二天他就骑上中学时代的自行车，到同学家串门去了。开始他预备一天串一家，可仔细一想，不行，那太慢了，而且串不了几家。于是决定半天串一家。如果同学不在，他便接着往下串。他给自己拟了一张详细的“串门表”，串完一家就勾去一家。就是天下着小雨他也照串不误，而且雨天串门似乎还有另外一种情趣。郑羽认真地完成着自己的串门计划，以充实难熬的分分秒秒。
　　 寒假在郑羽自行车轮的滚动中一天天老去，他的快乐在一天天增长。他突然发觉，当一个人定下心来干某件事时，日子便真的有逃去如飞的感觉，你就再也不会感到空虚和躁动了。
　　 这天，他串完门刚回家，老妈就告诉他，“你同学来电话，长途，她说她是杨薇。”
　　 “她没说有什么事吗？”
　　 “她说有急事，叫你一回家马上给她打回去。”
　　 会不会她出什么事了？郑羽心神不宁地想。她一个女孩子在那儿无依无靠无亲无故，难道……难怪，郑羽觉得自己今天骑车也骑得心慌慌，眼睛也不住跳，好几次都差点撞在泥马路边的大石头上。一开始他就预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了，现在看来自己的预感一点也没有错。他已经满脸冒汗了，一紧张他就会冒汗，虽然这是冬天，他颤抖着手拨打着杨薇女生宿舍的电话，连拨几次都没人接。只有她一人在寝室，她不在寝室？
　　 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郑羽把班上所有同学的电话都拨打了一遍，有的不在家，有的不知道杨薇的情况。
　　 郑羽懊丧地坐在沙发上，他努力止住思绪，不敢再往细处想。可此刻的思绪却不由人的控制。像涨潮的海水一样冲刷着他思维的海滩。
　　 “羽羽，吃饭了。”
　　 “嗯，你们先吃，我呆会儿再吃。”
　　 “吃了再说吧，杨薇肯定还会再打来。”
　　 郑羽匆匆扒了几口饭，又紧张地守候在电话机旁。这该死的电话，怎么还不响呢？他在背包里翻呀翻，突然想起自己漏打秦淑君的电话了，怎么忘了问她呢？真蠢，自己早该问她了。他放下包，刚要拨打淑君的电话，电话忽然响了。他来不及看来电显示，猛然抓起电话，差点把电话机都掀起来。
　　 “喂——”
　　 “喂，郑羽吗？我是杨薇。”
　　 “是的是的，杨薇，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郑羽，淑君她，她不幸……”
　　 ……
　　 郑羽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就像不相信自己的左脸比右脸大一样。但杨薇是不会骗他的，何况是那么大的事？消息是淑君的爹娘告诉杨薇的。
　　 回家后，淑君和爹娘欢快地过完春节，便急着赶回学校。谁知，大雪路滑，客车不慎翻入深谷……
　　 “郑羽，还记不记得那个梦？”
　　 “记得，怎么不记得？我正在思考这个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郑羽是从来不相信梦的，但那个怪异的梦却似乎深藏着什么东西？而且，那个梦是不是一种预示呢？梦，也许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但郑羽怎么也想不明白……
　　 窗外，雨夹着风，拍打着静立的白杨。
　　 郑羽看着杨薇发过来的淑君的照片，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有一天，我一定要去大漠边关，去看看那美丽又神秘的地方。郑羽默默地望着窗外，默默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