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做梦，每每是那苍白女子散着及腰的长发，衣袂单薄，一双妙目中说不出的凄凉哀怨，神情竟十分象我。也不多作声，飘忽而来，飘忽而去。望着我，似真似幻的，唇齿间相依，单单地吟出几句话：“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公子多情……女儿薄命……”
　　 总在这时惊醒，抚了胸口簌簌发抖，不是吓的，实是胸中那莫名的痛楚使得眼泪滚滚而下，如同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拿了一捅再捅，还要生生绞上一绞，煞是揪心。也曾拿了书本细细考究，有些恍惚地发现那竟然是《红楼梦》里宝哥哥林妹妹写就一篇祭文《芙蓉女儿诔》中的一句。教那挑剔的黛玉改成“茜纱窗下,公子多情”。于是在那暗夜里，也就愈发地伤怀了。
　　 我的家境并不宽裕，父亲是一个小小公务员，每日拎着公文包进进出出，并无灰色收入可言。母亲在小学里当教员，月底领着千余元的薪水，偶尔替学生补习一下赚点外快。一家人勤勤恳恳着过活。姐弟俩倒也出息，双双考入大学，只是学费和各类开销应付起来不免吃力。幸好我大学毕业后即在一家大公司找到事做，从此负责弟弟的一切开支，成为家中一支主力军。
　　 正因为这样，我在公司里做事也份外勤快。一来是年轻新进人员，二来加班仍有薪酬。总是一副淡淡然然的神色，做事出挑也不骄傲，前辈说起来总是微笑以对，尤其模样长得讨喜，自然讨人喜。
　　 公司是家族式的企业，老总江南便是董事长的独子，据说毕业自美国名校，年轻英俊，只稍有些风流倜傥。这些资讯自然都来自茶水间里年轻女职员的议论。我也不参加，见惯了同事们娇笑着评论男性上司，做着麻雀变凤凰的美梦，当她们问起时只答一句：“男人哪有不爱美色的嘛。”
　　 久闻其名，见面却是在两年之后，一直到我升了主管之后才能接触到高层上司。
　　 公司常常会有小圈子，上司周平尤其看重我这个女下属，那次高层聚会就邀请了我参加。我和另一个女主管美君被安排在江南的车里。美君资历老过我，盯了我一眼就跨进驾驶座旁的位子里。江南朝我笑了笑，我低着头任他替我开了后座的车门，然后才回驾驶座发动车子，朝下一个欢场驶去。
　　 奔驰车里的冷气隔绝了夏天的暑热，美君仿佛跟江南交情很好，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我缩在后座，欣赏着音响效果绝佳的汽车音乐。那是一首奇怪的歌，粤语歌，靡靡的声音如同暗夜的低语，极富穿透力，听不太懂歌词，却让人着迷。车子无声地向前行驶，这首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并不大的空间。美君突兀地问：“江南，这是什么歌啊？”
　　 “公子多情！”带着笑意的声音干脆利落报出歌名，却让我浑身一震：“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他哈哈笑着：“这歌手还跟你同名呢美君。”
　　 那是一个不大的酒吧，里面有着设备极全的歌厅和吧台。屏幕挂在当空，妖妖娆娆的身姿在里面演绎着一曲又一曲的悲欢离合。
　　 低低糜糜的音乐前奏响起，大屏幕电视里忽然少了那些穿着清凉装的女人。古老的庭院，低垂的杨柳，昏黄的灯光，现代的音乐里夹杂着铃鼓和笃板的声音。又是刚才车里那音乐。身边的男士聒噪起来：“谁唱谁唱？江南最爱听的《公子多情》？哪位美女献唱？”我有些诧异地扯扯周平的袖子，低声问：为什么说是江南的《公子多情》？我刚才听他在车里也在听这首歌……”周平哈哈笑着打断我的话：“你知道江南的别名叫什么吗？我们都管他叫'公子'！”我一愣，直到一堆人笑着向我们看过来，我才有些脸红地摇了摇头，示意真的不知道。不由自主地向这位“公子”瞧去，美君才唱完一首艳歌，娇娇柔柔地笑倒在他身边。他的眼睛扫过全场。周平把一支话筒塞到我手里：“唱，《公子多情》！”
　　 我有些窘，却仍鬼使神差地接过了话筒，幽幽的音乐响起。我看着屏幕上的人和画面，还有那些歌词。
　　 红颜每多薄命 公子多情
　　 怜悯歌衫带泪痕 痴心渐化浓情
　　 甜甜笑不停 芳心得意忘形
　　 唯恐公子往日情 也这般付与谁 悠悠唱出离情
　　 公子多情 任教相思寄浮萍
　　 春宵梦散两忘情 郎怜我飘零
　　 公子多情 尺抛不羁拒热情 爱意盈盈
　　 红颜每多薄命 公子多情
　　 怜悯衫带泪痕 痴心渐化浓情
　　 重逢见真情 公子多情
　　 愿君相偕白头 永远不负我柔情
　　 我不知道是怎样将这首我今天才第一回听到的歌唱完的。
　　 直到回了家还惊异万分。我很难相信那样柔媚暗哑的声音是从自己的嗓子里发出来的，整首歌都流动着一种浓浓的风尘气息，却不同于一般的酒廊情歌，那份凄怨哀婉，随着屏幕中的女子甩着水袖，我在身旁那特制的玻璃里看到自己的身影。那天我穿着素白小花的旗袍参加公司的聚会，加了一条带流苏的披肩，将头发绾着一个髻，留下几缕在发端，化了淡淡的妆，但镜像中女子的眼波暧昧得令人吃惊，仿佛媚得滴出水来，婉然流转，脸上春情荡漾，淡淡的红晕，婉若……婉若刚从锦衾被浪中爬起，呖呖莺啼，低低诉说，娇媚万分，双眼却紧紧盯着另一怔忡的男主角。直到一曲终了，久久的沉默之后才有如雨般的叫好声。
　　 周平笑着打趣：“素馨没想到你平时藏拙，老说不会唱歌不会唱歌，可你今天唱起来比那原唱好得多！”
　　 我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惊骇地看着镜中人，仿佛体内还有另一个我，不知怎的竟让我想起那屡次入梦的女子。更让我惊讶的是，江南起身邀我单独相处，我在众人暧昧的目光里硬着头皮跟他往音控室走去。
　　 “你刚才……唱得真不错！”江南有些愣神地瞧着我。
　　 我窘然，只得礼貌地回答：“谢谢江总。”
　　 “叫我名字！”命令式的语气。
　　 我诧异地盯了他一眼：“是的，江南！”
　　 “不，我要你叫我另一个名字，你知道的！”
　　 我的嗓音有些颤抖，“公子？”抬头对着他黝深的双眸，禁不住有些恍惚。
　　 “唔！”他满意地应承着，走进音控室：“嘿，把刚才那张碟子给我！”
　　 音控师有些手忙脚乱地翻着：“啊，你是说哪一张？我刚才放回碟盒，都弄混了。”当我们再一次把碟子翻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仍是那些穿着清凉装的女子在搔首弄姿。我俩脸色苍白的一翻再翻，问起旁人，也说刚才画面根本就没有那老宅院和昏黄的灯光，更别提甩着水袖的古装美女了。直至他驱车送我回家，我俩的脸色都没有和缓过。
　　 那个晚上我又梦到了那个白衣女子，望着她那酷似我的脸，分外憔悴，渐行渐远。
　　 江南的确是个公子哥儿，他举手投足皆有着那份气势。公司里开始心照不宣地承认我和他的特殊关系。
　　 父亲的职位被升了几级，做了一辈子小公务员，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母亲也升到了教导主任的位置上，弟弟更被安排进公司里实习。而我，也顺理成章地搬进了公子的别墅。故事似乎往着麻雀变凤凰那一个轨道发展。
　　 另一个梦开始是在我遇到那面镜子之后。
　　 公子偶尔也会陪我去逛逛街，我早就从公司里辞了职，他深谙女性的一切喜好。当我在古玩店里看到镶在古旧梳妆台上的那面镜子，并停伫在它面前时，他还是签下支票叫人送到了家里。我当时直立在它面前直直的感到一阵阵晕眩，江南说他也是。
　　 我不知道看到这面镜子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异的感觉，它是古董，毫无疑问，江南花了不少钱在它上面。厚重的金属，乌金的镶边，有些斑斓的痕迹在上面，我用白色柔软的绵布擦拭着上面的灰尘，抽屉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枝钗子孤零零地躺在里面。我有些奇怪地拾起它，发现那是一支精致的钗子，不知道用什么质地，头尖尖的，闪着幽暗的光。一不小心就划破了手指，我不由得“咝”一声呼痛，钗子“笃”一声掉在木质的台面上。江南闻声从外屋走了进来，看到微冒着血珠的手指，禁毫不犹豫地含到嘴里，微微地吮吸起来。
　　 我红了脸，手指倒不痛了，只是这情形暧昧无比。他也意识到了，哈哈笑着拥我到了床前。时间已是傍晚，我拎开他到处乱伸的手：“你不饿么？”
　　 “我饿了……”眼神里充满着暧昧的味道。我低叹一声，任由他手忙脚乱地脱着才穿上不久的衣服，伏在他胸前，用牙齿去咬他衬衫上的钮扣。俯仰间我承受着体内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呻吟着唤出他的名字：“啊~~公子……”换来他兴奋地低吼。
　　 纵情之后的疲倦总是难免，我软软地躺在他身边，很快就沉入梦乡。
　　 我不知道自己是几时起了身坐在梳妆台前的，镜中的情形让我恍惚不能自已。那里古老的宅院，那个白衣的女子，已不若以往梦中的苍白，一袭素花月白的衣衫，镶着酒红的边，神情有些柔媚，有些冷艳。
　　 我感觉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镜子，那里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吸引着我。没有天旋地转，只有说不出的熟悉感觉。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就在她的身体里面。
　　 天是阴阴凉凉的天，春寒料峭，屋檐下的雨水滴答，滴答掉在青石板上的小坑上，溅湿了小径。墙外是卖货郎挑着担子走过，细细的吆喝声幽长，绵延：“桂花糕……绿豆糕，火腿粽子要要~~~”。
　　 那女子恹恹地靠着窗框，眼神飘忽迷茫。直到楼梯踏踏响起，穿着白衫黑裤的下人来传话：“小姐，江少爷来了。”
　　 那慵懒的眼神里才有了生气，笑靥如花的直起身，袅袅娜娜地扑到来人的怀里。我骇然变色，那男子竟象足了江南。一番温存之后，他从衣袋里拿出一支钗子，缓缓替她挽起一个髻，插了上去，柔声道：“曼玲，喜欢么？”
　　 曼玲，曼玲，多么娇媚可爱的名字，我沉吟着，只是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江南把我摇醒时，我一步三挪地看着那一男一女相依偎着，昏然的灯光透过暮色霭霭，略带些晕黄，看着巷子口高挂着大红灯笼，我恍然大悟。
　　 清醒时我才发现自己好整以暇地躺在床上，根本没有在镜子前坐着。我一边给江南放洗澡水，一边扬声问他早餐吃什么。江南披着睡袍走进浴室，从后面搂着的腰，有些纳闷地说：“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做些奇奇怪怪的梦。啧，对了，素馨，昨天晚上你怎么睡得不安稳？老是动来动去的？”
　　 我心里别的地一跳，支唔着说：“可能是太累了吧……”
　　 江南有些暧昧地笑了，“太累了？比较累的是我吧？躯躬尽瘁的，嗳……”
　　 我懒懒地横了他一眼，吃吃地笑出了声，浴室里的镜子映出一张娇媚无比的脸，我吃惊地发现镜中人的神情是那么象烟行媚视的曼玲。
　　 江南送我回父母家，车里依旧是那首《公子多情》，我想起那晚的旧事，有些好奇地问：“江南，你为什么总喜欢听这首歌呢？”
　　 江南蹙了一蹙眉，有些恍惚地回答：“唔，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这首歌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份外熟悉，那旋律，那调子，还有那几句歌词……所以就老听啊。”
　　 我摸摸口袋里的钗子，不语。
　　 第二次入梦是不久后的一天，江南应酬归来，酩酊大醉，我侍候着他脱掉衣裳鞋袜，躺到床上。那种疲累的感觉又来了。
　　 曼玲，她偎在江少爷怀里，神情妩媚，低低地吟唱着一首小调子，满脸委委屈屈娇嗔，纤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江少身上撩拨着。江少含着一口酒，喂进她的嘴里，端的是风情万种，我有些脸红地瞧着这一切。
　　 “桐哥儿，我跟了你几年了？”
　　 江桐有些不耐地脱着曼玲的衣衫扣子，闻言一愣，手不觉停了下来：“三年半了。”
　　 曼玲幽幽的说：“我听说，江老爷正在为江家选儿媳妇，城里的名门闺秀都希望能入你们江家门啊。”嘴上是这么说，眼睛却紧紧盯着江桐的眸子。
　　 我看到江桐兴致索然地起了身，有些烦躁不安地在窗前踱起了步子。
　　 忽然想起回母亲家时，母亲有些担忧的提起，听说有传闻讲江南父亲打算为江南挑选一门当户对的豪门千金做妻子。我当时还笑笑安慰母亲说那不过是传言而已。而我却恍惚地感觉到曼玲心里的痛楚。
　　 当我拿着同样的问题来问江南的时候，有些震惊地发现他居然跟江桐一个表情，到酒柜取了酒饮起来，而平时他在家里很少喝酒。
　　 我渐渐地感觉到那仿佛是我们的前世今生。看着梅艳芳演绎的《胭脂扣》，我泣不成声，剧中和曼玲江桐遭遇相似的情节让我感觉到绝望。江南的渐渐疏离也让我感觉到不安。他仿佛永远都是那样忙，有时候见他一面都要告诉秘书才能传到话。别墅成了我一个人的天地。
　　 我象吸食鸦片一样迷恋着镜中的人和事。迫切地想知道结局。
　　 我一次又一次地坐在镜子面前。那镜子一天比一天诡异，镜中的影像和景物一天比一天阴森。我看着曼玲日渐消瘦，焦躁不安。看着江家一天一天的喜事将近，新娘子当然不会是出身烟花之地的曼玲。
　　 最后一次梦到镜子，是在我听到江南订婚消息的那天晚上，我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原来前一世的命运到了今生仍无法逃脱，江桐无法做到的事，江南同样无法做到，曼玲成不了江桐的妻，我素馨出身贫寒，自然也做不成江南的另一半。
　　 我凄然地看着江桐和曼玲。那是一个妖艳诡异的夜晚，一向素服的曼玲穿了大红的衣衫，在江桐成亲前的那一夜，我看着两个人疯狂地缠绵，仿佛榨干了身体里每一滴水分，曼玲的脸上连泪都不曾有。
　　 “桐哥儿，你曾经说过，要陪我一生一世的，是不是？你说，我活着，你也活着，我死了，你便也陪我去，是不是？”曼玲脸上绝望的美艳，让江桐愣了愣神，却又迟疑着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