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九八四年，盛夏。
　　 七月，太阳炽烈地烘烤着大地和地上的生命，植物蔫了似的柔软无力，但那些槐花却在烈炎下簇拥着绽放，那浓郁的花香被火一样的热浪蒸腾随风儿在空气里弥漫，这溢满香味的热浪令夏久儿有点兴奋和激动，今后她将在这儿开始新的生活。
　　 夏久儿工作了，她成了市里最大医院的一名护士。
　　 她和九位同学还有医士班的四人同时分配到这家医院，医士班有三人早已上班，他们因实习期间表现突出，被院长点名要了，在别人还在等待分配时就上班了。
　　 久儿和筱红、甄涵住一个宿舍，医士班已上班的三位男同学肖尚、李黎国和郇昊住一个宿舍，其他人因家在本市医院住房紧张都住在家中。
　　 刚走上工作岗位她们飞扬的青春流溢出纯真浪漫和激情，干什么都精力充沛。久儿和筱红都曾在这所医院实习，绝大多数科室都轮转过，人都很熟悉。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凡是同行对自己有没有带教过，那怕比你早一年工作的护士都称老师，这成了一个习惯。老师们总是以师长自居，绝不会轻易放过作为老师的权力，常常指使久儿干这干那，那都是基础护理方面本属于她们的工作，久儿做完自己该做的事，便去遵照执行，这对久儿尽快成长成熟起来大有好处。
　　 有实习打下的基础，久儿很快便能独挡一面了。
　　 久儿一如既往地上班，同时她一直在抓紧时间学习。她总想找一处安静的去处，做自己想做的事，探究着自已喜欢的文学知识，在文字间逗留寄托喜怒哀乐抒发绵绵情怀，文字的魅力如字里行间的挚爱真情旖旎风光风土人情在心房里跃然激越。那时久儿只因喜欢而执着，没有职业规划不管自己发展的方向，必定雉嫩略具雏形。在护理事业上，没有看到多少希望，她很快便拿下了工作，她是一个胆大心细之人，从事护理工作很有悟性很适合，工作计划性强。学文完全是自愿或是心中的梦想抑或是工作之余的情愫，这是一方心灵的净土，宁静优雅，如一曲时而舒缓悠扬时而激昂跌宕时而如泣如诉的天籁之音，能荡涤心灵的尘埃；如一首绵长久远深耕细作寓意深刻回味无穷的诗文，流泄着淡雅悠远的丝丝情意；是一个有梦生长的地方，那个梦能否开花？她不想，只是朝着心向往的地方进发。
　　 二
　　 夏久儿和郇昊在一个科，虽说专业不同，但医护在工作中是亲密伴侣，经常需要密切配合和协作，朝夕相处。郇昊精明能干，聪颖过人，美中不足是身材矮小，工作认真热情，人缘极好。科里的医生护士都很喜欢他，久儿与他同级，自然多了一些亲切和随意，久儿很敬重他，那份敬重里有他谦虚好学的因素，也因他人格魅力的感染。
　　 郇昊有极强的上劲心，一个中专生能进入这样一个大医院当一名医生，要想有出色的表现，就得不断的学习提升自己，刚恢复高考不久能考上中专已属不易，但和那些本科生相比，总感觉有点相形见绌，毕竟底子薄，要想和他们并驾齐驱驰骋医学领域，就要有知不足而奋勇迎头赶上的决心。他几乎每天都在科室学习，在他们宿舍更是有浓郁的学习氛围，到处挂着英语单词条，在洗漱做饭或是休息瞬间都在学。
　　 时间对每个人都很公平，唯一不同的是人们对时间的分配和利用。在他的时间表上没有浪费，那一分一秒都是在忙碌里在成效中在充实里走过，生命的精彩就是在时间转动的针尖上奔跑，一步一步到达成功和希望的顶峰。山高人为峰，没有达不到的峰顶，只要你一步一步不为艰险永不懈怠的攀爬，那个理想的顶峰就会踩在脚下，梦中的远景就会在眼皮底下展露。
　　 有他生活在身边，耳濡目染，受他学习热情的浸染，科室宿舍仿佛都在进行着你追我赶的竟赛。
　　 久儿虽没有象他那样将工作当事业，倾注全部心血。但对工作还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高度负责的。久儿也如他一样的学习和追逐，只不过久儿执着的是自己酷爱的文学领域。她参加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自学，如饥似渴地博览着从病人那儿借来的书。那时的病人都很纯朴、真诚和友好，只要你对他好，那怕是点滴的输出，都会感悟到他们很是感激的回馈。那时医患很默锲，心内科的病人文化层次相对比较高。就在那时久儿认识了师专高等学府的方老师。他爱人住院，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人很祥和，话也不多，总是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怀疑是颅内占位性病变，有时血压很高。照顾她的除方老师外，从没有别人来过。久儿也没有打问过，估计她是外地人，没有亲戚来探望，儿女也没来过。方老师陪她时总有看不完的书，他在收集当地的一些民间文化。渐渐地久儿和他熟悉起来，他给久儿讲他的故事，大都是关于求学方面的和收集民间文化的来龙去脉。看久儿下班后，总是背着包到科里学习，没事他会过来和久儿聊天，给她讲《诗经》和古文，经他一讲，久儿一下子顿悟了许多，提高很快，久儿心里很感激，也很敬佩他，从此把他当成了自己心目中最为崇敬知识最为渊博的良师益友。久儿对他爱人也很关心。
　　 三
　　 久儿睡眠很差，轻微的声响便能惊醒。但她喜欢单独值夜班，在夜的宁静里，在病人熟睡后安静的病区里，是她的天堂，做完工作之后，她静静的看书，偶尔病人的呻吟或在走廊的脚步声会让她很警觉地去巡视病房。
　　 她第一次上夜班，班上就死了一位病人。他心肺功能都很差，不能平卧，总是坐在凳子上，俯在床上休息，脸色青紫，呼吸很费力，但久儿发现他坐在床边，低垂着头，呼之不应时，采取急救，并让家属去叫医生。她们整整抢救了两个多小时，病人是坐在凳子上抢救的，做了心内注射，至到判断临床死亡，才终止抢救。病人只有他儿子一个人陪护，他仿佛惊呆了，木然地听从久儿他们的指使，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就这样离他而去，好像是看他静静地睡去一般，不敢惊扰。久儿只是一个小姑娘，初次单独经历这样的事情，初次离死亡这样近，初次感受生命不堪病魔侵袭的脆弱，初次领悟自己在与死神较量时的无力，初次觉得工作里盈满痛苦和不幸。但这是她的工作，她硬着头皮也得去做，取下病人身上所有的管道和治疗用具，为病人擦去脸上的胶布痕迹，想为他整理一下衣服，但病人太胖加之浮肿，衣扣扣不上，问家属要不要更换老衣，他只是摇头，显然家里没有准备，他蹲下去给病人穿鞋，可病人脚肿得鞋根本穿不上，他的手在抖，他开始抽泣，声音很低沉，没有惊扰其他病人。久儿、医生和他很吃力地将病人抬到平车上，久儿联系好看门房的人给开太平间的门，就久儿和他两个人默默地也很吃力地在昏暗的灯光下推着平车走去。出了住院部大楼，灯光更暗，路也凹凸不平，内心被恐惧包裹，明知死亡只是失去生命的人，但久儿还是在极度惶恐中行进，这样的内心感受注入了血脉在心底颤栗。久儿想到此时他儿子的绝望、无助和悲凉，又如寒风侵袭般发冷。他一言不发，沉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伴随他的是父亲永远别离后的身躯，和父亲在一起，他兴许不会害怕，或许是悲痛掩盖了恐惧。不远的路却让人走得很艰难，那时的太平间只是一间土房子里泥了三个水泥台，看门的人帮她们把人抬到台子上，久儿不敢细看里面是否还有亡灵，急急地退出，他把父亲的手和脚又往好理放了一下，才慢慢的退了出来。久儿问他是否到病房休息一会，等天亮了再回去，他说不。他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久儿的护理生涯这才刚刚开始，与死亡打交道的事会时有发生。让活着的人安心，让死者有尊严的离去，也希望每一位病人都能康复出院。善良美好的愿望不会都尽如人愿，这份职业神圣的背后是欠疚和无奈。
　　 四
　　 秋天，久儿更爱大西北的秋天，天是那样高远湛蓝，云彩淡淡的像轻纱样飘浮，在这成熟收获的季节，酷暑退却气温凉爽宜人。周末久儿他们相约去看望乡卫生院的同学。他们骑自行车进行一次同学相聚之旅，融融的阳光从路两旁的树叶间星星点点的透射过来，笑语嬉闹在宽阔的马路上飞翔，路旁的田野是农人和等待收割的玉米，被吵嚷的小鸟惊恐地从路边的地面飞旋而去。久儿坐在郇昊的车后，凝视秋的丰腴和肥美，看树枝泛黄的叶子，全然没有注意与郇昊的车子并驾齐驱的李黎国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在目光相触的瞬间，他刷地一下涨红着脸使劲踩车，车子向前飞去。久儿会意那份涌动的激情，黎国高大英俊，勤奋好学，工作出色，就是嘴贫，久儿觉得少了些许沉稳和厚重。大家的说笑声将久儿的思绪拉回到你追我赶微风拂面的惬意里，享受青春的激扬和工作的舒畅。
　　 卫生院就那么一排平房，院落干净整齐，阮玉高兴的又笑又蹦，听到他们震天动地的嬉笑，院长和她的同事都出来了，她一一介绍。之后她们沿着田间小道漫步，领略秋的韵味。秋韵在田间地头渲染，随习习的凉风游荡，蓝天上飘逸的云彩，布谷鸟清脆婉转的歌声，小鸟在天空滑翔的英姿，玉米叶聆风唦唦诉说秋的丰硕，悠悠的乡村气息，农人汗水蒸腾出的味道，炊烟弥漫过田野淡淡的氤氳，大自然风光无限。他们三三俩俩或前或后，指尖擦过青草叶，眼眸在秋的田野逡巡。
　　 阮玉愉快地说：“你们都在忙什么？莫不是都成双结对了吧？”
　　 筱红说：“是啊！你不看我们都是一对一对骑车来的。我们你看到了，你可得给我们坦白。”说着向旁边丢个眼色便抱住阮玉，几个女孩围住她挠痒痒，急得阮玉气都喘不上来，忙说：“我说。”大家放开阮玉，谁知她一脸苦涩地说：“你们也不想，在这个小镇上没几个人，那有我看上的，还拜托各位，挑剩下的给我也介绍一个。”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但这笑声里各有意境。
　　 他们在卫生院的门前合影留念，洋溢笑容的脸上写满幸福。
　　 在卫生院左侧一小块地里种着蔬菜，他们亲自採摘，大家一起动手做饭，那份愉悦在盈满烟雾和热蒸汽的伙房跃动，还有朦朦胧胧丝丝缕缕的情意夹杂。虽说谁都不是烹饪高手，饭菜质量肯定一般，但大家吃得津津有味，那个香甜胜过一切美味，幸福的嗞味和着难得的佳肴一起入胃，那份喜悦从每个毛孔溢出整个身体都在笑。
　　 李黎国走到久儿身边，掩盖刻意邀请的痕迹，故作镇定地说：“你比甄涵重吧，你坐我的车。”说完窥视久儿。
　　 久儿笑着看了他一眼，咱样都行。
　　 五
　　 久儿常到医院后面的田梗上去散步，看村庄的炊烟缭绕；看晚霞，看霞光映照着天际边红彤彤变幻莫测奇妙无比的景观。每每看夕阳在慢慢的变幻里沉降在西边的天际，夜弥漫开来，远处是一阵阵的狗吠声。一天紧张的工作后，这真是个美好的时光，疲惫没了，暂且忘了那些相伴着的患者痛苦的面容。
　　 久儿为了更好地学习《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她报名参加辅导班，从几十元的工资里挤出一部分当学费，医院离学院较远，没车，还得借别人的自行车。每天晚上吃过饭便勿勿的赶去听课，回来时有月亮的晚上还好，在月光下能看清路，否则漆黑一片。一天，下课后骑车返回，天太黑，又无人作伴，不知是车子走得太快，还是路上有坑凹，她重重地摔倒在地，正好是一段土路，回到宿舍她俨然一个土人。遇上夜班就不能去听课了，刚工作不久，她们都是老同志，不可能总换班，要换班还要遭别人讥笑和挖苦。同宿舍的伙伴也是悠闲地织着毛衣，闲聊着。她执著地学着，为着心中从未对人说破的一个梦想，有时也很茫然。
　　 方老师的爱人需要转省级医院治疗。依然是他一个人办好了所有的手续，联系好车后陪爱人到省上看病。久儿送他们到车上。车子远去了，久儿久久地站在那儿，心中被失落堵塞，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又不想呼救或挣扎着爬出来。就象大山里的孩子，他们唯一的老师走了一样，带走了希望，粉碎了梦想，破坏了内心的平静。正如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燃着的火柴，是心中的明灯和光亮，熄灭了的是她生命中最珍贵的那一线希望。在这一刻，没有人知道久儿的感受，方老师也不知道。人的外表把内心包裹的严严实实，不露一点儿痕迹，心可以自由的驰骋，尝尽酸甜苦辣，独自承受。
　　 在人生的旅途许多时候的相识只是擦肩而过时共同相遇的一瞬，能在记忆里永存，值得怀念的是火花一样能让人温暖的感受。在工作中与久儿生命相伴的是太多的不幸，虽然他们只是她服务的对象，但却时常剌痛着她的心。一个花季少女走了，病魔无情地夺走了她年方十九岁的生命，即使是见惯了死亡不再动容和惊讶的人们，也深深地为之惋惜。父母在万分悲痛中为她穿上了很是清纯浪漫和喜庆的衣服，头上盖了一个大红色的纱巾。久儿想父母是想让她在天堂里依然是一位美丽的天使。她还有一个与她同胞胎出生的妹妹，在她病中来看望过她，和她是那样相象，此时没来送她最后一程，没来和她别过，是父母没有告诉她这个让人无法接受的现实，不想让她在这个还不该也承受不了伤痛的年龄去面对这一切。父母用滴血的心护佑她，生怕她再有一丝一毫的不测。久儿的心总是被这样的不幸笼罩着，也被他们身边的亲情感动着。久儿感到医学的力量是那样的微弱，为不能挽救每一个生命，不能帮助每一个家庭，不能使女孩手中的火柴点燃熊熊大火一样，为它将会熄灭而心痛。
　　 工作有苦有乐有伤有痛，能在别人需要的时候寄予帮助，很是欣慰，工作着其实也很甜美。久儿的热情认真和温暖的眼神换来病人的信任和感激，久儿被病人邀请参加过婚礼也参加过葬礼也和病人家属一起愉快地玩乐过，必定看着一批批的病人康复出院。她清晰地记得美国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实际上帮助、安慰就是护士的最大职责。久儿想：既然走在这条路上，就用心的去做，面对生命，必须履行好属于自已的庄严而神圣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