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的诗，在娟子看来，都走了样，甚至有点神经质的。要娟子说，骆驼是最能懂沙漠的心思的，也是娟子和男友从沙漠回来之后最为怀念的。可男友一回来就诗情大发地抒写道：
　　 倒在阳光的炼狱
　　 看身边
　　 落满了骆驼刺
　　 ……
　　 晚上，娟子走进宾馆的卫生间洗头。沙漠的沙子真细，悄悄地潜进娟子的一缕秀发里，谁也看不到它们是怎么潜进人们的头发里去的。
　　 娟子去沙漠时戴着一顶遮阳的帽子，圆圆宽宽的帽叶和帽肚子把娟子的一缕长发都死死地藏在里面，夕阳西落时，娟子站在沙丘上，男友说这景像下的娟子像极了一个苦行者，神秘而遥远。娟子听了不高兴，她转过身子背对着男友，走到山丘的那一边。
　　 娟子取下帽子，看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还是乌黑光顺地盘在头上，可用手一挠，每个指甲里就都塞满了沙子。娟子去了盘头的夹子，一头乌发就散落了下来。男友走进卫生间，倚在门上欣赏着娟子洗头。水流过娟子的头发变得浑浊稠厚，男友就说沙漠的沙子最细。娟子不理男友，装着没听见的模样，继续细心地用水冲头。男友走到娟子旁边夺过娟子手里的喷淋头说，头发里沙子太多了，我帮你洗吧。娟子沉不住气了，就说，哪来的炼狱，哪来的刺。是不是日子一久，我就长成了你眼里的刺。男友用一只手从下颏端起娟子的脸说，沙子流身上了，我给你冲掉，娟子说没有。男友说有。
　　 没有！
　　 有——
　　 男友用手从娟子的下颏慢慢往下摸，摸在了娟子的胸上，娟子依然坚持说没有，脸却红了。男友说我摸给你看看，娟子又气又羞，说真的没有。男友把手伸进娟子的怀里，摸着软酥酥的乳房说，沙子太细了，抓不上手。娟子的胸真软，男友的手更软，摸得娟子气喘吁吁。男友望着一脸红晕的娟子柔声问，有吗？娟子闭着眼不说话，嘴里却轻轻哼道：
　　 嗯嗯嗯……
　　 淮安是一座不忍卒读的城市，一座古老的城市，一座怀旧的城市。比起大漠的空旷苍茫，娟子还是喜欢秀气玲珑的江南。娟子觉得沙漠太大，草原太静，黄土高原又太辽远，正是那些大给她一种无力之感。
　　 两年前，男友天天在电话里劝娟子去北京，娟子不说应，也不说不应，就是一直不停地对男友说，河下的巷子改了，运河也在修建，钵池山多了很多桥亭，盐河水里的芦苇还是那么的盛，小城美啊！古街古巷古运河，古寺的钟声一直飘到护城墙外呢……你回来写诗吧！后来男友真的结束了北漂，回到了老家的小县城。这事让娟子感动了很久。
　　 一天娟子带男友去勺湖游船，男友缺乏兴致，躺在船上享受着南国的阳光，南国的阳光真慵懒，男友觉得自己躺在了家乡六江河边的草垛上，时间和阳光仿佛都停滞在了脸上，小船慢悠悠地摇啊摇，像坐在秋千上。比起老家，北京的阳光永远是那么匆促而吝啬，上班、工作，睡觉……人们永远被压在地下，塞在水泥建筑物里，现代文明像是魔鬼，令人窒息！男友想起了京漂生活，地下室，隔断房，共公水池，集体卫生间，地摊书，地铁，地铁，地铁……工作，永远在途中。男友想，比起小城，北京高的有点不可理喻，高楼，高薪，高房价……或许并不是阳光吝啬北京，那些“高人们”哄抬了北京的楼价、物价时，阳光也被哄抬成了奢侈品，那些可恶的“高人们”向来善于炒作。可又能怎样呢，作为北漂的一员，他只能漂转这些“高”之间，累了，就钻到地下，享受短暂的松驰。
　　 男友好像睡了很久，他睁开惺忪的眨眼，望着长发温婉的女友说道，你说的对，小城真美！女友眨巴眨巴的一双眼睛水灵灵地闪动着，她调皮地对男友说，荷花爱藕藕爱莲！你说，莲爱荷花吗？爱。男友拿起浆轻轻地荡水。娟子说，我唱歌给你听吧，娟了坐到男友身边，昂头望着淡淡的白云，清了清喉咙，就唱了起来：
　　
　　 荷花爱藕藕爱莲
　　 妹妹笑靥映茶莲
　　 红花虽好绿叶扶
　　 情哥荡浆妹采莲
　　
　　 荷花爱藕藕爱莲
　　 花儿香来藕儿甜
　　 荷花爱藕丝缕缕
　　 藕爱荷花朵朵鲜
　　
　　 朵朵鲜
　　 人意相投共枕眠
　　
　　 是啊，人意相投共枕眠。小城多美好啊，城市的节奏慢像一只在雨后散步的蜗牛，悠悠的全是闲情，盐河运河废黄河景区的水船桥亭错落有致，细看像一幅工笔山水，远看就一幅大写意，待到晨雾升起或暮色降临时，像成了一幅意境深远的泼墨。男友停下手里的浆，轻轻地搂着娟子。娟子问，好听吗？男友将手放在娟子的胸口，轻轻的握了一下说：水美歌美人更美，人意相投共枕眠，朵朵鲜，朵朵鲜啊!男友将手在娟子的胸口又揉又握。娟子就撒娇了说：我还怕你不回来呢，北京捆着你那么多的理想，你真舍得离开！理想，北京的理想就是钻地下室，闻着终日散不去的霉味，呆久了，早晚得上霉！男友轻轻抚着娟子的头发接着说：
　　 我真同情自己，能在北京漂两年。真悲哀，理想就像一个泡泡，在阳光下呈现出迷人的色彩，里面却空空如也。你拥着理想时，自己便也不自觉地变成了那泡泡，偶尔有阳光时，你便觉得生活里多彩而美丽，被理想陶醉，被自己陶醉。因此你就那么自信满满地漂啊飘啊，满怀都是希望。可你不能漂得太高又不想漂得太低，飘得高了泡泡便会砰一声大气里，那时你突然发现原来什么也没有，于是你要么是绝望而逃，要么是继续执我消耗着生命。飘得太低，你又觉得沉重令你无法承受。
　　 娟子是一个悲观伤感主义的，又是一个乐观的伤感主义的女子。她是男友倾心相随的读者，诗句都被藏在心底，倒在阳光的炼狱，看身边落满了骆驼刺，那刺就刺在心上，一个人偷偷的落泪。娟子是有才华的，她听老人们爱听的淮剧，感受得到苦情里的芳香，她能发现淮剧之美。她明白理想与生活的关系，懂得真我自我与我的辩证。她喜欢平静安稳，常一个人跑到运河边看水里的船来船往，她看河边的一些残砖碎石，就觉得上面写满了时间，历史经河水千年的冲洗，只剩下光阴的残骸，她便觉得被压得窒息。娟子听了男友的话，便觉得痛楚。他觉得男友放弃了理想，来到小城是因为她，她认为理想站在了她的对立面，与她为敌。男友留在北京时，她又觉得理想是个重负，是个毫无意义的幻影，消磨着男友的年华，她便觉得思念的时光和运河边光阴的残骸一样，压得她窒息，她也痛楚。她的痛楚无处不在，永远不停。
　　 男友回来后没有写诗，贷了几十万的款做起了生意，这是娟子没有想到的，娟子更没有想到，原本一个钻在北京地下室吃不饱饭的文艺青年，竟把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娟子原以为男友回来要写诗的。
　　 晚上，喝了一碗玉米粥，娟子就坐到窗口翻一本闲书，窗外是九月的风，夹着水的气味，越吹越凉了。男友坐在书房里整理帐务，娟子不知道每天哪有那么多的帐，每天男友都写到半夜。有时，娟子来了兴致，想要那事，她就粉点淡妆，穿着一件盛夏才穿的半透的纱衣走到书房，蛇一样地盘在男友身上，劝男友睡觉。这时男友就会轻轻地把娟子抱到房里，俯身将她放在床上，然后刮一下她的鼻子说，天凉，别冻着了。娟子就唱，藕爱荷花朵朵鲜，人意相投共枕眠。男友就说，只剩一点了，马上马上。娟子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那些多年累积在她记忆里的细枝末节在这时候就全都活跃起来，于是娟子的伤感就一重一重地加重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马路上传来几声车呜，这车呜很快就跑远不见了，娟子的泪水就落下了。她感到困乏，半夜，马路上偶尔有几束车远光闪过窗子，打过娟子眼上的泪珠，晶莹透亮。在小城黯淡的夜色里，娟子已经睡着了。早晨娟子起床时，见自己身旁空着，她觉得自己睡的真沉，男友起来她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她打开手机，见男友给她留言，宝贝，九点钟去B城见一个客户，今天晚点回来，爱你。娟子便不想起床了，娟子坐在床头，听着窗外风扫落叶的声音，她便觉得有点茫，方向不明。她觉得自己做了好长的梦，零零碎碎，雾影花魂的。
　　 娟子起床打开窗时，小街的热闹就扑了进来，五毛钱的包子，一元钱的豆浆，小商贩们吆喝声此起彼伏，饨面条腾腾地冒着热气……路上一些男人们开着电动车，女人们则侧坐着，手里握着八宝早餐，各种车呜声滴滴地响着，娟子觉得这样的早街是小城里最浪漫的地方了。她走到二楼的阳台，趴在窗口，巷子里的热气弥漫着，哈着她的眼睛，哈着哈着她的眼里就湿润了。
　　 阳光在东方越升越高，娟子搬一把椅子坐在窗口，打开一本闲书读了起来。生活一天比一天殷实，安稳，平静。这正是娟子向往的，可她现在却觉得有一点惆怅，她想要的生活回来了，平静安稳。可她总感到少了什么。小城的阳光比沙漠柔和得多，也风情得多。可娟子却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行走在沙漠里的骆驼，男友曾说，她像极了一个神秘而遥远的行者，她想，或许男友说的也对。娟子想，不仅是那些大西北的“大”给她一种无力之感，太小太秀气的江南也让她觉得无力！娟子现在觉得，男友以前写诗，虽然有些她不喜欢，可那至少能让她觉得活在生活里，痛也快乐着。比如，那“身边落满的骆驼刺”，至少它们是伴着沙子一起潜进娟子的身上的，卫生间里氤氲着热气的时候，男友会固执地帮她洗身上并没有的沙子，她也会用带着兴奋与羞涩的“嗯嗯嗯”声承认身上真的有沙子的存在。如今，她要的生活来了，真的来了，可她，却好像变成了一个生活的旁观者。
　　 暮色渐起时，已安静了一天的小街又活了。五毛钱的包子，一元钱的豆浆……早上开着电动车外出的男人女人们都回来了，娟子做好饭菜后趴在二楼的阳台看小街，小城的小街里傍晚总是吵吵嚷嚷的，人们走着比蚂蚁还慢的步子，难免会遇到一些妇女为五分一毛钱的鸡毛蒜皮之事叽叽喳喳，一些放学归来的孩子在街上奔跑嬉闹，在一些显眼的墙头写“XX是狗屎”、“XX你妈王八蛋”，偶尔也会见到一些骂街的妇女，她们用地道的淮安话骂街，从街头骂到巷尾。她们却也活得有色有味，实实在在。日子就该有这样的动静，也就是这份始终存在却又不大明显的动静里，细水长流的日子才变得有滋有味。娟子有时就想要这样的动静，如今娟子去读闲书时，越读越觉得书里的生活太遥远。她放下书，又觉得小城也开始变得遥远，让她走不近。她把这份得不到动静的愁苦放在肚子里，望着小街上的夜慢慢地来，望着宁静的夜色慢慢的降临，她盼着男友的车早点回到小街，给小街添一点动静，她开始讨厌夜的宁静了，她的肚子也实在有点饿了。
　　
　　 20120107写于淮安汇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