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小说】回不去了
清晨四点钟,窗外几颗疏星。婉婷起身拉亮电灯,警醒的家鸡四处乱窜。几只公鸡雄赳赳地叫了起来。简单地吃了碗泡面,婉婷推出一辆陈旧的单车,带好门,去约纯子和宁娟一起上学。三个人并排推着单车行走在马路上时,她的母亲穿着睡衣追了出来。
“婉婷,在学校努力点,知道吗?”
“知道啦,妈妈。您快点回去吧,等下老爸睡醒了,找不着您,又非得发脾气咧。”
纯子和宁娟催促婉婷,说是要迟到了。妇女憨厚一笑,准备转身回走。
一个高亢而尖利的呼叫声,打破清晨的宁谧,是她的父亲。妇女脸色一沉,适才的憨笑消失不见,摇了摇头,冲三个孩子尴尬地笑了笑。
“死女人,这么早跑出去做什么啊?还怕她丢了不成?”
“我渴得要命,快去给我倒杯茶过来,只要冷的!”
妇女的脸绷得很紧,像是张浓缩的腰鼓。她嫁给这个酒鬼已经十六年,被呵斥、被辱骂、被恐吓、被虐待,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五年前,酒鬼一脚把她踢伤,住了三个月的院;三年前,酒鬼发酒疯在家里砸东西、放火,她在劝阻的时候被他拿刀砍伤了背脊......婉婷曾经问她,背上的刀疤是怎么来的,她只是平淡地说了句:傻瓜,你之所以这么聪明,是因为妈妈生你的时候与别人不同啊:人家是剖腹产,妈妈是剖背产,懂吧?
婉婷在学校的表现不错,每次都会捧着奖状回家,老师家访的时候总会赞不绝口,村里的人对她也是有口皆碑的。妇女想到有个出色的女儿,总会咬咬牙关,把什么困难都撑过去。男人说头疼,她就给他按摩,倒水;男人骂她,甚至打她,她也会深夜给他煮面条,并端到他的手里;男人在外边得罪了人,也全仰仗她去调解和冰释前嫌。
“只要孩子听话,没有什么是不能熬过去的。”
面对男人的无理和傲慢,妇女低头走向客厅。提起开水壶想给男人倒水,怎料突然腹腔疼痛难耐,脸部迅速痉挛,指关节倏忽就松了开来。开水壶碎了,发出响雷般的声音。妇女疼得在地上打滚,待到稍有好转,又立刻站了起来,端着少量的水往卧榻送去。
“只要家庭和睦,没有什么是不能熬过去的。”
三个孩子骑着车行驶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相互之间有说有笑,车轮碾起的黄尘袅袅地在四周飘逸。婉婷的右眼皮突然跳个不停,她向来就喜欢胡思乱想,眼皮这么跳,倒特别担心起家中的双亲来:难道爸爸醉死了?或者,妈妈又被爸爸打伤了?
纯子和宁静在旁边不断地开导她,两人还轮流故意摔跤,告诉她眼皮跳动是因了两个亲密无间的朋友,而与她的亲人无关,方使婉婷宽下心来。
马路边隔断时间就会有群小学生出现,他们在人家的果园偷柑橘吃,有点拿着石子去掷别人家的玻璃窗,还有的干脆在别人的菜地里翻滚。
婉婷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男孩子们去山里偷人家的杉树做高跷,跟纯子宁娟背着家长去小溪里游泳,跟同学去拔邻居家的稻穗和白萝卜。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哼着曲子加快了车速,似乎有了一种做过来人的自豪与骄傲。
纯子和宁娟争相说着调皮的童年,有趣的往事,还有未来的憧憬。婉婷时而会插话,时而会傻笑,唯独当纯子问到她往后想做什么的时候,显得有些沉闷。
纯子想考大学,考研究生,嫁个好男人;宁娟想学政治,学经济,以后当大官;只有她,什么也不想。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念高中。念完高中之后呢?考大学?考大学做什么?真不懂大人们怎么都那么看重这些!”
从小学到初中毕业,婉婷几乎每次都是同学中的佼佼者,加之长相清纯可爱、双峰的丰满更是增添了几分妖娆,引来了一群又一群早熟男孩的追求。男孩子们都把她当做一座华丽的城池,个个想奋力攻占,可惜他们都只是士卒,并不是王子。现在呢,婉婷的成绩并没有那么理想,每次月考的分数总让她黯然神伤;因为不想让父母担忧,她学会了撒谎。纯子在学校谈恋爱,宁娟在跟学校领导套近乎,只有她,整日浑浑噩噩,不知春秋。
“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喜欢用枷锁束缚自己,或者用框框约束别人,以求所有的人都成为一个模样。简单点,不是更好么?”婉婷想。
三个人来到校门口的时候,正有个娇小的男生坐在门口的石狮子旁边,眼神中带有无限的喜悦,那喜悦瞬息又转变为淡淡的忧伤。婉婷并没有多看他一眼,径直将单车骑到停车棚里。男生的眼光跟随她的身影亦步亦趋,是恋恋不舍,还是靡靡幽怨,她是不能懂得的。
宁娟与纯子之间挤眉弄眼,互相推搡着,推车进门。
宁娟细声地说:“我真的好想知道,那个男生到底有几岁了,他那是叫年轻么?”
男生每天早上都在那里等婉婷的到来,他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
“我不知道男孩子追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觉得好生讨厌。一个个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像是一条条露着长舌头的哈巴狗。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为什么要追求这些呢?想得越多,失落越多;渴望的越多,打击的也越多。我真的不明白!”
婉婷整日为这类问题所困扰,课堂上经常魂不守舍,功课落下了一截又一截。座位也被老师从第一排,调到了最后一排。
高三就好比一缕风,不管你怎么关闭窗户,只要有些许的空隙,它总能悄悄地、一溜烟地潜入你的心胸。纯子和宁娟在风里忙碌奔波,不舍昼夜;婉婷却紧紧地掩好心门,令其中呈现真空,隔绝外界一切的干扰。
婉婷经常一个人去上网、打电玩、逛街、看各类演出,她每天都会问自己各式各样的问题,比如:为什么那些人要这样繁忙,简单点不是更好么?
阴冷的空气笼罩着大地,雨水下得很没有规律。纯子和宁娟班上提前放学,两人早早就回了家。婉婷临近天黑的时候才推动了单车。今天的车子似乎笨拙了许多,似乎它还能唱歌了-----时而发出树枝折断的声响。原来,单车的轮胎被人放了气。
那个在校门口等了她三年的男生,出现在她的身旁,手里攥着一把淡蓝色的雨伞。男生叫二月。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谢谢!”
婉婷推动单车往前走。天空乌云密布,马上就要下雨了。
二月追了上去,把雨伞硬塞到她的手里,自己却冒着大雨跑回了宿舍,一边跑还一边嘀咕:“早知道不让我送你回家,那会儿就不要把你的单车弄坏了。雨很大,千万不要生病。”
婉婷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父母都不在家。简陋的红砖房,杂乱的摆设,漏雨的屋顶,受潮的地面,陈旧的家具,叠满餐具的四仙桌。
“淋雨的人不一定是孤单的人,愁容满面地听雨的人才是。”想着,婉婷眼睛的余光瞥了瞥鸡窝,那些肥壮的公鸡母鸡,都不见了。又跑去猪棚,那些肥白的肉猪,也都不见了。
妇女的腹部长了肿瘤,酒鬼变卖了家禽家畜,陪她去了市医院。
“发病已经三年了,如果不是现在过来,哪怕华佗在世也回力无天了。出院之后不要让她干重活,也不能让她经常动怒,疲惫和愤怒对病情影响很大。”
医生还督促了酒鬼其它应该注意的事项,酒鬼都唯唯诺诺,随后辞别妇女,独自回了家。
那晚,宁娟来找婉婷,她面带微笑,薄薄的眼镜内藏着一对澄净而和善的眸子。
“婉婷,你妈妈托我妈妈告诉你。她叫你回家之后,自己煮饭吃。她和你爸爸去了市里面,有点重要的事情,要过一段日子才能回来。”
宁娟拽着婉婷的手臂,帮她掩好门,共撑了一把伞,往雨中走去。
“一起去纯子家走走吧,她最近遇到了一些情感上的难题。她需要我们!”
婉婷不断地讲故事和笑话给纯子听,希望可以哄哄与男友分手后忧伤孤独的她,却终究没有什么效用。纯子坐在地上,断断续续地抽泣。
“你们知道吗?我好害怕,如果我没有考上大学,我该怎么办?”宁娟突然泪流满面地说。
婉婷一时感到不知所措,只伸手把两位玩伴搂在了胸前,思绪万千。
“她们从前从来不哭的,我打她们,她们都不哭的。是什么改变了她们?为什么会这样子呢?我的纯洁而天真的朋友们,你们还是你们吗?为什么要纠结这些呢?”
男人回家了。婉婷问他母亲在哪儿。男人想起妻子告诫他的话:女儿快高考了,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我生病了,知道吗?她要是知道了,影响了考试,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你妈妈在市里给一个叔叔帮忙,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过了几天,婉婷又问父亲,母亲什么时候会回来。男人假装喝醉了,没有搭理她,径直躺在床上,鼾声如雷。
“婉婷,想妈妈了?妈妈不是在这里么!傻孩子,还怕我不要你啊?”妇女突然满脸慈祥地站在门口,男人听见她的声音也吃惊地坐了起来,然后继续假装躺下并说梦话。
妇女担心男人和女儿在家里过得不融洽,竟硬撑着提前出了院。
高考前夕。婉婷纠结于为何要高考的问题,失眠了;唯独纯子和宁娟,睡得正香。
妇女和酒鬼上半夜在祖宗牌位前不停地焚香与作揖,中半夜聊婉婷的考试。下半夜妇女做了个梦:她在状元榜上没有找到女儿的名字,竟然哭了;酒鬼也做了个梦:张着渔网在河里打捞,却打捞上了一只王八,渔网也被大水冲走了。
二月在这天晚上想着婉婷,凌晨两点才入睡,连续几个小时都在打蚊子。起床,上厕所,上床,打蚊子,如此反复。伸长的双腿踢翻了放在床头的红色墨水瓶,红色的液体染了他的床单。六月七号早晨,二月看着床上的红色印迹,怔了半刻,舒心地笑起来。
考场上,婉婷的手心全是汗。二月恰恰坐在她的左边,盯着她的试卷和侧脸出神。监考老师走到她的身边,她的身体不自主地抖了起来……
七月,纯子和宁娟等待录取通知书。婉婷躺在床上,任母亲如何安慰,都食欲不振。
男人说:“把那没出息的东西嫁出去算了吧,毁了我的名声!”
妇女责骂酒鬼道:“要嫁你自己去嫁,我的女儿我说了算!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要送她上大学!她肯定是发挥不好,肯定是发挥不好。”
男人词穷,喝了几口米酒,笑了笑:“我嫁出去干嘛,人家谁要我啊?”
妇女接着自责地感叹:“都怪我们没有给她许多的关怀!”
婉婷都听见了,她的眼泪流个不停,哽咽着用棉被捂住头部。
“妈妈,您说错了呢!”
八月。婉婷在复读学校报了名。
十二日晚上,婉婷一个人翻围墙出了校门,泛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她和村里的伙伴们,在夜幕之下,在有汽车开灯驶过之际,互相追着对方的影子踩。那时的影子,比现在的还要长。今夜,只有她一个人,在灯光之下,有如行尸。
“许多的人都在不停地进入一座死城,又误入另一座死城,自己出不来,别人进不去,就算有人进去了,也无法与你相遇,更不用说带你走出去了。是这样的吗?”
婉婷又想起了之前自己提过的那些问题,一片树叶旋转着掉在地上,她深深地为之震撼了。婉婷俯身拾起树叶,轻轻地吻它,嘴巴肿了起来,因为上面有条毛毛虫。
“我真的不喜欢这些!”
前面黑黝黝的地方,恍惚有几个人在走动。距离最近的网吧,还有一段路程。
“想走哪里去!过来!”
一个长相丑陋而凶恶的男青年,挡住了她的去路,胸前闪现出冷峻的金属光泽,那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墨色的夜幕中,迅速又有几个光着膀子的男青年从一堆废弃的木料边走了出来,其中一个男青年的手正抵着一个女孩的胸部。那女孩衣不蔽体,表情妖艳而娇媚,就像蛇一样双手搂着那个男青年的腰部。
婉婷被逼进了一条胡同。几个青年点起了香烟。
“放了她!”
一个英俊高大的男生圆睁双目,倒挂虎眉,高声喧嚷。几个青年面面相觑,互相之间诡秘地笑了笑,搭着肩膀就离开了。有个男青年在走的时候,还轻轻地用手拂过男生的右手臂。
婉婷爱上了这个英俊高大的男生,他叫孟琦。他在学校附近租有房子,每天给婉婷送早餐,放假就约她去爬山、划船、钓鱼、游动物园。
有一天,孟琦突然告诉她,他带人把那晚拉住她去路的人砍伤了。她问他,为什么事情过去了,还要去伤害他们呢。他告诉她,因为他爱她。那天晚上,婉婷没有回宿舍,她紧紧地拥着他的脖子,彻夜没有松弛下来。
婉婷跟孟琦同居了。那时,她才十九岁。
婉婷收到了宁娟的来信,信上提到:婉婷,好怀念那时的我们,天真无邪,没有欲望,单纯得像是天空中的白云。可现在呢,我感觉自己早成了一朵乌云。我追求着许多的东西,比如金钱和荣誉。它们让我感到劳累,真的很累。多么怀念那时的你,无欲,亦无求。
婉婷兴致勃勃地把自己跟孟琦的故事写给宁娟看,还附带了两张两人的亲密照片。宁娟把婉婷信中的内容并同一张照片,告诉和寄给了纯子,她想让纯子一起替婉婷高兴。
纯子拆开信,又细看照片,唯恐错认了似的。终于,她哭了。纯子打电话给宁娟,足足哭了二十分钟才开始说话。
“知道我为什么哭吗?孟琦,孟琦是我前男友的好朋友,我以前见过他的。他不是个可靠的人,我还知道,他是吸毒品的。你知道吗?我前男友,那时就是用了同样的方式骗了我。因为我发现得早,所以才免于受到更深的伤害。你以为婉婷她,真的会幸福吗?我们救救她吧!”
害怕过于直接会带来不好的后果,纯子很快拐着弯给婉婷写了封信。信的内容很长,说的是自己跟前男友的故事。她希望婉婷可以从中意识到,不要走她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