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横穿森森林原，伸入无限远处。大河之上，群雁纷飞，有追逐，有离散。闲适的野鸭在水里戏耍玩闹。黄昏的余光打在一座石桥上，迷人。石桥建立在大河中段，是两岸居民来往交流的唯一陆地通道。居民们平日里无所事事，生活简单：早上六点起床，在石桥边的长亭下坐四个小时；十点之后，在石桥上来回走三个小时，用这段时间与对岸的旧相识交流；一点回家做饭，吃五个小时，点上煤油灯，乱哼几首曲子就入睡。
　　 黄昏之际，成年人是不出门的，各家各户会陆续吹灭灯盏。唯有一群年少的孩子趁着大人们熟睡之时，偷偷地溜出屋子，寻找合得来的伙伴。瑶，莼，杰，三个孩子就是这么熟知起来的。以大河的源头为北，瑶住在西岸的宁乡，莼和杰住在东岸的安乡。
　　 光阴飞速，三个孩子很快到了十七岁的年纪。瑶和莼长得亭亭玉立，丰满可人；杰则高大魁梧，玉树临风。青梅竹马的童年，男女之间彼此都早有些期许之心，却从未有人率先点破。直到瑶的父亲要把瑶许配给邻居家的木时，杰才背着周围的人，翻过几座山，采集了一把淡黄的野菊花，送到了瑶的手上。瑶把杰送花给自己的事情跟莼说了，莼脸上堆下来的笑容显得那么生硬。莼对瑶说：“接受了男孩子的花，代表你已成了男孩子的恋爱伴侣。”瑶乐呵呵地笑，追着莼轻轻地打个不停。杰看到两个女孩的嬉闹，想起自己只给瑶送了花，琢磨着是否也要给莼送点什么。沉思之后，杰决定把自己随身携带的附身符送给莼。莼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瑶，也从未将附身符佩戴，只是一直藏着。
　　 十月的一天，来了一群开发商，准备在这里截流修水电站，拓宽空地建游乐场。
　　 石桥被拆了，两岸的树木几乎被砍光了。两岸的居民大多都有了电灯，有了黑白电视机，有了过河的渡船。成年人不再按照原来的方式生活，逐渐地有了黄昏，有了夜间的高声喧嚣，部分人还有了婚外情。这一切，都是以前不曾有过的。崭新的商业替代了单调的原始。两岸居民来往少了，搁着渡船在岸边，却少有人愿意出门找对岸的旧相识。偶有几个嗓门大的，直接站在两岸的沙滩边，撕开喉咙说话，究竟害怕被人听见私密事，所以私密事也只有藏着私密事的人自己知道。两岸居民各自寻求新鲜的消遣法子，在各自的圈子里玩乐，昼夜吵嚷的声音致使周边甚少再有大雁和野鸭出现。
　　 瑶经常会划着船儿渡河，每次总会在东岸的长亭中看见莼和杰相依相偎。看得多了，瑶也不再流泪了，船儿也懒得划了，只在西岸沙滩上偶尔眺望一番，每天只在盼望父亲让她与木完婚。瑶想：“雨停了，该不会再有雨了。换一份爱情，该不会再有失望了吧？”
　　 过了两个多月，临近元旦，整日刮大风，两岸都起了厚厚的沙尘。居民们都说：“冬天来了，刮点冷风，扬点沙尘，本是常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于是，每天依旧呆在安逸的圈子里，唱唱歌，跳跳舞，搓搓麻将，偷偷汉子，玩玩妇女，乐不思蜀。
　　 一天夜里，狂风大作，继而雷雨交加，不少木房子都被掀翻了。滚滚河水，镶嵌一层黄泥，流向远处。木的家人被倒塌的木柱压死了，无所依附的他，走到未来岳父的门前，却被未来岳母用扫帚赶了出来。瑶透过窗户望见木的背影，怜悯中透着几分悲凉。
　　 木辗转了几户人家，终是没有得到半点温暖。大雨淋湿了他的衣衫，灰色的胶底鞋在泥地里掉了一只。他并没有流泪，只是低着头缓缓地行走。木再也没有抬起过头来，饥饿了几天之后，跳河自杀了。居民们打捞上木的尸首，草草地用张席子卷了，埋在一个荒坡上。个别家长告诉自己的孩子说：“以后不要去河里洗澡知道吗，会被淹死的！”
　　 瑶的父亲取消了嫁女的念头，却患了尿毒症。瑶的母亲也得了风湿，行动不便。瑶连续想了好几个夜晚，终于收拾好行李，跪在父母面前，恳切地说：“我想出去走走！”
　　 瑶的父亲自然不肯，母亲更是对她百般辱骂。她被锁在房里，终日不思茶饭。瑶透过窗户往外望去，只见茫茫的河水泛着清波，便流着泪想：“要是像河水一样，那该多好呀！”
　　 夜里静悄悄的，瑶趁着父母熟睡之际，留下一封信，用绳子系着室内的桌子，攀岩下楼，一路跑出了宁乡。在外的日子并不那么好过，瑶在一家养猪场里找到了工作，不说别的，单说那恶臭的气味都会让她一天呕吐好几次。夜里睡在猪棚旁的草垛上，听自己心底的声音，好像打碎了无数的玻璃，支离破碎得令人悚然。
　　 “他们都好吗？”瑶重复着疑问进入了睡梦。她在梦里看见一个女孩子，背着彩色的包，穿着灰色的短裙，戴着深黑色的太阳镜，站在一个高坡上眺望自己的家乡，只见着一片荒凉之境。瑶把这个梦叫做荒凉之梦，认为大凡美好的事物的出现，都有个荒凉的梦作为预兆，自此带着这种憧憬，愈发变得精神和快乐。
　　 西岸那边，杰背着乡里人，违背莼的矜持，把莼拉到一个山洞里，强行占有了她。莼用自己破烂的内衣将带有红色印记的泥土包裹起来，含着泪，面无表情地回到家中，把它藏在一个大木箱里。有天阳光明媚，莼的母亲曝晒陈年衣物的时候发现了它。在父母的威逼下，莼说出了事情的原委。莼的父母私下里与杰的父母进行沟通，要求两家结下亲缘，杰的父母同意了。然而，杰自从做了那件事之后，复杂的心理让他逐渐自闭起来，每天只是坐在埋葬木的荒坡上发呆。当父母提出与莼结婚的事之后，杰却偷偷地离家出走，逃之夭夭。
　　 莼怀上了杰的孩子。虽然双方父母都建议她把孩子打掉，莼却坚决不肯。她把杰当初送给自己的附身符取了出来，每天把玩和回忆。莼忍着无数的臭骂与诡异的嘲笑把儿子生下来之后，附身符却意外地烂了。莼想把它重新缝好，才发现符上已经有道被针线缝过的痕迹。她轻轻地将原来的线拆了，有张小纸条露了棱角出来。莼并不敢立即打开，只是把它放在胸前，用双臂拥住，幻想着里面的内容。
　　 莼满怀憧憬地想：“里面会是什么肉麻的情话呢？是说他最爱的人是我，而不是瑶，对吧？或者是说，他想我想得都快疯了，对吧？”莼最终认为是后者，于是欢喜地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道：爱她的灵魂，爱她的肉身。
　　 两岸的环境越来越恶劣了，几乎每天都有沙尘暴，加之水流量已严重不足，下游的农作物都干死了，居民已不能有充足的粮食过活。喧闹的生活方式也停了下来，各大商家陆续逃离，发电站也被一群闹事的居民砸得稀巴烂。每天，两岸的居民都可以赤脚过河，晚上则会轮流在两边的长亭聚会，骂声不断。
　　 莼的儿子已经两岁了，她叫他回首。因为在乡里已经不能够良好生存，莼带着儿子走了几十里路，在另一个叫风乡的村庄暂时住了下来，给一户人家当保姆。她每天会去读书人家借些书，用自己少得可怜的工资请人教自己识字和写字，她学会了就会在夜里休息之前教给儿子。虽然回首听不懂莼说的很多话，但莼还是经常对回首说：“儿子啊，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做个真正的男人！”
　　 八月十五日。莼照例给人当保姆，并监督回首学习。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了。突然，莼听得一声虎吼般的声响，继而感觉地壳在剧烈地颤抖，几分钟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只有几滴雨珠落在了她的脸上。莼拭干雨珠，抱着看管的孩子，去帮雇主收拾晾在空地的衣服，回首跟在她的身后，结结巴巴地念着《三字经》。
　　 过了几个小时，莼才从雇主的嘴里得知自己的乡村被地震吞没了。大河被淤泥填充了，房屋全被杂物掩埋，山体滑坡毁掉了过世者的坟地，两岸再也没有活着的人。莼听见这样的噩耗，久久地怔住了，并无言语。最大的悲痛，莫过于将千言万语，化作心中的无言与麻木。良久，只见莼放下看管的孩子，顾不上回首的哭啼，飞快地往地震灾区跑去。
　　 莼离开后几个小时，杰也闻讯赶回来了。杰是牵着一个女孩的手回来的。那个女孩背着彩色的包，穿着灰色的短裙，戴着深黑色的太阳镜，是瑶。
　　 走到了风乡，瑶突然感觉身体极度不适，忽地昏厥了。杰只得找户人家暂时将瑶安置，后来找到了莼的雇主。杰打点好事情，就独自启程回乡了，把瑶托付给了那个雇主。
　　 昏迷中的瑶隐约听见有童声在念《三字经》，惊讶中挣扎了稍许，终于醒了过来。瑶很喜欢这个孩子的声音，刚睁开眼睛便询问雇主关于孩子的一些事情。雇主连同孩子以及孩子的母亲，还有孩子的母亲的有关故事一并告诉了她。
　　 瑶笑着辞谢了雇主，起身，拍了拍回首的后脑勺，转身离开。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瑶感觉有一种痛，从腹部涌上了心口，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瑶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走到一个高坡上，想眺望几十里外的家乡。显然，家乡是看不到的，看得到的只是远处尚未沦陷的树木与山丘。她再次转身，周围万物，相对此刻的她来说，只不过有如荒漠罢了。她只想加快步伐，远远地逃离了它，从此不再回来。
　　 瑶疯狂地奔跑着，时间，空间，全在耳边呼啸。
　　 天空之上，有一只孤雁高鸣，声音凄凉。天空之下，有个女孩背着彩色的包，穿着灰色的短裙，戴着深黑色的太阳镜，正在和时间空间赛跑。
　　
　　 2010.1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