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打卷
有一次,我蹲在茅厕里大便,手里拿着一张刨屁股用的纸。我把那张纸翻过来翻过去的看。我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也许是有缺陷者天生的敏感,我第一次看到“口吃”这个词竟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张纸上面有一则小故事。它说古希腊有一个口吃的人(名字我忘了)受尽了人们的嘲弄。他发誓要克服这个天生的缺陷。于是他每天嘴里含着一块石头在一座山上对着花草树木进行演讲。从早晨一直到黄昏。他的嘴巴和舌头都磨得血肉模糊了但他还是没有歇一歇的念头……他终于成为古希腊最著名的演说家。我带着紧张和不安的心情将这则小故事从头至尾看了好几遍……那次我在茅厕里比平时多蹲了十多分钟。
我们那里管“口吃”叫“打卷”。据外婆说,我三四岁的时候,小舅经常带我去一个卷子(口吃的人)家里玩。我觉得那个卷子讲话很有趣,就高兴地模仿起来。后来我讲话也就有点打卷了。上学后这毛病就跟着我去了学校。在学校里,我偶尔开口,也会打卷。因此大多数时候我保持沉默。在家里就要好一些。当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看牛,一起玩耍的时候,这毛病就几乎不存在了。因此我一直觉得我在语言表达方面还是很正常的。只是因为处在一个我不喜欢的环境里遇到了一些我不喜欢的人,所以才出现了语言障碍。因此我在学校里总是不慌不忙地保持着沉默,并没有因此而产生自卑心理。
弟弟则不一样。弟弟打卷比我要厉害得多。他的厉害不分场合,但他却还总喜欢在人前卖弄他的识多见广,于是就常常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关于这一点,弟弟对我很有意见。他常常在人前这样表达他的观点。他说他打卷是学哥哥的,于是人家就说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我对他说,学哥什么不好啊,偏要学这个。很多人想听弟弟把一句话说完有时会等得很不耐烦。于是他们就向我爸妈介绍一个偏方。他们对我爸妈说,你趁他正讲话打卷的时候用菜簸箕朝他的脑壳用力砸一下,以后他讲话就不会再打卷了。有一次爸爸就依言照办,在弟弟身上实验了一下。可是弟弟讲话依然令人着急。妈妈怪爸爸砸得不是时候。她说你砸的时候他已经没有讲话了。弟弟有了一次教训后就非常小心了,讲话时眼珠子乱转,处处提防着爸爸,让爸爸后来再没有机会下手。爸妈对我就不着急。因为我在他们面前讲话时虽然偶尔有点打卷但基本还算流利。他们不知道,这个毛病跟着他们的儿子上学去了。他们的儿子回来了,它却留在了学校。
初三的时候,马庆湘多次问我想不想讨婆娘。他说到时候你去相亲时要和岳母娘和妹子家讲话了怎么办。当时我不置可否。正身处青春期的我当然想讨,想立马就讨。我想说要讨婆娘了我讲话就不会打卷了,因为那肯定是我所喜欢的人。但是我没有说。因为我一张嘴就发现这话只适合在心里演习一遍,用嘴表达出来又会颇费周折。用我在书本里看到的一句话说就是,一张嘴就发现世界抛弃了我。
上初中时因为寄宿,经常要待在学校,因此我心里就憋了太多太多的话。有时我想放一些出来,却发现它们在我的喉咙里畏畏缩缩,似乎害怕见到外面的阳光。我只好作罢,继续把阳光拒绝于口门之外,遂了它们的愿。有一次放假,我和马勇没有回去。那天晚上我们坐在一张床上。他拿出一台录音机开始放歌。他不停地放刘德华的《男人哭吧不是罪》。我们两个跟着疯了般地唱,然后我们又说了很多话。此时我感到憋在心里的很多话都争先恐后地鱼贯而出了。原来它们害怕阳光,却不拒绝黑暗。它们在黑暗中更有安全感么?那天晚上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二点,我和他却余兴未尽。那些日子里我们正在学习歌剧《白毛女》,老师曾经拿录音带在班上放过。于是马勇突发奇想,他拿出一本磁带,说我们录音吧,就录《白毛女》。那时我非常激动。我用手指头很有节奏地敲着床板:老杨,老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