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洋没见到素馨之前已经对她不怎么有好感了，虽然同事一直对他说那是一个怎样秀丽脱俗的女孩子。其时听说她已经辞了四份工作，有时替杂志社写写稿子，现在又跑来学调酒。酒吧是程洋旗下的，就在他们公司写字楼的旁边，方便BOSS们疲累了能去喝杯酒消遣一下。
　　 酒吧要招新的调酒师，这事儿程洋是知道的，但是，对这个休闲场所他一直采取放任的态度，相信这里的员工能把它处理好。所以，当原来的调酒师尊尼笑吟吟的跑来跟程洋说，已经招了个小美女当徒弟时，程洋只微微颌首表示知情了。
　　 这被大家称为小美女的素馨白天不上工，酒吧只晚上营业，夜里九点之后才出现，穿着制服，宽大的复古欧式白衬衫束在细细的腰里，下面是一条LEE的牛仔裤，包得恰如其份现出一双修长的腿。素馨的皮肤很白，衬着一双灵动得会说话的眼睛。她的声音很好听，细细柔柔的，很有些磁性，标准的国语，不象他们，说起来总会得带着一点点广东腔，当然，除了程洋之外——这是同事哈哈笑着献宝后的资料所得。
　　 听得多了，程洋对这个素馨竟起了一丝丝反感，好人家的女子，是断断不会跑到酒吧歌厅这种风月场所来找工作的，肯定又是什么轻佻女子，辞了四份工，看看这跳槽的速度！而且，说的大多都是男同事，看来又是一个习惯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女性，浮躁得很。当然，这并不是说程洋古板，他也是从国外留学归来的，但骨子里总脱不了这个偏见，更何况，前阵子刚刚摆脱了一个酒吧女老板的穷追猛打。所以，任由同事下属怎么个吹破了天，他还是雷打不动，总是以工作忙推却了。
　　 但还是见到了。
　　 他和几个朋友正坐在酒吧一角里瞎侃，旁边一位推推他的手臂：“看，小美女来了。”
　　 他扯了一下嘴角，笑笑，懒懒地回过头去，有些微的怔忡。
　　 他们叫她小美女，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个子小小，大约只有160公分的样子，一张小小的脸庞，仿佛巴掌那么大，精致的五官衬着雪白的脸色，有淡淡的黑眼圈和倦意，微卷的头发拢在脑后，搀成了一个髻，穿着一袭淡灰色竖条纹高领的旗袍，背着大大的绣花手袋，就这么旁若无人地低垂着颈子穿过酒吧里林林总总的椅子，走向更衣室。程洋心里有了一种异样熟悉的感觉，无端端的想起一个词：烟行媚视。
　　 再出来时，她已经换上了另一套装束，头发打散了，束在脑后，蓬蓬松松的，宽大的欧式复古衬衫，合身的牛仔裤。将手中的摇酒器姿势老道的摇出各种花样，熟练地倒入调酒杯，再由侍者端去给客人，偶尔微笑着跟师傅尊尼低声交谈几句，象是征询他的意见。果然是个聪明的女子，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已入门了。
　　 程洋有些困惑，原来以为她是这样的女子：走路一蹦一跳，穿着吊带热裤，或者露脐小背心，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嚼着口香糖，耳朵上会有若干多个洞眼，说话大声放肆，习惯哈哈大笑总之象煞了现在社会上的小太妹，虽然这个形象跟她的名字有些不符合，素馨，素馨，他喃喃道，原来这就是素馨。
　　 第二天就是尊尼的生日，大家约好了在酒吧为他庆祝。程洋早早地就到了那里，发现素馨也在了。酒吧里来了很多客人，新的熟的，比起往日显得有些嘈杂，尊尼是寿星公，自然就放下了手里活来招呼客人，于是调酒的责任就落到了素馨和另一个调酒师的身上。程洋坐在一角，双肘撑着吧台，懒洋洋的趴在上面，偶尔跟朋友打一声招呼，再打发掉几个千娇百媚的女士。
　　 她今天穿了一件中式小肚兜，微卷的荷叶边，外面披了一件天蓝色镶金边的薄纱，没有显得太过暴露，一双雪白的藕臂没有停，不停的调出一杯杯酒，REDEYES，SNOWBALL，BLOODYMARY，BLARKRUSSIAN直到尊尼招呼完了客人们，又回到吧台，帮手时才松了一口气。程洋看着她转到手面，从包里拿出手帕擦了一下汗，又回到前台。
　　 尊尼走了过来，用力拍了一下程洋：“TONY，喝什么？我叫素馨调给你！”很明显的，他喝得有些兴奋。程洋明显地看到素馨的身子振了一下，回过头来，走到他面前，低声问：“喝什么？”
　　 “唔”，程洋有些沉吟，“你有没有听过有一种酒叫ANGELKISS？
　　 ”天使之吻？你稍等。“素馨又是一愣，微微地点点头。
　　 她拿出一个甜酒杯，把六分满的甘露酒倒入杯中，又加上一分的绿薄荷汁，然后倒上三分的淡奶，麻利地拿起一支酒签，穿上一颗红樱桃，放到杯里，将杯子轻轻推到程洋面前。
　　 程洋有些愣神地看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这种酒还是他在澳洲念书的时候，去一个小酒吧里才喝到过。不需要搅拌酒和奶，琥珀色的甘露被淡奶湮染成一层一层的白，偶尔穿插着丝丝薄荷汁的绿意，还有杯口那粒红樱桃，学生时代熟悉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面前。他朝素馨笑笑，不是烈性酒，他却感觉到微醉。
　　 曲终人散，程洋开着车回家，路上遇到背着大包的素馨，停了下来，下车问她：“我送你。”
　　 素馨摇摇头：“不了，谢谢你，我自己坐地铁回去。”程洋有些困惑，冒昧地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
　　 素馨笑了，有一丝伤感的无邪：“这里工作有甚么不好吗？大家都对我很好啊。”转头走向地铁站。
　　 程洋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忽然就觉得有些痴了。
　　 一整个晚上，程洋都在梦里见到小小的素馨，追逐着，嬉戏着，素馨还是穿着那件浅灰色的旗袍，依旧那张尖尖的小脸，尤如动物般的灵性，程洋试图解开它的扣子，想知道里面的躯体是否也是小小的，盈手可握。他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发现床单上很多地方都湿了，有些狂躁的裸身走进浴室冲凉，沁凉的冷水从头顶浇了下来，忽然咧嘴笑了，怎么都是而立之年的人了，还象个青春初萌的小子一般冲动。
　　 家里给程洋订了一门亲。程洋见过那女子，美国哈佛的毕业生，小小年纪就从祖国出去，然后在那里念书直至毕业，回国继承家业。比他小两岁，看起来很高贵很美丽的样子。很懂生活，品味高尚，没有不良嗜好，对程洋也听话。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完美，一身香奈儿的套装，站在他身边仿佛金童玉女。有时候也带她去酒吧玩，看着她周旋在所有人中间，谈笑风生，大大给他增了不少光。程洋是爱静的人，就由得她闹，独自去吧台那边要酒喝，仍是天使之吻。素馨的小脸，是愈发的雪白了，程洋有时候笑她：“你应该白天的时候去出晒晒太阳。”她也只是微笑着摇摇头，不说话。
　　 程洋对她不是没有用心的，天天去酒吧报到，有时候从国外出差回来，还带各种各样的小玩艺给素馨，当然，酒吧其他人也沾光拿到。但总归意识到自己是有婚约的人。而且异样的感觉始终不退，有时候，身边搂着未婚妻雪丽，睡梦中竟满满是素馨的身影，躯体就火火的热了起来，雪丽自然是欢喜的，娇吟着起承转合，清醒下来，程洋心里就有隐隐地欠疚，对两个女人。
　　 发现雪丽出轨是偶然间的事，婚期已近，却看到餐厅隐蔽一角，雪丽执着那男子的手贴到自己面孔上笑靥如花，竟不觉得有多少曲辱，只有些腻心。疾步走开了。
　　 婚礼的前一天，他参加了酒吧为他庆祝的单身汉最后一夜聚会，在午夜时，离开烂醉的人群，带着素馨。
　　 野外的空气清新的出奇，满天星空，灿烂无比。开国到了郊外。两个人都不出声。《IAMTHEWIND》，某一个吸血鬼电影里的音乐幽幽暗暗的响在空气里，女歌手反反复复的吟唱：IAMTHEWIND，IAMTHEWIND
　　 程洋开口了：“告诉我，素馨，你来自哪里？”
　　 素馨拍拍车头，示意他坐上去：“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几年之前，一个女孩子在校园里认识了另一个男人，他当时已经毕业，有了自己的公司，虽然刚刚起步，但看得出非常用心。他们两个人相爱了非常非常相爱。他们经常去他公司附近一家小酒吧里，她当时在酒吧里打工，学调酒，那男人最爱喝的是一种叫ANGELKISS的鸡尾酒，十分之六的甘露酒，十分之一的薄荷汁，十分之三的淡奶，当然，还有一颗红樱桃喝完了酒，他总是用嘴含着那颗红樱桃喂到她的嘴里。他们经常去开车去郊外看袋鼠，去内陆森林附近看考拉那男人非常忙，却总是挤出时间陪她去唐人街淘旗袍来穿，因为，她说她怀念中国的感觉。
　　 有时候，他们也会开车去郊外野营，看星星，就象我们现在一样，那女孩子嘴里总爱哼一首歌：IAMTHEWIND"
　　 程洋有些迷惑地看着素馨雪白的脸，看着她眼里的星星点点。
　　 “那男人说，等她毕业了就娶她，带她回中国。不管他的家里同不同意。后来有一次，那男人的父母打电话给那女孩子，告诉她，男人需要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同样的家世显赫，同样的高等学历，所有的一切都等着他回国继承，如果再继续跟她纠缠下去，家里人会让他放弃所有的继承权。女孩子很伤心，为了男人的前途，她有些犹豫了。男人看出了她的郁闷，就建议带她开车去兜风两个人都有些精神恍惚，结果，车翻了。”
　　 程洋浑身一震，紧紧地抓住了素馨的手。
　　 “车翻了，两个人有瞬间的昏迷，那男人先醒过来，拼命打碎了玻璃，先钻了出去。他没有独自逃命，因为他知道汽车随时会爆炸，他不能丢下爱人不管。但是，那女孩子的双腿压在了座位下面，怎么拉也拉不出来。两个人都是满身血污，那女孩子拼命哭着喊着让他走，不要理他，那男人只想救女孩子出来，安慰着她：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在你身边的，我这一辈子不会离开你，我要照顾你，所以，请你千万要坚持下去。那个男人的伤也很重，女孩子也是，所有的力量都用尽了，那女孩子还在车里，两个人仿佛都有些绝望，汽车内温度越来越高，已经在冒烟了，油箱里是满满的油最后，当那男人终于把女孩子拉出来时候，汽车轰的一声爆炸了。”
　　 素馨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程洋将她揽到了自己怀里。
　　 “他原来可以弃下她逃命去的，但是他没有。两个人都死里逃生，爆炸声惊动了附近的人家，招来医生，把他们救到了医院。后来那男人的家人把他接回了家。那女孩子养好了伤，做了无数的植皮手术，终于千辛万苦地回到了中国。她辗转寻找着这个用生命爱着自己的男人，已经同几年过去了，她惊讶地发现，那男人竟已不再认识他了。他已经快要结婚了。那女孩子自然很伤心，可是，看到他能好好的，比什么都幸福了。
　　 程洋有些窒息地看着怀里这个女子，禁不住哽咽了。而素馨，也是泪流满面，脸上却还挂着绝美的笑容。
　　 车子回途的路上，素馨只说了一句话：“那男人，叫TONY，那女子，跟我同名，叫素馨。”
　　 程洋的手一振，方向盘打了个滑，车子侧身停在了路边。他惊魂未定地望着素馨，久久地凝望着。素馨笑了，很平静很哀伤的。小小的身子侧过来，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温暖而湿润，抚摩着他的头发：“好了，我该下车了。别这样，告诉你，故事纯属虚构，我只不过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我们也该说再见了。”
　　 程洋还未从那彻骨的伤痛中回过神来，只看着她渐渐地消失在黑暗中。
　　 从此之后，素馨再也没有出现，程洋望着保险箱里一叠厚厚的病历，有时候会怀疑自己到底忘记了些什么。婚礼还是如期举行，雪丽似乎也安守本份。只是，偶尔问起尊尼，素馨好不好的时候，尊尼仿佛看着天外来客似地问他：“素馨？谁是素馨啊？”所有人都不记得酒吧有过那个小小的女子。
　　 程洋有时候也怀疑，这难道真是自己虚构出来的故事么，亦或，只是一个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