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圣诞节不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可学生们很喜欢，特别是这些有了个性的高中生，他们把这圣诞节看得很重。以往，我总是和他们一起闹，一起疯的。可今晚，如果不是走进教室，我真的忘记了这个圣诞节。
　　 下着雨，风从空中灌进学校，然后找着缝隙四处乱撞。我习惯性地走出办公室，沿着楼上走廊往教室走去。风钻进我的裤管，钻进我的领口，我从脚到心口都感到了冷，我抱紧胸口，低着头，快速向教室走去，走进教室就暖和了。
　　 我们学校四面都是高楼，中间是操场，四面的高楼和操场一起组成了一个粉笔盒一样的正方体，一个没有盖的正方体。教室和走廊的灯光，把学校照得透亮。这些灯光白白的，亮得刺眼，它们一点不暖和，好像被寒风给冻僵了，灯光扑打在我脸上就像有人拿着冰贴着我的脸；我的耳朵就像被冰水泡着，疼得很难受。这城市就是这样，楼房多，组成的街道就像山谷一样，本来不大的风，一钻进这沟里，它们就团结起来，力量一下大了，它们把人裹起来，使劲地揉搓着，不长的时间，就把人的脸，人的耳朵，人的手背给搓出冻疮来。
　　 我的耳朵有点痒，看来要生疮了。手背也木了，我搓着手背来到了教室门口。教室里静静的，门关着。我伸手敲了敲门，门一开，我就扑了进去，然后砰的关上门。那追赶我的风终于被挡在了门外，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手，我的心一下暖和了。我一步迈上讲台，拿出卷子准备讲，这是月考试卷。
　　 突然，我的眼睛被讲桌深深地刺痛了。上面放着两个苹果，两个红红的苹果，水灵灵的苹果，这是我喜欢的水果。平时，学生在桌上放一个苹果，我会双手抱着，对着学生们嘿嘿地傻笑。学生们会望着我，和我一起笑，他们的笑真可爱，就像儿童书上画着的那微笑的太阳。可今天，这两个苹果让我愣住了，它们像两个红红的灯笼，像一双红红的眼睛，它们提醒了我。
　　 我眼里涌起了泪水，我慢慢抬起眼睛，望着教室里，望着那个空着的座位。那张桌上也放着两个苹果，也是红红的，就像那座位上两只红红的眼睛在盯着我，那眼睛好像要给我说什么。“雪——儿——”我突然喊了起来，我的眼睛被泪水蒙住了，我闭着眼睛，泪水尽情地流着，我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我喉咙里像塞着什么东西，哽得我难受。我的身子摇晃起来，我赶紧伸手扶着讲桌。有两双手扶住了我，我坐在了讲台的凳子上，我的头被捧到了一个怀里，一只手摸着我的头，一只手在给我擦着眼泪。
　　 雪儿也这样抱过我，雪儿也这样给我擦过眼泪。
　　 那时，雪儿刚刚到我班上，我失恋了。我付出了全部的感情，可是他还是一脚把我踹了，去给一个高官当女婿去了。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以泪洗面。也是悄悄的，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发，一只手拿着纸巾给我擦着泪水。雪儿没说话，就那样默默地站在我身边，把我的头抱在她怀里，静静地听着我的抽泣，听着我大声地悲号。哭了多久，不知道，当我收住哭，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校园里很静，只有那阴森森的灯光，把校园照得冷冷清清的。
　　 我往寝室走去，我发现我好像得了一场大病，身体虚弱得走路都不稳。我感觉到头晕，感觉到心里空得发慌，我扶着墙，不知道该怎么办。雪儿伸出手，扶着我慢慢走下五层楼，慢慢走上七层高楼，走进我那阴冷的寝室。雪儿把我扶到床上，给我脱了鞋子，给我盖了被子。我听到了她关我寝室门的声音，我听到了她给寝室同学打电话的声音，我听到了她在厨房里给我烧水的声音，我感觉到了脸上的帕子热乎乎的。一只手把我抱进了她怀里，一只手拍着我的背……
　　 一个星期我没有进教室，没有去上课，是雪儿一下课就往我寝室跑，一放学就呆在我寝室里，她给我做饭，给我洗脸，给我梳头。是雪儿陪我走出了失恋的痛苦，让我重新开始了新的生活。可今天，雪儿的位置空着，讲桌上红红的苹果，她座位上红红的苹果，就像她那红红的脸蛋，就像她那哭红的眼睛，她在盯着我，她好像有很多的话要给我说。给我说她的理想，给我说她要考的大学，给我说她要自己养活自己，不看别人的脸色，给我说她不做很冷的人……
　　 我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我挣扎着抬起头看看教室里，那座位还是空空的。我听到了教室里的抽泣声，女孩们趴在桌上抽泣着，男生们低着头，不停地用手背揩着眼睛。这是平安夜，我怎么把这些弟弟妹妹一样的学生弄成了这样呢？他们应该高兴。我站起身，看着哭泣的学生，我想笑，我想说话，可我笑不出，我说不出，我不知道怎么笑，我不知道怎么说。
　　 去年前年的平安夜多热闹啊！雪儿的歌声真美，她的一曲《青藏高原》让全班惊叹，掌声长时间不断；她的笑话幽默，一口气把五六个故事串成一个有趣的不断曲不断折的故事，让男生们放肆地哈哈，让女生偏到桌下捧着肚子；闹一阵后，全班一起啃苹果，那声音真美，就像蚕嚼桑叶，清脆。最搞笑的还是雪儿，她双手把苹果捧到脸上，咬一大口，把嘴塞得鼓鼓的，学生们便吼起来：“胖翻译！猪八戒！”“猪八戒怎么变成女的了？”想到这些，我笑了，我仿佛听到了雪儿的歌声，我仿佛看到了雪儿那夸张滑稽的样子。
　　 我让扶我的两个同学回到座位，我用拳头敲了敲桌子，微笑着说：“同学们，今天是平安夜，我们还是老规矩，唱歌吧，唱后吃苹果。谁来开头？”我的目光望向雪儿的座位，同学们也看着雪儿的位置，那位置空空的。“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熟悉的歌声在教室里响着，我睁大了眼睛，雪儿的同桌站着，手里拿着手机，放着雪儿的歌。教室里很静，所有的同学都站了起来，对着雪儿的位置，低着头。
　　 “繁星流动和你同路/从不相识开始心接近/默默以真挚待人/人生如梦朋友如雾……情同两手一起开心一起悲伤/彼此分担总不分我或你/你为了我我为了你/共赴患难绝望里紧握你手……”雪儿的同桌唱着谭咏麟的《朋友》，她唱了两句，全班就跟着唱起来，我也跟着唱了起来。雪儿哪里是我的学生，她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妹子。
　　 歌声停了。“雪儿，你咋说话不算数呢！你有困难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雪儿的同桌唱完歌，由低声的叙说到突然喊了起来。然后，她又慢慢地说道：“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我们上同一所大学，你怎么就放弃了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吃苹果吧，以前都是你领着我们一起啃苹果，看着你那猪八戒的样子，真的好笑。”雪儿的同桌拿起苹果，狠劲地咬了一口，然后很响地嚼着。教室里想起了响亮的嚼苹果的声音。我拿起苹果，忘情地咬起来。“雪儿，你听到了吗？你听到我们吃苹果了吗？”教室里响着雪儿同桌的声音，这声音和着苹果的味一起在教室里弥漫着。雪儿同桌喊着我心里的声音。
　　 雪儿是能考复旦或者浙大的，可是……
　　 【二】
　　 那天也下着雨，我躺在床上看书，突然我的电话响了。“什么？”我一声惊叫坐了起来，我不敢相信，我对着电话喊道：“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你赶快起床，和我们一起去！”电话里说道。“在哪里呀？在哪里？”我哭着对电话吼。“青山铁路桥。”
　　 我穿上衣服，头发没梳，脸没洗，咚咚地向楼下跑去，我一口气跑到校门口，门口停着一辆车，是学校的校车。青山铁路桥？我根本没有听说过，我对周围的环境不熟悉。学校的领导小跑着出来，他喊着我，我们一下钻进车里。天还没有亮，车灯照着的街道湿漉漉的，细小的雨线在车灯里很亮很亮，就像那夏天的火闪。我心里着急，我不敢相信，我真的希望那是错误的消息，那是另外的女子，那不是雪儿。
　　 雪儿昨天走的时候给我请了假，他爸还打了电话。雪儿走的时候再三给我保证，说她不会有事的。这才一个晚上，一个晚上怎么就出事了？车子里没有人说话，只有车子突然颠簸抖出的声音。我眼睛盯着前方，在车灯里艰难地看着车子跑过的地方，我都不熟悉。
　　 青山大桥在哪里，有那么远吗？我感觉到车子跑了很久，可是还没有到。
　　 车子停下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快！在那上面，在铁路上！”一个中年男子带着我们往半山腰的铁路走去。铁路两边都是山，铁路在山腰的一条山沟里。我远远地看到了铁路上面有一座桥，桥两边都是高高的山，山上的树光秃秃的，在雨雾里孤零零地立着。“我看到她书包里的学生证，知道是你们学校的学生。我侄女在你们学校读书。”领路男人带着我们走着，说着。
　　 我突然愣住了，随即我发疯似地跑了过去。在桥的下面，一团白色的影子，鲜明地射进我眼里。那是雪儿？这哪里是一个人？她的头在铁路里面，她的下身在铁路外面，她白色的裙子已经发黑，她的身体成了两段。我一阵头晕，等我醒过来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已经把雪儿的身体抱到了铁路的一边，用一张黑色的塑料布遮着。我疯了似的爬过去，我爬在雪儿的身体边，我伸手牵起盖着她的黑色塑料布，那张美丽的苹果一样的脸没有了，那黑亮亮的眼睛没有了。
　　 “雪儿——”我失声喊起来，我伸手摸着雪儿的脸。我哭诉着：“你怎么这么傻？你不是给我说你没事的吗？你不是说晚上要给我一起睡觉的吗？你为什么就不让我搂着你？为什么？为什么——”学校的领导和老师把我拉开，把我扶到一边，我瘫坐在地上，我痛苦地自责着：“都怪我，都怪我，如果我不准你请假，不准你离开我的视线不就没事了吗？我怎么那么笨，那么傻，我怎么就没看出你的心事？没看出你微笑里的痛苦和绝望？”
　　 警车呼啸着在我们来时的路上开着，那声音刺着我的耳朵，我尖叫着抱住了我的头。我恐怖地看着闪烁的警灯，我突然站起来，向警车跑去，边跑边喊：“抓我吧，是我害死了雪儿！抓我吧，是我害死了雪儿！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是我……我有罪，我有罪！”突然，一只手抓住了我，他对我吼道：“你胡说什么？你冷静一点好不好！”我转过身，瞪着拉我的人，他是学校领导。“你胡说什么？雪儿死了，我们都伤心！再伤心也不能乱说呀！”领导盯着我的脸，我愣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什么。我转过头，痛苦地看着塑料布遮着的雪儿……
　　 雪儿被警车拖走了，学校的车也要走了。我好像忘记了要跟他们一起回去，我沿着桥边的山路慢慢地往山坡上走去。“你要干什么！”学校领导突然喊起来。我没有理睬，继续往山路上走。山路有点滑，我弯着身子，抓着路上的草。“你要做什么？”领导又拉住了我，我回头看着领导，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惊慌。我明白了，他是怕我也走雪儿的路。我笑了笑，我知道我笑得不自然，我说：“没事！我去找找雪儿的东西，她肯定是从桥上跳下来的。”
　　 我是不会走雪儿的路的，如果走雪儿的路对雪儿有好处，我愿意走。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就和这脚下的泥土一样，什么感觉都没有。我的死对她没有用，她是不希望我这样的。雪儿不只是我的学生，更是我的妹子，她陪我一个星期，不就是怕我走她这条路吗？我要找找她的东西，我要留下点什么。
　　 领导还是不放心，他跟在我的后面，一步不离地跟着我。桥头有一个空坝，空坝里的草已经被霜打死了。上面堆着雪儿的衣服，红红的羽绒服，紫色的纱巾，灰蓝的牛仔裤，还有梳子。我弯腰一一捡着雪儿的东西。衣服下面是雪儿的书包，装得满满的，她给我说她回家去复习，回家去看几天书，她的书都在书包里。“人都死了，这些东西拿来做什么？走吧。”领导说。
　　 我没有看领导，但是我感觉到我笑了笑。雪儿不是外人，她是我的学生，是我的懂事的妹子，她曾经救过我，虽然我当时没有自杀的念头，但是她陪我渡过了艰难的一周，是她拯救了我那绝望的灵魂，是她让我没有沉沦。我能留住的就只有这些了，或许她的父母还需要这些的，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我背着雪儿的书包，抱着她的衣物，慢慢走下山，来到车旁。“这些死人东西拿来做什么？丢了吧，不要带上车。”胖司机说。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抱着东西钻进车里。我知道司机的意思，他们忌讳死人和死人的东西上车，我没有管他。如果是他女儿或者妹子这样了，他会丢下她的东西吗？我当时就这样想，但是没有说出口，对他们说这些有什么用？雪儿是我的亲人，我不能丢下她的东西，我要带回去，看着这些东西就看到了雪儿。
　　 雪儿走了，她是从桥上跳下去的，那桥不高，是摔不死人的。她等着火车来了才跳下去的，她是让火车带走的。她说过，她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读大学，她没有坐过火车，她要坐火车去读书。她不会卧轨，她说她喜欢大雁，她要像大雁一样飞，她是从桥上飞下去的。她说，今年的圣诞节要送给我一样奇特的礼物，要毕业了，她要送我一件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礼物。我要她告诉我是什么礼物，她说保密，到时给我一个惊喜。要回去了，领导在催着我。我站在长满野草的桥上，桥栏上有着脚印，那是雪儿飞时留下的；我走下山坡，回头看着铁路，我看到了铁路上那被雨淋湿的头发，被雨打湿的雪白的裙子……
　　 车子在泥土公路上颠簸着，雪儿的衣服和书包在我身上打着滚，我仿佛看到了雪儿在床上挠我痒痒的样子，我听到了她那小孩子一样的无拘无束的喊叫声。她总是想着法子逗我笑，让我忘记伤痛。可这雪儿，她怎么就一个人扛着痛？她为什么就不让我挠她痒痒呢？以后，还有谁来和我挠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