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有几层薄云，大地一往油绿，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花香。一夜间，城里的梧桐、路边的杨树、远村的泡桐，全然着了绿色的新衣。就是穿城而过的道路，也被盛开的花儿和明媚的眼睛装点着，直通春的四方。
　　 我带着新疆博州的朋友，去看“茂陵刘郎”。朋友说：“到北京看人头，到陕西，看坟头。”我说：“北京是王者之都，陕西是王者之地。学者说，陕西是中国历史和文化的根，北京是枝。要枝繁叶茂，当根深地肥。”朋友应对：“陕西是文化的根，人们说的坟当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坟，应该是埋着汉武帝那样人物的大土丘，用文气的说法叫冢。”朋友是不是感觉我有点小气，或者对我的应对感觉出了别的什么？我没有过多去想，看了一眼车窗外，几点春雨落在车前玻璃上，明亮透彻，颇是晶莹。朋友对我说：“茂陵一夜天下闻呀。”
　　 我知道他说的是央视播过的《汉武大帝》，那部片子激活了西汉的历史，使一个几乎被后人忘记的皇帝又出现在人们的记忆和想象里。（当然，历史不会忘记，人民也不会忘记，给历史辉煌的人。）同时，茂陵，一个辉煌过、繁闹过、寂寞过、萧条过的地方，又以别样的方式引起世人关注。
　　 我看了一眼玻璃上明亮透彻的水珠，不经意被车前的雨刷器刮掉了，司机说：“小雨，不碍事。”我没有言语，看着车窗外我美丽的关中大道，几丝雨水潮湿了我远行的心......
　　 说远行，其实是心在飞，或者是心在渴望。飞到哪里？古代、草原还是朋友所在的天山北麓？渴望什么？是忽然复原的茂陵城邑、宫阕还是没有过战争和硝烟的经历？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清代一位叫王昙的诗人在他的《汉武帝茂陵》一诗中有这样的句子：“五十四年文治日，天山犁得幕庭虚”。武帝在位五十四年，应该是文治与武功兼地，华夏文明广为远播，中外融和交流已经开始。历史以一种鹰的视觉和儒家的态度，看待当时的经济、文化和战争。而16岁即位，在位第二年就开始修建自己陵墓的汉武帝刘彻，如何会知道他毕其一生给自己修建的陵园，不再有巍峨的宫殿，守望的城墙，威严的金戈铁马，忠诚的王臣王民……
　　 车在细雨中走了不到二十分钟，五陵原上的春色把茂陵和它的陪葬群一轱轳推到我们的面前，我心中默念：英武从来只数君，荒坟犹自上侵云。一条渭水横飞白，万叠南山远送曛。（清徐开熙《拜武帝陵》）我之所以在心中默念，我是忌讳诗中那两个字“荒坟”。新疆朋友和远古诗人对茂陵的称谓，无疑把一个给历史以振动和感动的人平民化、普通化了，我以为有失客观。毕竟，我们是历史的、文化的、回望历史和文化。
　　 谁都知道，历史是无情的。曾经的陵园已不着痕迹，灰飞烟灭，只有芳草凄凄的几座“荒坟”布列在五陵原上；曾经有过近30万人口的茂陵邑，已随岁月的年轮消散在历史的深处。四周的村庄，在紫色的泡桐花里，告诉来者，逝者不可追，谁知百姓心？古雅壮观的茂陵博物馆也会告诉我们，那段历史的真实和残酷，伟大与渺小。其中马踏匈奴、金屋藏娇的故事和卫青、霍去病、李广、勾弋夫人等人物，无不活在我们的记忆里。而最令新疆朋友赶兴趣的则是馆藏的石刻、玉猪和瓦当。解说员说的国宝级文物鎏金马和错金银铜犀牛尊，朋友只是看了看。也许这就是审视历史的趣味和个性，认知不同，则取舍不一。
　　 要说汉代石刻，真可以说是叹为观至，其雄浑、拙朴、写意之术，尤以茂陵为代表。茂陵石刻都存列在霍去病墓的两侧，博物馆给其修建了遮雨避光的长廊或亭阁，完整地保存着石刻的历史完整和艺术真实。《马踏匈奴》严谨而有霸气。剽悍的汗血马，踏着败落的匈奴兵。马昂首前望，无畏无惧，气宇不凡。匈奴兵龟缩而萎靡，乱了魂魄。整个石刻逼真、写意、传神，有一种神奇的震撼力。而《人与熊》和《怪兽吃羊》则是浪漫主义和自然主义水乳交融的绝品，充满着现实主义的情怀。在我看来，他是西方雕刻、绘画中现代派的鼻祖。其大胆的刀法，超人的想象，奇妙的构思，都得于自然的昭示，也得于汉人旷达、朴拙、粗豪的性格。而《卧马》、《卧牛》、《卧虎》等石刻，则简洁明快，富有动感和神韵。它们不知道出自那一个山沟，被雕刻艺术家一凿一刀，便有了形有了意，千年而卧，待机腾动。
　　 要说《玉猪》，我们得感谢一个叫杨银升的人。1971年的3月，他和同学一起参观茂陵出土文物展，听完介绍后，他心潮澎拜，回家把自己爷爷发现的珍贵文物——玉猪，积极送交当时的茂陵文馆所。这头玉猪通体朗白，长9.5厘米，高2厘米，宽2.6厘米，浑圆饱满，憨态可掬。特别是它的前腿和后腿，规正圆润，自然肥美，给人一种平和、安太、富足的幸福感。新疆朋友观赏的时候，好几次下意识地伸出手，都被玻璃挡住了。他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我笑了笑。有些东西可以感受，却无法触摸。朋友无奈地说：“美在精细和神态，乐在赏玩和体会呀。”
　　 走出展厅，空气中潮潮的春意叫人心醉，几滴春雨给人灵性，而留在朋友记忆中的片片“瓦当”则成为不舍的话题。古人为了殿宇的椽头不被风雨浊食，发明了遮挡椽头的瓦，后世叫瓦当。发明者没有想的太多，只是想给那些瓦片装饰一下，于是边有了云纹瓦当、图纹瓦当、镶字瓦当，如“上林”、如“长乐未央”、如“屯泽流池”。如今，关中民间收藏者虽然有之，但已廖廖。而瓦当的拓片，则深得后人喜爱，很多图文瓦当给人吉祥的暗示。我的同事从甘泉宫弄了很多颇有价值的瓦当拓片，他送我一幅残瓦当拓片，上有飞马残图。马下是燕、是云、是水？我不得而知。但我有感觉，我在拓片的空白处写下了：马行天下君子健，日月同辉万年长。我把这句话送给新疆的朋友，朋友非常高兴，说：“茂陵没白来，看的不是坟。”
　　 是啊，登上茂陵，我们看到的不是历史的堆积，也不是一代君王的过去。
　　 我们感知的不是历史的沉浮，而是延续历史、激活历史，给我们感动的一切生命。
　　 我们今天能有具像的茂陵，活化的历史，和感受中完整的西汉文明，不能不想到一个人，他就是茂陵博物馆的馆长王志杰。是他，在非常困难、寂寞的日子里坚守着自己的选择，守护陵园，保护文物。从一间草房一个人，到几个人的文管所，到全国闻名的博物馆。王志杰把自己的青春、生命甚至自己的一切都给茂陵。
　　 新疆朋友听到我的介绍，很想去拜访一下，我当然乐意。一则我和王也是朋友。二则我也好久没有见到王馆长了。可事不凑巧，当我们踩着湿湿的青砖小经，走到王馆长的办公区时，他正好挑帘出门，手只握着一把雨伞，看见我，非常高兴。我说明来意，他有点不安，好象自己有什么亏欠似的说：“西安来了老专家，要我陪。”我说：“没事，没事，远方的朋友慕名而来，看看你。”他笑了笑，说：“先坐接待室喝点水，我是回来取伞，等会儿……”他的话没有说完，朋友说：“好了，也不麻烦馆长，我们自己看看。”王馆长看了一眼天空，打开雨伞，给我的朋友撑着，走下台级。我的朋友非常感动，转身握住王馆长的手说：“谢谢，春雨没事，谢谢。”我也是，握住他的手。他感到很不好意思，叫自己的馆员拿了几份茂陵图文资料送给我的朋友，然后匆匆出了大门。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不由自主的说：“一个普通的人，一个不平凡的人。”
　　 走出博物馆大门的时候，飘落的雨悄然消散了，但新叶上的雨珠依然萦动着。新疆朋友忽然说了四句诗——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我问：“老兄，何以感伤？”朋友看了一眼茂陵，挥了挥手。又吟了四句诗——历史化云烟，世事两茫然，别去有经年，谁人敢欺天？我知道，前四句出自唐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朋友是要表达别去的心情。而后四句应该是朋友忽然想到的，该是对茂陵游览的感慨。
　　 有此感慨，我有何说？
　　 朋友说：“天道自在，历史公正。谁主沉浮？唯我众生。”
　　 我望着春色，握住了朋友刚刚挥过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