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王勃的这句诗做为文章题目，并不打算呻吟寂寞愁绪或讲述伤感故事，纯粹是因为喜欢。诗意的背后只是突然想记录我最平实的生活。
　　 江山此夜寒，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天津的冬夜终于飘起了雪。
　　 第一场雪来的时候，我在和宿舍里一群无聊的男人打麻将，眼神呆滞，用一个个的机械的动作打发无聊的时光。突然某君冲进宿舍说下雪啦，咱们去操场玩去。这时的我已经在屋子里坐了四个小时，胃里呼呼得翻着酸味儿，在饥饿和寒冷的抉择中犹豫了好久都没有克服惰性去吃饭。
　　 可听到这句话还是精神一振，似乎是死水般的生活找到了新的花样。一群大四的老油条轰然而应，还在垃圾堆找了个没了气的球，聒噪着浩浩然下楼而去。
　　 走出宿舍楼的一瞬间，被夹杂着点点沁凉的寒风抚摸上脸庞，让我打了个哆嗦，正在路灯的投射下看到精灵般一片片地飞撞进我的视野。再抬头看看天，深蓝色幕布里漫天的抖落柳絮轻扬，肆意地侵入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以及我的衣服，颈脖，和眼睛上。我突然无来由的心有所感，长叹一口气。
　　 噢，又是一年冬雪时。
　　
　　 不过是微微的恍惚，很快就过去了。我对这北地的雪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兴趣，我甚至很老成地暗笑身后传来的某些惊奇的欢呼声：一帮大一小屁孩……
　　 纯粹是想找点新鲜刺激一下无聊的生活而已。于是马上我的头上就冷不丁被拍上了一团雪球，凉透颈脖，接着看到一群学长级的人物在雪地里你追我赶，雪球横飞，怪叫连连，比大一初次见雪的小孩更加疯狂。我立即加入了这疯狂的队伍，踏着脚底的松滑肆无忌惮地蹦跑，在雪地里踢球，打雪仗，从操场的一遍到另一遍，直到背脊湿透，分不清雪水和汗水，衣服和头发上厚厚的一层白色，像是工作中弹棉花的工匠般狼藉。
　　 我停下来，呼呼地喘着气，有种淋漓尽致的快感。操场上的的雪积得厚些了，已经是薄软的一层白色毯子，明亮得把夜里校园的灯光反射了，柔和地浮在空气中，照的整个操场上如同鱼肚初现的清晨。于是人也越来越多了，都是从已经熄灯的宿舍里跑出来，一片片欢笑声在人群里回荡，在这片大自然的造化和无所顾忌的欢乐中，一如回到童年。
　　 某君又说还要堆雪人，于是去问宿管大妈借铲子。糜烂的生活造就的虚弱如我已经跑的精疲力尽，揣着满心欢喜上楼，大呼好爽好爽。完全把之前对大一小孩的嘲笑丢到了脑后。
　　 很多年没有这样在雪地里放肆过了，仿佛一切的忧虑都被雪掩埋过了。好久以后已是半夜时分，那一群精力旺盛的家伙上楼，脸上也是洋溢着满足的笑意，依旧用横飞的唾沫回味着刚才的疯劲儿。
　　
　　 于是我想起如同很多个以前的日子，当我们还是刚进大学的小屁孩的时候，就一直在一起去做很多事情，游戏，踢球，甚至是上课，都是浩浩荡荡的一大帮子，基于彼此间无需多余话语的友情，肆意无忧的嬉笑打骂，真是青春的一种绽放的姿态。我看着那些狼狈地打理着自己的落汤鸡，有一种庆幸的温暖，却与早已习惯了四年的雪天无关。
　　 夜更深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电脑前急促的敲打键盘，我常常去望窗外那个被雪映的明亮的夜色，依然有风在耳边呼啸着来去，寂静中心缓缓地沉下来，终于还是逃避不了想到那些本来被今夜的白雪所掩埋的东西。
　　 下午又一次从英语四六级的考场里仓皇地逃出来，以及一直面对着的在张牙舞爪的金融危机面前找工作，都充斥着这个寒冷得飘起雪花的冬日里的生活。对了，明天还有中国银行的笔试，在车程一个小时外的南开区，我们踏着冰凉顶着凛冽穿越大半个萧瑟的城市去完成他们，即使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就是生活，冬天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它也许会漫长如同回家的路程，可我们还是要如同跋涉回家一般的接受他的漫长。
　　 接下来，四天后，圣诞节，大家快乐。我不知道这个外国人的宗教节日对如我般除了找工作就是在宿舍里潦倒的大四学生有什么意义。不过大学生涯里最后一科考试。我依旧在在深夜和凌晨的寂静中看着很多令我颤抖的文字，或者用键盘敲击出我每天从心里流淌出的无拘束的文字。整晚的坐，失眠，腰上的老伤蠢蠢欲动。突然的转身总让我牙关紧咬。
　　 牙关，我被最后的大学撞了一下腰。其实也是喜欢夜里的安静，以及，默默看着霞光在东方渐渐渲染开来的过程。是希望，然后在希望里睡去。
　　 再接下来，一个礼拜，元旦新年，大家快乐。
　　 新年的日出会是什么的样子，又会是什么的一个开始。同层的死党们的考研正迅即而来，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不过是在麻将和游戏中享受学生时代最后的宽松，即使会在思维里一次又一次的苦苦挣扎。而在挣扎的不觉间，又是一个学期，又是一年，悄然离去，迅疾无声。
　　 再接下来，回家，越过黄河长江，或许那里会有温暖，也不过是短暂的罢，冬天还没有过去，我们终究要有自己的力量。
　　 接下来，再接下来，又接下来……如此，日子就像天上掉下的雪花，一层覆盖一层，渐渐的看不到从前本来的面目。我总是因为想到这里而恐慌不已，于是去安慰自己，现在的每一刻，只要认真的清醒的走过，对下一刻都有非凡的意义。
　　
　　 于是又去在脑海里翻寻这个飘雪夜晚所有快乐的意义。它可能会是我在这个学校在这个城市和这些人经历最后的一场雪，不知道这算不算令人满意的意义。
　　 不管如何，我总相信有些东西是不会如雪花般掩埋掉的，就算某段时间会，我也能在春天来临的时候重新找到它们。比如说这场让我可能是最后一次无拘无束玩闹的大雪之夜。
　　 考试过后，大家各自回家，然后许多人不会再回来，亦难以再见面，包括我自己再内——母亲希望我留在家乡。那么这一场雪完全化去的时候，走过四年一起埋头奋战过的我们就那么站在阴郁的天空下挥手道别，没有英雄长恨，悲风烈雨，就那么平平静静的结束了。但之前这个夜晚曾经不合时宜的疯狂还有所有曾经出现过的面孔会突兀地存在于记忆里，像是积雪不能覆盖的一个硬块——也是时间的硬块。于是很多年后的不见后，在某一个时点的再见依然有“称名忆旧容”“语罢暮天钟”的资本。
　　 所以离别是一件很纠缠的事情，明明凝结着伤感，确也总给生命的阶段以归结性的东西，也是如此得值得感激。你在某个夜阑人静的时候望向夜空，想起那么多你带着伤感微笑目送过的人和事情，流下的泪水里交织着酸甜苦辣复杂味道。
　　 外面的雪还在继续，冷风重重地击打在窗子上。提醒我去看外面的夜色的静谧，城市的辽阔。于是霎时间想起了很多带着伤感目送过的人和事，莫名地觉得软弱。
　　 飘雪的时节似乎于我的记忆里都是沾染了离别的色彩。我记得我在两年前的一篇写给故乡雪的散文里提到过它们。
　　 最爱我的外婆在某个飘雪的小年夜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是个孩子的我站在肃穆庄重的寿材边去抚摸那平静如同睡着了慈祥，那个情景，我是深深得记得的。
　　 我上一次打雪仗的是在高三毕业的冬天，一群少年如同今夜般的在高中母校里追逐欢笑之后，在压抑的教室里对抗着高考的到来，然后各自奔天涯。那些少年的身影，我是深深记得的。
　　 那个曾经在青葱岁月里爱得死去活来的女子，亦是在某个白雪拥围的夜色小站里，流着泪水在低矮的站台上相拥吻别，然后女孩去了很远的城市不再回来。那张流着泪水的清澈脸庞，我是深深记得的。
　　 我记得我那篇文字的题目是“雪是故乡白”，写的时候我正是大二，看着天津的雪去怀恋家的温暖。而在这个在雪中疯闹过归于平静的漏夜。却也突然发现对于这片浩大北地的风雪，其实早已经在悄无声息间积累着眷恋的养分，终于在此刻释放出无尽的不舍之情。
　　 久居过的城市总有一个季节会长久的停留在记忆里，这场毫无征兆的大学笼罩整座城池的时候，即将到来的离别吸允了其中所有寒冷的气息，那么这个冬季就可以穿越千万光阴里的盛夏和春秋，成为二十岁年华里最纯净的背景颜色。
　　
　　 而和故乡那些离别中温情流淌的雪天相比，北方冬雪带有某种厚重的清冽的浩大的沧桑意味。离别的情绪若是在浮云里凝结，凌厉的风会把他们化成漫天飞雪扑面，柔软的愁绪隐藏于一片肃杀和穆然之中，在壮丽和寒冷之间，在惜别与前行之间，如同一支劲箭直射心窝……
　　 我想起更为浩大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里的句子：“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天山、飞雪、梨花；轮台、衰草、寂夜。亦是这样交织着温柔与严寒、壮丽和残酷的离别句子。也是在这样的风雪里，送行和离别的身影都被浸润出坚强的光泽，然后隐没在大雪无边的黑暗里。
　　 想着这些句子是那么的贴近此刻的心境，好诗好词应该就是这样，尘珠璞玉，寂静在匣子里，大音希声。它要等你去听它的低语。等某一天你在外面受过了阳光、淋过了雨露、经过了风吹雨打再回来读这一册老诗，忽然读到一句，发现以前背到滚瓜烂熟终究还是没有懂过。你醍醐灌顶灵台清明，却隐隐的透着悲意。
　　 几天后，这个夜晚里那几个在雪地里飞奔追逐若孩子也曾一起扶持走过四年时光的人阴郁天空下和如刀的北风中分手，然后去走那条风云聚散英雄和狗熊的生存之路。人生就像是一个个链条，被套上了，一环连一环就再也难挣脱。那就让我们沿着这个枷锁一环一环继续套下去吧，大不了就是一场大战之后，在风雪里枕戈待旦，在下一次号角吹响之前振作精神。
　　 昨夜的奔跑，算是风雪里短暂的枕戈休憩罢，也可能算是大家生命链条交汇的最后一点罢，总之，别离和黎明一样，终究要到来。
　　 外面的雪停了，晨光渐渐清明。我望向被白色的圆润弧度所覆盖的世界。那条去笔试的开阔的大路，光芒像是一排排明晃晃的刀剑。风呼啸雪沙漫天如同塞外。而我们也将在这条深浅难测的路上各自去向不同的方向。突然间竟真的生出点悲风烈雨，英雄长恨的味道。
　　 写到这里，我发现我食言了，我之前说过不打算呻吟寂寞愁绪或讲述伤感故事。江山此夜寒，岁末飞雪，我们得以如孩童般尽情的玩一次，本来是很欢快的事情，却依旧成了如此洋洋洒洒的千回百转的大通回忆夹杂愁苦话语。只是，我终究却没办法改变这些文字，如同生活。
　　 其实王维的这句诗也是写给离别的，出自《江亭夜月送别二首（其二）》：
　　 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
　　 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王国维说一个“寒”字让全诗里的离情“境界全出。或许寒冷的风雪和无奈的离别真的是无法戏谑和天真对待的事情。天光盛放，驱走最后一痕黑夜的影子。我写完这些字，上床短暂的安眠，去迎接又一个考验。
　　 现世，天光。落了的雪，即将离开的人，转眼就没去了。
　　 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2008年冬至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