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匆匆离去，让我的心已经破碎，碎落成瓣瓣心花，飘落成连绵的心雨，在我模糊的泪眼中，忍看着父亲在儿女孝心铺的路上渐渐远去，慢慢地淡出了我的视线。轻轻地打开记忆的闸门，思绪像脱了缰的野马，驰聘于往事的回忆。
　　 一
　　 父亲的命跟母亲一样苦。十三岁那年祖母病故，撇下了父亲，两个姑姑，还有两个生下来刚刚十三天的双胞胎叔叔。家里实在养活不了这么多孩子，两个刚出生的叔叔只能由别人抱养，以致好多年后，被柳爷抱养去的那个叔叔还在怨恨家里人，相当年为什么偏偏要把他送人！
　　 祖父对仨个孩子关爱倍至，对父亲更是有求必应。那时候家里的花生米是金贵的东西。春景天，该榨油的榨油，仅剩下了一点花生种。可是我父亲小时候嘴馋，馋得晚上睡不着觉，我外祖父没办法，就从留的花生种里拣碎的给他吃，碎的拣完了就拣瘪的。最后实在没得拣了，外祖父没办法就让父在每粒花生米不长芽的那头咬下小半截。就这样，让父亲又过了过馋瘾。
　　 可是等花生米种到了地里，长出的花生叶瓣也全是半截。一垄垄一行行，齐刷刷的满地。过路的都惊叹不已。
　　 外祖父既当爹又当娘，真的不容易啊。好在是有街坊邻居婶子大妈的周济。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熬着。有人张罗着想给父亲和两个姑姑再娶个后娘。他们这姊妹仨个死活不同意。一有人上门提亲，我父亲跟姑姑就在隔壁扯着嗓子唱：
　　 小白菜，
　　 尖尖儿黄，
　　 俺从三岁没有娘，
　　 娶个后娘三年整，
　　 生个弟弟比俺强，
　　 弟弟吃米俺吃糠，
　　 气得俺两眼泪汪汪。
　　 也许真的是父亲他们的歌声打动了祖父，以后他再也没有提续弦的事。可是就在这年秋天，祖父积郁成疾，追随着祖母也离开了人世。曾祖母擦干了眼泪，默默地支撑着这个家。
　　 那年父亲才十三岁，尽管还只是个孩子，却成这个家的顶梁柱。他从小喜欢读书，祖父、祖母去世后，父亲再也没办法继续读书。只能在割完牲口草后爬在私塾门口的门台石级上听先生在教室内讲课。好心的先生们喜欢父亲聪明，也可怜他没父没母，从没有赶过他。心甘情愿的让他当了个旁听生，有时还给他留作业。雨天或雪天，还破例允许父亲坐在教室里听他讲学。这样断断续续，父亲也学了些文化。
　　 父亲年轻时当过村里的保管，他是全村有名的铁算盘，他的口算心算让我跟哥哥望尘莫及。他能读懂《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对有的章节还能做头头是道的评析。
　　 二
　　 祖父祖母相继去世，千斤的重担全落在了曾祖母的身上。她年轻时就守寡，要养活三个未出嫁的女儿，还要拉扯父亲跟姑姑这三个没爹没娘的孙子、孙女。曾祖母特别刚强，再苦的日子，她从没在父亲与姑姑面前掉一滴泪。那时候尽管家里穷，但她从没有让我父亲他们饿过肚子。有时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趁中午头，曾祖母也溜到别人家的地里偷几穗苞米。人穷志短啊！她也有让人逮着的时候，逮到他的人总是好心好意地帮她把袋子装满，并帮她拎上肩，目送她远去，然后再例行公事地放几土枪。
　　 乡里乡亲，从没有谁找上门。秋天到了，家里的粮食归仓了。曾祖母总是趁月黑头时悄悄地把自己地里产的苞谷送还到人家门口。可第二天一大早推门一看，门外却放着晚上给人家送去的苞米，并且还要再添加一些地瓜、芋头之类的东西。有时还有几件小孩穿小了的洗浆好的衣服。
　　 当曾祖母把那些东西再拿回家时，她眼泪止不住的流，不停地叮嘱父亲和姑姑们：“千万别忘了乡亲们啊，你们穿的是百家衣，吃的是百家粮。乡亲们对我们的情义怎么也报不答不完啊！”知恩图报的曾祖母，也把一份感恩戴德的善念根植在父亲心田。
　　 当父亲向我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深深地感叹道：人都有自尊。想象一下，相当年大中午头，曾祖母往人家地里溜时是什么样的心情，被人逮住又是何等的难堪！可是现在想想，这不都是生活所迫吗？乡亲们理解了他，也宽恕了她，给了她做人的尊严，也给了她最恰如其分的周济。曾祖母也懂得感恩戴德，懂得回报乡亲。直到六十岁，她还在田里劳作，她总是想方设法去周济那些比我们家还穷的乡亲。讨饭的来到家，曾祖母从不会让人家空手而归，一碗热水，几片瓜干，表达的是一份心意。盲人走街串巷来来村里演唱，她会送去自家地里产的萝卜、玉米。曾祖母曾说，这些人，没家没业出门再外，比起我们更不容易。人家有难时别往人家伤口上撒盐，要雨中送伞，雪中送炭。
　　 天无绝人之路。父亲与两个姑姑也在黄连泡的苦水里一天天长大成人，并且成家立业。生前父亲总是谆谆告诫我，无论遇到什么坎，都得咬着牙齿往前迈。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人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遭不起的罪。为人处事，一定要以宽大为怀。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敬人一尺，人家才能敬你一丈。我想这也是父亲从曾祖母那里得来的人生真谛。
　　 父亲常常教导我说，做人要厚道，做人要宽容，做人要吃苦耐劳。再苦再难的时候都要挺直脊梁杆。堂堂正正地做人，踏踏实实地做事。你帮助了别人，千忘别往心里去；但别人帮助了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每个人都有良心，有良心就要恩图报，古语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三
　　 父亲十九岁那年，由曾祖母、二爷、大太爷、三太爷、四太爷张罗着，把母亲娶进了门。其实不是娶进门，而是骗进门。相当初相亲时，媒人口口声声说我父亲家有三十亩地，可那是父亲跟二爷两大家子人的所有产业。
　　 当初父亲娶母亲穿是的大袍、马褂，父亲骑的是高头大马，母亲坐的是花轿。进了洞房，母亲才知道，这一切全是从本家二爷那儿借来的……”当母亲对此表示不满时，父亲口口声声地说
　　 “那时俺真的没有骗你，爹妈去世后，我与我叔家的地就是在一起耕种，一起收获，秋后打下了粮食一起平分。没有二叔的拉把帮衬，我们行吗？我们两家好地歹地算在一起，还不止三十亩呢！”
　　 婚后不久，曾祖母说：“你们已经成家，就该立业，我也不想再让这一家子老小拖累你们，你们该去过你们清闲的日子了。”
　　 她的话无异于懿旨，父母只能另立门户，当家不知柴米贵，不成家，不知当家难。二十岁的父亲虽然已经为人父，但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对家也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是两个人在一个锅里拨拉勺子，在一起吃饭。他除了会割牲口草，农田里的活，什么也不会。家里家外上上下下全由母亲一个人打理。家在父亲印象中就是旅馆、饭店。饭碗一推，拔腿出门，高兴了，到田里转转，地不会锄，常常是草没锄去，禾苗倒锄去了不少，没办法就一棵草一棵草地拔。别说，人勤地不懒，庄稼地让父母没黑没白的照看着，也能一棵杂草不长。长辈们都夸父母，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两个孩子勤快，是过日子的好手。
　　 可是到了春天，要往地里下种了，父母背着豆种扛着抬犁具就上山了。当时他们心想，豆种往地里撒得越多，苗长得越多，秋后豆子结得必然也多，所以就大把大把地往地里撒种。半口袋豆种种到了田里，心满意足地回到家，心里还在沾沾自喜，就指望着秋天会长出满地的豆夹，结出满仓的黄豆来。可是没过多久，就听到隔壁大太爷在他家院子里跳着高骂娘。
　　 “这两个兔崽子，什么时候才能叫人省心！他们哪里是在种豆子，分明是在种牲口草！满地的豆苗疯着长，密得不透缝，哪辈子能长出个豆夹来！”
　　 父母一听，不妙！原来豆种下多了也不行啊！没办法他们背着网包上山间豆苗。一气间了半网包。
　　 秋天可想而知，豆子没收多少，还是大太爷、三太爷、四太爷这家一斗，那家三升的接济着，一家老大小总算又度过了难关。
　　 泪水和汗水的化学成分相似，前者只能为人换来同情，后者却可以为父母赢得了收获。苦难对父母而言，并不是一种灾难,也许是一种磨砺,当他们经历过并且已经克服了的苦难,也收获了生命中的一种财富。父亲和母亲在人生的困境昂起了头挺起了胸,直面惨淡的境遇,他们的人生慢慢放出光彩,过上了步步高节节甜的的日子。
　　 四
　　 可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我的降临，却无端加重了父亲肩头上的担子。我生来就弱不禁风，与医院结下了缘，与大夫套上了交情。幼年时，我不知得了一种怎样奇怪的病，病情一发作，父亲就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一切活计，风风火火地赶往家里，将我往手推车上一抱，然后在另一边抱上一块跟我体重差不多的石头，急三火四地将我往医院送。手推车在那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行进，我听得见推着小车的父亲深重而急促的喘息。天长日久，我习惯了那一路的颠簸，甚至将这视为一种享受。仿佛是让父亲把我放在小摇篮里。我的病痛也会在那颠簸中渐渐缓解。到医院后，医生再补上一针，或是给开上一些药，我又会坐在手推车上跟父亲一起又说又笑地回家。一路上，他用那五音不全的嗓子为我哼唱着一个个歌谣，给我娓娓讲述着一个个扣人心弦的故事。那一刻我觉得身边的风格外的暖，父亲的话也格外的多。我时不时还向父亲打破沙锅问到底问一些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父亲一个劲地念叨着，“小孩没假病，来时你还哭爹喊娘，这会儿又是秧歌又是戏。”那一刻我甚至抱怨从家到医院的路太短，父亲给我唱的童谣还没有尾声，讲的故事还没有结局，回家后父亲便会不声不响的将我往母亲怀中一送，就完事大吉，对我便不再理睬，又回赶到山上忙活田里的农事去了。有时候我甚至盼着自己能一直病下去，我还可以再坐上父亲的手推车，再继续听他唱的童谣，听他绘场绘色继续讲述空城计的故事。
　　 其实也不需要期待或是盼望，那时候我的病是三日一小发，五日一大发。有时候父亲急三火四把我推到公社医院，那个我管他称呼孙爷爷的大夫也会长叹一声，为难地说道，“咱公社医院的条件真的有限，建议你还是带孩子到县城医院里去看看。”孙爷爷的一句忠告就得让你披星戴月推着我匆匆忙忙地往县城里赶。
　　 我喜欢去县城医院。尽管我讨厌病房里那流苏水刺鼻的味道，但在那里不用让那长长的针头扎屁股，我可以静卧在床上，任护士阿姨给我挂上点滴，不痛也不痒，凭那凉凉的药水通过血管注进我的肌体，你照样可以坐在床边为我唱童谣讲故事。总忘不了夏天的夜里，父亲为我轻轻地摇着蒲扇，听着他与蚊子的轻轻絮语，“这孩子都瘦得皮包骨，你们还舍得吃？饿了，你们就咬我几口。”听着父亲的喃喃自语，我感到特好笑，心想，父亲傻得真够可以，怎么能跟蚊子讲理？蚊子怎么听得懂你的话语？打完了点滴，父亲准会带我到人民饭店吃包子。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就认准了人民饭店的包子好吃，不管刮风下雨，非要让父亲抱着我到那里去。同病房的那个满脸皱纹最爱唠叨最愿意爱管闲事的老太太一个劲地直怪我，“这孩子太任性，来来回回要害你爹多走十里的路，医院食堂的包子还不一样吃？”父亲却说不碍事，喜欢带我出去逛逛县城。去了饭店，父亲总是乐呵呵的把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送到我手里，他却只是五分钱一碗的白菜汤当就菜，啃着从家里带玉米面饼子。我执意要分一个包子给他时，他却说他只喜欢吃母亲包的包子。这里的包子太油腻，他不喜欢吃。
　　 记得那一次我在医院待了整整五天，第五天早晨，那位宋大夫医生来病房查房。我听见你跟那位慈眉善目的宋大夫小声地说着话。
　　 “老宋，孩子的病在这里待着也没有多大意义，不到一个周，你刚卖的一头肥猪的钱全花光了。这钱花得跟流水似的，我也知道你们庄稼人不容易。救死扶伤是我们当医生的职责，可我是为你好，还是把孩子带回家，要不我建议你到烟台医院去看看，或许……“
　　 “宋大夫，我不怕不花钱，家里另一头猪也快肥了，你得想想办法救救孩子的命，让她就这样待在家里我们难受啊……”
　　 任凭父亲软泡硬磨，我还是被父亲抱上了独轮木车，听由他推回了家。从县城到村里，三十六里的山路好长好长，父亲就那么推着，推着，只是一路上没有了我们父女的欢歌笑语，父亲一直沉默着，他没有给我唱童谣，也没有给我讲故事。一路上只听到了独轮木车嘎吱嘎吱碾压着冰封路面的声音。我感觉那天的风像刀子，嗖嗖地刮在像上，生疼生疼。那风吹得父亲双眼都是红红的，还吹出了他的清鼻涕。那空气很憋闷，让我难以呼吸。
　　 回家后，父亲把我轻轻抱到炕上，我瞥见他望母亲叹了口气，接着我就看到母亲一个劲地抹眼泪。当时我就不明白，有什么好哭的。我的肚子现在可是一点也不痛了。我还在想县城的包子有多好吃。可是离县城这么远，父亲却不能给我去买。
　　 “哭什么哭，医院里那些鬼医生的那些话你怎么可以当真？他们总是把小病说成大病，把活人医死，他们懂个屁？咱闺女的命大着呢。我还就不信，她的病治不好！”父亲气哼哼地扔下一句话，扛起锄头就要往田里赶。
　　 我才不管能不能治好，一个劲地嚷着要吃好东西。父亲一听，忙转回身来，抱起了我，就往商店里奔。一会儿，我手里就多出了几卷山楂卷。我津津有味地刚吃下，一会儿又吐了出来，吐得父亲满身都是，父亲说这个不好吃，我带你再去买橙子。那东西好吃，比桔子大多了。老大老大，跟你的脑袋一般大。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闹腾累了，我好不容易睡下，父亲才稍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