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赵村来了两个铁匠，在祠堂门口支起火炉，将铁块烧得通红，用火钳夹着在铁砧上铿铿锵锵地敲打，弄得火花四溅，引来一大群学龄前儿童的围观。
　　 单调的活儿干着枯燥，两个铁匠一边干活一边逗弄孩子们取乐。细伢子懵懂单纯，铁匠就在言笑间沾他们的小便宜。这样逗弄着混得有些熟了，一个叫二毛的孩子麻着胆子问铁匠中的一个：“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脸坏笑地说：“我叫狗不识！”
　　 小孩们觉得这名字好玩，嘻嘻哈哈笑起来。
　　 “你呢？”二毛又问另一个。
　　 那人说：“我叫牛来问。”
　　 孩子们笑得更响了，银铃似的笑声在乡村静谧的空间一阵阵荡漾，连正在向母鸡调情的公鸡也警觉地抬起鲜红的肉冠，咯咯咯发出气恼的抗议。在孩子们的眼里，这两个人生得怪（样子凶），干的活儿怪（打铁他们从来没见过），连名字都是怪怪的。孩子们因此觉得好笑。他们笑罢就开始学舌，奶声奶气地齐声唱起来：“狗不识，牛来问！狗不识，牛来问！”
　　 孩子们的天真愚昧，让两个铁匠笑得前仰后合；铁匠的笑声，仿佛就是对孩子们愚顽的嘉奖，他们叫得更加起劲了，并且老久不愿停下来。渐渐地，那味儿就起了变化，纯真的童音变成了噪耳的烦扰,捉弄人的反成了被捉弄者，两个师傅沉下脸来，扬起通红的火钳，脚板往地上一蹬：“嗬！”一声大吼，吓得毛孩子们四散逃窜。
　　 二毛跑到村前的石板路上，正好碰上放晚学回家的兴儿。兴儿十岁，读小学三年级，比二毛高得一个脑壳，平日里是这些细伢子的头。见二毛跑得慌张，兴儿喊住他：“跑什么啊？鬼赶急了似的！”
　　 二毛就停下来，咿咿呀呀地说：“祠堂门口有两个怪人，一个叫狗不识，一个叫牛来问，我们喊他们的名字，他们就打人。”
　　 兴儿说：“狗屁！哪有这样的怪名字？你怎么晓得的？”二毛就把经过说了一遍。兴儿掐着二毛肉嘟嘟的脸腮说：“蠢子！人家在骂你们哩！你还笑？走，我去帮你们摆平他们！”
　　 逃走的孩子有了主心骨，就象电子找到了原子核，重新聚集拢来。兴儿雄纠纠地在前面走，一群屁孩就勇敢地在后面跟，大家重新走向祠堂。两个铁匠见了兴儿一伙讨罪的架式，吃了一惊，停下手中的活儿愣愣地看。隔得四、五米远时，兴儿停了下来，盯着铁匠说：“打铁的，让你猜件事，猜对了到我家吃夜饭。”
　　 铁匠一听又来劲了，咧开了嘴嘻嘻地笑。一个说：“好呀，叫你妈妈多敲几个荷包蛋，好下酒。”
　　 另一个附和：“杀个老鸡婆还好些！”
　　 兴儿不动声色地说：“如果猜不出，就学三声狗叫。”
　　 两个铁匠一怔，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呆呆地看了兴儿好一会儿。一个说：“要我们猜什么？说来听听。”
　　 兴儿说：“你们能猜到我叫什么名字么？”
　　 两个铁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说：“你猜我俩个叫什么名字！”
　　 兴儿说：“也要得！我若猜对了，你们同样学三声狗叫！”
　　 铁匠再次打量兴儿，觉得这个小孩子可不一般，那惹火的架式与别的小孩子明显不同啊！铁匠犹豫一下，还是答应道：“行，你猜！”
　　 兴儿说：“你刚才告诉他们说，一个叫‘狗不食’，连狗都不吃的，是什么？狗什么都吃，就是不吃自己屙的屎——你肯定是狗屎；一个叫‘牛来吻’，牛‘吻’的肯定是草，象你这么大的块头，所以是草包。你们俩人一个叫狗屎，一个叫草包。”
　　 孩儿们一听，“咯咯咯”笑起来。
　　 “也嘿！”铁匠故技重演，狠狠地瞪圆了眼睛，举着火钳暴喝一声，震得檐前的瓦楞簌簌颤抖。孩子们再次被吓得慌了神，调头逃跑。兴儿一把扯住跑在最前面的：“莫怕！莫怕！在我们自己村子里，他们不敢打人的！”
　　 有了兴儿壮胆，孩子们马上站了下来，恍然明白一个道理：对，在我们自己村子里，他们不敢打人——有大人撑腰哩！
　　 两个铁匠见来硬的不行，心里开始有些发慌了，赶紧换上一付笑脸夸赞兴儿：“小弟弟蛮聪明呀！长大了跟我学徒弟，要得啵？”
　　 兴儿说：“我不要跟你学徒弟，我要你们学狗叫。”
　　 两个铁匠笑脸贴上了冷屁股，那个尴尬就别提了。没法子，只好涎着脸和兴儿谈条件：“给你打把蛤蟆钗，要得啵？”
　　 兴儿说：“老师说过，青蛙是益虫，不能钗！”
　　 铁匠说：“给你打副弹弓，打鸟百发百中。”
　　 兴儿说：“鸟也是益虫——你们是坏人，肚子里尽是坏主意，说不出一句好话来。不和你们讲了！给我喊呀！狗屎，草包！狗屎，草包！”
　　 仿佛得到了圣旨，所有的孩子都跟着起劲地叫喊起来：“狗屎，草包！狗屎，草包！”底气充足的童音象波涛拍打礁石一样，一波又一波有节奏地向两个蛮汉发出戏谑的声讨。
　　 铁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一群孩子弄得狼狈不堪，哭笑不得。
　　 赵村自古民风强悍，这里的男男女女嘴上不说，心存朴素哲理，当他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有意放纵孩子们的嬉闹。当然，也有几个上年纪的大声喝斥小孩，但那声音里缺乏了往日的威严，甚至好象还有一丝丝鼓励的成分。孩子们在喝斥声中长大，能从大人语调中极微妙的差异里辩别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真实含义，喊叫得更加起劲了。两个铁匠满脸掩饰不住的尴尬，在村民们默许的氛围里，只好低着头闷头闷脑地干活，叮叮当当的声音沉郁无比，一声声仿佛都敲打在自己的心坎上。
　　 第二天，细伢子余兴未尽，依然远远地站着对铁匠嬉笑叫喊。铁匠越恼，孩子们越起劲。二人被搅得不胜烦躁，却又无可奈何。骂吧，光是嘴咧咧，细伢子已经不怕了；打吧，只能做做样子，却不能真打。一个铁匠叹息：“唉！就像粑粑掉进灶眼里，吹不脱，拭不净，越拍越脏！”两人干完手里的活计，匆匆离开了赵村。
　　 后来，在这一带的手艺人中又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小孩子莫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