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的心 近的心 （四）

明月拿到毕业文凭，回到威海，已经是八月份的事了。
小雨的弟弟带着一双儿女从烟台来到威海，好久不见自是欢聚一堂。侄女葡萄初三，侄子皮皮刚上小学一年级，和蚂蚱同岁。晚上明月辅导他们写作业的时候，遇到了同一个难题：写作文，写日记。空洞的说教，自然写不出来好作文。
第二天，小雨决定休假一天，带着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妹妹，和孩子们一大家12口人浩浩荡荡去了西霞口国家级动物园。小雨的理由很简单很充分：趁着爸爸妈妈的腿脚还能走得动，带他们出来玩玩，缓解一下他们寂寞的心情；孩子们写作文闭门造车不行，要想写出好文章，必须走出来；这些上班的，工作的，也需要出来放松一下自己，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照相机，录像机，手机，吃的，喝的，都带好了。
出发，目标，西霞口。
车上小雨告诉孩子们：第一，要看好动物园的名称，简介，创立的年份，第二，要抓住动物的特征，也就与其他的动物有什么不同，旁边一般有简介，也要拍下来。第三，要留心游人的评价与感叹，那往往是最生动的描述。第四，要遵守动物园的规章制度，做个文明的游客。
在妈妈爸爸和弟妹的七大姑八大姨，东家娶了个媳妇，西家生了个儿子的交流声中；
在爱华和小雨弟弟的国事，家事，天下事的谈论声中；
在明月和小雪的大学生活，社会工作的个人看法和感叹声中，
在蜻蜓和葡萄窃窃私语的笑声中；
在蚂蚱的欢快清脆的歌声和皮皮乐不可支的冲锋枪声中；
小雨的弟弟终于把满载家人的商务车停在了西霞口动物园的门前。
下了车，弟弟和爱华照顾着爸爸，小雪和明月照顾妈妈，小雨和弟妹照顾几个孩子，蜻蜓和葡萄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嘻嘻呵呵地小声交谈着，蚂蚱和弟弟活像撒欢的小毛驴，跑前跑后，惊叫着，欢笑着，
　“妈妈，大姑，奶奶，快看啊，这里有大老虎，这里还有大狮子啊。”皮皮，蚂蚱异口同声地叫着，跑着，跳着。在人空里钻来钻去，跑的是满头大汗。
　“老婆子，你看这里的狮子老虎好像无精打采的样子”，“对啊，老头子，是不是老虎本来就那样？还是它们生病啦？这里有好多鸡，买只喂喂看。”听着爸爸，妈妈的疑问和评价。小雨帮爸爸擦了擦流下来的汗，然后把毛巾递给了照顾爸爸的弟弟的，一声叹息：
　“老虎和狮子的魅力在于它们的霸气和威风，而它们的霸气则体现在追捕猎物的瞬间。它们已被人类圈养，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了竞争和拼搏，自然也就少了霸气和威风，那么王者的魅力也就无从谈起了，”听到小雨睿智的评价，明月不由自主地深深地看了小雨一眼。小雨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连衣裙，头发随意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虽然简单，却不失高贵。
　“大姨，是人类太爱他们了，才把他们养起来的，目的是让更多的人看到它们的风采，谁知道却害了它们，”身着白色连衣裙的明月，衣袂飘飘，好似不食人间烟火，若有所思地说道。
　“对啊，有时候，真爱也是一种伤害。你看，就像那只袋鼠，”小雨指着不远处的那些袋鼠说道：“袋鼠妈妈生了小袋鼠，把小袋鼠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直到小袋鼠长到七八个月的时候才把它们放出来，因为七八个月的小袋鼠已经具备了生存的能力，可以自己捕获食物，也懂得了如何逃避危险和敌人的追击。而那些老虎对待孩子们的方式和袋鼠就不同了，”小雨笑嘻嘻地说道。明月和小雪感到这个话题很有意思：“那老虎如何对待他们的孩子？”小雪和明月一起问道。
　“老虎妈妈生下小老虎以后，不许小老虎在它身边，要它自己捕获猎物，从最简单的抓，捕，逃避，开始练起，既要抓到猎物，又要把伤害降到最低，这需要脑力智力体力的协调吧？八个月的时间，足可以让小老虎成为森林之王了吧？”小雨一边看着孩子，一边回答着那两个女孩的问题,“不同的方法教育出来的孩子是不一样的，老虎妈妈的教育方法让孩子成为了森林之王，袋鼠妈妈强烈的保护欲只是教会了如何保护自己，嘿，最终有可能小袋鼠就成为了小老虎的口中食了吧？”
　“姨姥啊，你是怎样把大姨教的这么聪明？”明月听到小雨妈妈呼吸有些急促，知道老人家累了，一边扶着，一边问道。
　“你大姨啊，小时候可是个有名的调皮鬼。我四个孩子，就她最不省心了。”姨姥略微站了一会，待呼吸平稳了，才说出令明月有些意外却又在意料之中的答案。
　“哎哎，我说老太太啊，孩子都是自己的好，不要在孩子们面前把我的光辉形象抹黑啦？有时候真怀疑，笨妈妈怎么会生出我这么一个聪明的女儿？”小雨有些赖皮地对妈妈说道“还不都是你惯的，还好意思说，看看，大熊猫啊，妈妈快看。”上了山坡，下了小桥，见老人有些累了，就坐下休息一会，蜻蜓和葡萄拿来水，分给大家喝起来。
　“其实，动物和人有很多惊人的相似，大多数独生子女享受的何尝不是袋鼠妈妈的爱，特别是那些隔代抚养的孩子。”小雨若有所思地说到，“谁又能说袋鼠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谁又能说老虎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有时候那些过分的溺爱无形之中已经剥夺了孩子们锻炼的机会。就像这些被人类圈养的老虎狮子。”
　 逛完鸟的乐园，走完鱼的世界，已经是下午一点了，小雨带着大家去吃久违的农家宴。孩子们叽叽喳喳，争先恐后地说着自己的感受：
　葡萄：“我在电视上看到的老虎威风凛凛，可这里老虎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懒洋洋地卧在地上，真叫人心酸。这群食肉动物在这方寸之地，失去了它原有的本性，不能靠自己的能力去找食，却靠着游人的施舍，为了取乐游人而活，不知是野兽的悲哀，还是人类的悲伤。” 　
　 蜻蜓：“最有趣的是那通人性的猴子，我当时看到那只小猴子三两步快速的爬上饲养员的头上，淘气的玩弄他的帽子，这边的小猴子正在给老猴子抓虱子，老猴子配合着，一会左一会右，小猴子也专心致志，绝不漏掉一只虱子，那样子真让人忍俊不禁。还有那只黑猩猩，举着手臂跑来跑去，正在给游人表演呢！你们看，我录得像还在这里那，姥姥，你看，姥爷爷，你看啊，哈哈哈，真好玩。”
蚂蚱：“你们没看到啊，那只漂亮的孔雀居然对我开屏啦。就这样，就这样的。对吧，皮皮，你也看到了。”蚂蚱的话引来一阵大笑，“那只小猴子还给我鞠躬的，还这样翻跟头的。”　
　 小雨的妈妈感叹地说：“这里的鱼真是千奇百怪，各式各样，这里很多鱼我们从没见过”。
皮皮说：“奶奶，你看到那个大鲨鱼妈妈带着自己的孩子游来游去，那是在散步的，你不知道吧?，还有很大很大的千年乌龟……你看爷爷，我都拍下来了。”
小雪的一句话结束了这次西霞口之旅：“我感受到人类的智慧与审美观，但这群原野生物为了使人观赏，却失去了原有的野性，可怜，可悲”。
回程的路上，弟妹接了一个电话：“我在大姐家，有什么事回去再说，有事处理事，你哭什么哭”。弟妹告诉小雨，她的妹夫要离婚。
“姐，你看，妹妹和妹夫是同学，一起打拼事业，事业有成了，妹夫又要离婚，都是钱多了闹得，没钱的时候多好。”弟妹愤愤不平地说道。
　“二嫂，也不能都怨皮皮的姨夫吧？皮皮的姨妈，和前几年也不太一样了，常打麻将不上班也不收拾家。”小雪忍不住地说。
　“妹妹以前不打麻将的，孩子大了闲着没事才开始打的，妹夫的生意那么好就让妹妹在家照顾孩子，妹妹再没上班”，弟妹是这么说的，“再说她家用不着她挣钱，还请着保姆收拾家的。”
　“二嫂，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关键是不要和社会脱轨，你看假如真的离婚了，皮皮的姨妈靠什么养活自己？”小雪，“姐，你说这婚姻怎么了？”
　“婚姻没怎么，只是看你会不会经营，”小雨看着明月和小雪询问的眼睛，“是的，婚姻需要经营的，这和事业一样，我举个例子吧。”小雨弯下身来对着弟妹说道：“这婚姻和我们刚才爬山是一样的，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一起爬，沿途看到的一朵花，一只鸟，一棵树，都会成为他们共同的话题，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其中一位因为各种原因中途离开，一位继续前行，任何人都不可能预料到期间会不会遇到同行者，这期间因为两个人不能一起前行，继续前行的那位看到的山水，中途离开的那位因为没看到，所以不可能拥有共同的话题了。”
　“这和皮皮的姨妈有什么关系？”弟妹问道。
　“二嫂，大姐的意思是说，皮皮的姨夫和姨妈，刚开始的时候一起打拼事业，他们拥有共同话题，事业稳定的时候，你妹妹在家看孩子，你妹夫继续工作，她们的话题不一样了，在这期间，皮皮的姨夫有可能会遇到自己的同事，他们会有共同的话题。”小雪忍不住地提醒二嫂。
　“这婚姻出现问题不是一个人的问题，只要不给别人机会，问题发生的几率就少多了”。小雨解释道：“比喻说，你的戒指和项链，你肯定不会给别人机会，一般人也抢不去，”弟妹不等小雨说完着急问道：“你说，我妹妹的事吧，什么原因？”
　“孩子小的时候，你妹妹整天和孩子打交道，孩子大了上学了，她生活圈子一般是麻将，美容，邻里之间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时间久了，千篇一律的话题谁都会犯烦了，又不想吵架，怎么办，只能尽量在外面逗留吧？不想要老婆知道，于是什么加班啊，应酬啊都是借口。时间长了，外遇会有的，”小雨说“这只是我的猜测。所以我认为，不论什么时候，女人都不可以放弃自己的事业，教育孩子，料理家务毕竟是两个人共同的事情。”
　弟妹点了点头问道：“那怎么办？”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外人无权干涉，”小雨说道，“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女人最好有一技之长，不论如何，最起码，最起码的能养活自己吧？”

回到威海，太阳还没落山，孩子们叫唤着：去海边，去海边，去海边玩。于是，来到了海上公园，那里一大片松软软的沙滩。蚂蚱和皮皮跟着小雨的弟弟玩蹦蹦床去了。
一身鹅黄色衣服的小雪好不淑女的脱掉了鞋子，沿着海边的碎浪，她赤脚而行。浪花忽起忽落，扑打着她的脚背和小腿，溅湿了裤管，也溅湿了衣裳。她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因为，不时，她会弯腰从海浪里捡起一粒小贝壳，再把它扔得远远的。她的动作，自然而然的带着种舞蹈般的韵律，使她身边的明月，不能不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她那毫不矫情，却优美轻盈的举动。听到葡萄和蜻蜓在哪里高声朗诵着高尔基的《海燕》。小雨抿嘴一笑，侧耳细听。
“我不喜欢文学家，他们都是酸溜溜的。”小雪说，又从水里捡起一粒贝壳，仔细的审视着。
“你认识几个文学家？”明月惊奇地问到。
“一个也不认识！”“那么，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酸溜溜的？”
“我猜想！”小雪扬了扬眉毛。“而且，自古以来，文学家都是穷光蛋！那个老杜，住在茅草篷里，居然连屋顶上的茅草都保不住，给风刮走了，他还追，追不到，他还哭哩！真没用！”
“有这种事？”明月皱拢了眉毛，思索着，终于忍不住问：“老杜是谁呀？”“鼎鼎大名的杜甫，你都不知道吗？”小雨忍不住插了一句。“亏你还会写诗歌！”“噢！”明月微笑了。“搞了半天，你在谈古人啊！你是说那首‘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诗，是吗？”
“是呀，三重茅草卷走就卷走了吧，他还追个什么劲？茅草被顽童抱走了，他还说什么‘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舌燥呼得，……’这个老杜啊，又窝囊，又小器！又没风度！大姐说杜甫的诗好，我就不喜欢。小孩子抱了他的茅草，他就骂人家是盗贼，我每次念到这首诗就生气！你瞧人家老李，作诗多有气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念起来就舒服。‘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够味！豪放极了！‘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棒透了！我喜欢老李，讨厌老杜！”
明月侧过头来看着她，落日的余晖正照射在她身上脸上，把她浑身都涂上了一抹金黄。她浓眉大眼，满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面颊红红的，嘴唇轻快的蠕动着，那一大段话像倒水般倾了出来，流畅得像瀑布的宣泄。
“我在想，你和大姨都是很奇怪的女人。”“为什么？”“你和大姨都不是学文学的，可是，你们能把李白和杜甫的诗倒背如流。”
“哈！”小雪的脸蓦然涨红了。“这有什么稀奇！姐姐比我大16，我还没学认字，就先跟姐姐背唐诗三百首，我是跟着姐姐长大的。姐姐看书我就跟着看，姐姐大声读着，我就会了。是吧，姐姐”
“你知道吗？现在的女孩子很少有喜欢古典文学的了，你和大姨是我认识的女孩子里，最有深度……”明月认真的说。
“哇！”小雪大叫，慌忙用双手遮住耳朵，忙不迭的，语无轮次的喊：“你千万别说我有深度，我听了浑身的鸡皮疙瘩都会起来。你别受我骗，我最会胡吹乱盖，今天跟你谈老李老杜，明天跟你谈老汉老哈……”
“老汉老哈又是什么？”明月稀奇的问。
“汉明威和哈代！”小雪说：“知道几个中外文学家的名字也够不上谈深度，我最讨厌附庸风雅卖弄学问的那种人，你千万别把我归于那一类，那会把我羞死气死的。”
“你们知道吗？杜甫那首‘八月秋高风怒号’的诗，主题只在后面那两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皆欢颜’！后人推崇杜甫，除了他的诗功力深厚之外，他还有悲天悯人的心！”听了小雨的这句话，明月怔了怔，歪过头去看小雨，她眼底闪烁着一抹惊异的光芒：
“你知不知道，大姨？你太博学，常常让人觉得自己在你面前很渺小”。
“你知不知道，明月？”小雨学着明月的语气：“你太坦率，常常让人觉得在你面前很尴尬！”明月喃喃的念：“无论你的梦有多么圆，周围是黑暗而没有边。”小雪听了，摇摇头，
“不好，我不喜欢，太消极了。对我而言，情况正好相反。”
“怎么说？”
“无论你的梦多么不圆，周围都灿烂的镶上了金边。”她朗声说。“这才是我的梦。”
“说得好！”明月由衷的赞叹着“小姨，你实在才思敏捷！”
“哇！”小雪怪叫，笑着：“你又来了！你瞧，你把我的鸡皮疙瘩又撩起来了！”她真的伸着胳膊给明月看。
“妈妈，小姨，明月姐姐，该回家啦，姥姥姥爷累啦，我们还要回去写作业那。”蚂蚱一边跑一边叫道。
坐上了车，孩子们开始讨论起作文的题目：
蜻蜓说：我的题目是《畅游动物园》，主要是体现在“畅”上，心情是“畅”，文笔要轻快，有迫不及待的感觉。
葡萄说：我的作文题目就用大姑的那句话，《有时，真爱也是一种伤害》，想谈谈，动物园里的狮子和老虎，就是大姑小姑和明月姐姐议论的话题。
蚂蚱说：“我看了那么多，有的说有的写啦，我要写好多好多。我要写三百字，四百字，好多好多字，老师会给我好多小红花啦。”
皮皮说：“我也要写好多好多啦，老师会给我好多小星星的 ，我们比试比试吧？”“好啊，比试就比试，谁怕谁？”
晚饭后，蜻蜓和葡萄的把相机里的照片传上电脑，忽然葡萄叫起来：“好漂亮的荷花啊，在哪里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