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公姜小白与后唐庄宗李存勖，都是青史鼎鼎有名的人物，这不仅在于他们做出了惊天动地砥砺后人的可敬事业，也在于他们功成名就后不得善终的可悲结局。真如《新唐书》所言，“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以史为鉴，引人三思。
　　 姜小白继承父兄之业做了齐侯，于周王室衰微，诸侯中原逐鹿时一举称霸，最后如愿以偿，成为春秋五霸第一位霸主。李存勖接他爸班时，23岁，南征北战，建立了唐，史称“后唐”，也是得偿所愿。他们二人为实现自己的志向，都是励精图治，戒骄戒躁。
　　 在齐桓公，求贤若渴，不计一箭之仇，重用管仲，用而不疑，称为“仲父”，连好打猎和爱美色是否有害于争霸，都要请教管仲，“有所施行，一凭仲父裁决”。他鼓励举贤，设庭燎之礼四处求贤，在宫廷前点燃一百把通明的火炬，准备昼夜接待人才，每30里设驿站，招待各国宾客。齐国一时人才济济，当真难能可贵。
　　 在后唐庄宗，更是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不仅举贤、整军，而且减税、安民，每次出征前都以庄严的仪式杀猪羊告祭太庙，请出父亲临死前交给他的三枝箭，放在锦囊里背上，冲锋，身先士卒，凯旋，又把箭送归太庙供奉父亲，一心报仇立国，丝毫不敢懈怠，真正十分可嘉。
　　 但等到创业有成需要继续发扬光大时，二人却发生了变化，意气风发雄才大略让位于骄奢淫逸胸无大志。元代刘因《白沟》诗云：“赵普元无四方志，澶渊堪笑百年功”，姜小白与李存勖如果只是变成了并无四方志的赵普，即使不更进一步，退而守成，那还可以保住江山社稷的稳定，最起码可得善终。可是他们志骄意满后，欲令智昏，国事荒芜了，按今天话说，自己导演起腐败来了，不仅留下堪笑千年的浩叹，而且就连平常人的苟全性命颐养天年都不能够，可以说是曾经生得很伟大，最后死得很窝囊，前后简直判若两人。
　　 葵丘会盟时，周襄王派宰孔赐给齐桓公祭庙用的胙肉、彤弓矢以及天子车驾，特许桓公不下拜受赐。要不是管仲阻拦，姜小白真就不下拜受赐。第二次会盟，司马迁四个字形容姜小白，“益有骄色”。姜小白觉得无事可做了，于是宫室壮丽，仪仗超标，还想要封禅，拿出太平天子的架势，可他不过是当时周天子分封的诸侯。李存勖呢，用了十多年时间，基本上完成了父亲遗命，将宿敌刘仁恭、刘守光父子活捉回太原，大败耶律阿保机驱逐契丹回北方，攻灭朱全忠后梁统一北方称帝，他倒没有忘记告乃翁，仇已报功已成，然而其中的自傲自满劲儿却是前所未有的。
　　 姜小白开始不听管仲的话了，虽然他痛泣管仲的去世是折他手臂，却仍要宠信管仲不齿而定性为小人并要他疏远的易牙之辈（易牙于管仲去世时自叹是真小人，可惜今世有人明为小人，却又不认，定要百般推脱，又是不如易牙处）。按理说，齐桓公一代霸主，前无古人，心智当非常人所能及。可就是他，管仲死后，善恶分明的鲍叔牙为相时，开始还能远易牙、竖刁、开方三人，可时间不长，听不到那些拍马奉承的肉麻话，他就觉得食宿都不是滋味了，也不说笑话了，也没有笑容了。三年后有女人一劝，就不听鲍叔牙的劝阻，把三人召回宫来复职。这三人此番沆瀣一气，朋比为奸，上下其手，饿死了齐桓公，扰乱了齐国。所以说，齐桓公正是自己的掘墓人。
　　 你看，齐桓公山珍海味吃腻了，开玩笑说没吃过蒸婴儿肉，于是易牙“烹子献糜”以博主子欢心，真是天下第一的好厨子。果然，齐桓公吃到人肉觉得鲜美无比就问易牙，易牙还假惺惺地哭着说那是他儿子的肉。齐桓公听了不舒服，但又感动于易牙爱他胜过了亲骨肉，于是开始宠信易牙。怪道齐桓公爱吃易牙做的饭菜，直气死鲍叔牙而不悔悟。君清则国清，上梁不正下梁歪，姜小白变成纵情声色而昏聩自满的齐桓公后，齐国的霸主之位还能稳若泰山吗？历来小人弄权，国无不破败者，但齐桓公此时丝毫没有察觉。
　　 再说李存勖。完成了父亲的三桩心愿后，李存勖日益骄纵，不再约束自己了，只想快活，陡然一变，智勇变身为荒淫，治国失政，奸佞当道，大兴土木，鱼肉百姓，众叛亲离，民怨沸腾，全然没有明君气象。灭掉后梁，李存勖竟归功于自己，说天下是他用十个手指取得的。对文臣武将，他妄加猜忌，骄横对待；对善于钻营谄媚的唐朝旧臣，他委以重任；被委以军国大事的心腹宦官，多达上千人；身无寸功的伶人轻易地就可得到官职，随意出入宫廷和皇帝打闹，戏弄贵族大臣，勾结贪官污吏祸害百姓，进谗言陷害忠良，畏惧、贿赂伶官的大官不计其数；身经百战的将士们受到监视、侮辱，陷于贫苦，李存勖还一次就抢了他们的妻女1000多人入宫；读书人即使想报国也无门，从此国无贤者。
　　 李存勖不喜欢当皇帝了，却喜欢听戏，尤其演戏，那才叫过瘾。按说李存勖够有追求够有个性的，而且高瞻远瞩，预见到演员在很多年以后肯定很有前途，于是不计任何代价，当起了那个时代最高贵最有派的行为艺术家，而且绝对有职业道德，不搞潜规则，绝对有范，算是给我们一个搂草打兔子的贡献。一次，他与伶人敬新磨同台演出，自称“李天下”，敬新磨上去就给了他两个嘴巴子，说只有皇帝才有资格称李天下，别人谁敢？李存勖虽然被冒犯了龙颜，还很高兴，认为敬新磨忠心耿耿，“赐与新磨甚厚”。但其实，他也不是一点都不喜欢当皇帝，皇帝的荣华富贵，他喜欢；皇帝的职责呢，他找到了替身，谁呢，还是伶人，也有宦官；百姓和江山呢，既没有演戏重要，也没有演戏有趣。于是，李存勖一边当着皇帝，一边沉醉于伶人乐官的声色歌舞之中，有时还着彩衣同伶人一起演出，艺名“李天下”同样名动天下。因为皇帝演戏忙，没工夫处理政事，那些戏演得好而且看起来又忠诚又会来事的，就被擢升，代替皇帝理政了，这算是开创了世界历史上演而优则仕的最早最快最成功的范例。但李存勖没想到的是，他宠信的伶人、宦官当政后奢侈荒淫，百姓、将士们怨声载道，国家危机四伏，就他自己不知道。从来玩物丧志，玩火自焚，一些不谙政治不恤民情，不知为国分忧只知吃喝玩乐胡闹的伶人宦官政治会是个什么好果子？业精于勤荒于嬉，伶人惯于演戏，演习是本行，却让他们治国，可想而推之。后唐由此渐渐衰弱了。
　　 应该说，采取“尊王攘夷”之策九合诸侯称霸，是齐桓公事业的最兴盛处，牢记父训扫灭宿敌建立后唐是后唐庄宗事业的最兴盛处，他们都成功了，而且比较迅速，但他们的衰亡也很迅速。
　　 公元前643年，齐桓公病重，成了没牙的老虎，熬到“冬十月”，死了。易牙与竖刁之流一看时机来了，就带人作乱，拥立公子无诡，迫使太子昭逃亡宋国。易牙等又把齐恒公寝宫用三丈高的墙围住，堵塞宫门，矫传君命，不许任何人进宫，还隔绝消息不加调治，后来食物和水也没了，齐桓公就这样被活活饿死了。这还不算完，齐桓公尸体停在床上六十七天，都腐烂发臭了，尸虫也爬出门外了，还无人收殓，真叫惨不忍睹。当时，齐桓公的几个儿子做什么呢？他们听说父亲死了，正为王位互相残杀打内战呢，导致王宫中没人了，没人敢收尸。等到无诡做新国君了，才给齐桓公准备棺材殓殡，没等安葬，宋襄公率领诸侯军队讨伐齐国，送回齐国太子昭。齐国人害怕了，无诡被杀，连个谥号也没有。齐国剩下的四位公子又攻打太子昭，宋国再次出兵，后立太子昭为齐孝公，“八月乃葬齐桓公”。齐桓公从死到安葬，历时十个月。可怜一代枭雄，在位43年，落得如此下场！最后也许他想捶胸顿足悔恨叹气连连吧，但也许他连叹气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了。这都是桓公亲小人远贤臣的好处。虽然齐国没有灭亡，但齐桓公把自己搞死了，他的霸业也不复存在，齐国开始衰落。
　　 齐桓公死时以衣袂掩面，意思“无脸见仲父于地下。”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徒留笑柄。有人说，管仲死得早，齐桓公当然不必“一凭仲父裁决”。其实不然。帝王之志在于开疆拓土威震天下四海吾家，在他没实现这一局面时，自然是克勤克俭委曲求全，一旦成功，则认为理想实现国无大事，再也不必过苦行僧式的生活，自可为所欲为，少放纵一下还是好的。考察历代君主，不过如此。齐桓公不就是成为霸主后志足意满，耽于酒色，不思用贤，昏聩无能的吗？加上为小人蒙蔽耳目，讳疾忌医，不信扁鹊，病卧于床，被易牙们设计，最终病饿而死。
　　 人性也如此，人很难为一个已得到的东西而去克制自己的弱点，用一生爱护它，即使他曾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何况帝王那一脑门子自己为大为尊的念头，反会认为纵情享乐不过是自己高枕无忧后应得的利息而已，而且九年一毛，无关大局。管仲活着，姜小白也只会听一时，他抗拒不了自己对生活的需要，因为他是人，旧目标已实现而无新目标，享受习惯已养成而不自觉，因此齐桓公咎由自取，还带出了齐国的无穷祸事。
　　 李存勖呢，在伶人兵变中身中流矢而亡，后唐灭亡了。926年，大将郭崇韬被冤杀，大将李嗣源被逼作乱，李存勖慌忙用内府金帛犒赏将士卖命，士兵大骂：“我们的妻子儿女已经饿死了，要这些干什么！”战败回师，士兵逃走一半，李存勖许诺重赏恳求护驾，士卒们说：“陛下赏赐太晚了，我们不感激圣恩！”到了洛阳，李存勖正用早餐，原是伶人的亲军指挥使郭从谦，发动兵变。李存勖悲伤地说：“我不行了。”又说“现在我到了这种地步，你们都没有一条计策来救我吗？”身边将士相视哭号剪发至地誓死以报，也不能力挽狂澜，李存勖被射死。众人逃散，有个伶人拣了些丢弃的破烂乐器放在李存勖身上点火焚尸。李嗣源还算念旧情，从灰烬中找到他的零星尸骨，葬于雍陵。宠信伶人的李存勖就是这么一个下场。李存勖强盛时，当者披靡，谁敢叛变？自宠宦官、伶人，将士也开始不用命了，叛逃的很多，他被亲信所杀，这也是后唐庄宗咎由自取亲信小人的好处。
　　 也应该说，这两人从盛转衰不得善终，都是因为重用小人不务正业志得意满耽于享乐，在其位乱谋其政，是思想行为上都从君子以自强不息而沦落为腐化堕落而不察，相反自得。而万事都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想原地不动坐守其成一时则可，久了就会为大潮吞没坐吃山空。而他们的死，又都为小人算计和陷害，具有一种可怜可叹可笑而又悲壮的色彩。
　　 可以说，他们强大的时候，“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然而他们又是多么近视和肤浅，认为小人善政又忠诚。易牙，精于烹调和射御。开方，原是卫国贵族，放弃做太子的机会追随齐桓公十五年不回家，父母去世也没回国奔丧。竖刁，原为齐桓公侍卫，自阉做太监伺候齐桓公。易牙、开方、竖刁都是谄媚高手，齐桓公一边认为他们是小人，一边却加重用，真是奇怪。却也不怪，谁无缺点？被抓住缺点加以利用的齐桓公认为他们三人“爱寡人超过爱儿子，爱寡人超过爱父母，爱寡人超过爱自己”，有益于身，并无害于国，是真正的忠臣，却不知道己身即国而国非己身，于其个人虽有小益，却有大害于国。何况于其自身也并非真的都有益处，因为小人本为私利而来，并非为有益于人而来。他们忠于的是自己的利益，而君子才忠于义。像易牙，所求必大于他儿子的生命；开方，所求必大于他太子的尊贵。这话齐桓公怎么就不知道吗？不是，管仲病重难起时对齐桓公说过，易牙对亲生儿子都下毒手，竖刁对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也不会爱国君，而开方不当卫国太子，父母去世不回国奔丧，证明野心更大，这些人不可信任。如宠信他们，国家必乱。事实果然如此，不是更加令人悲叹吗？
　　 至于伶人，从社会底层弹欢卖笑一跃而参与国家高层统治，连心理性格都裂变错位了，还有什么忠义是非可言？不搞翻天他们是不会退出历史舞台的，因为最后他们自己也被自己砸死了。所以说，能力小的小人只能坏小事，能力大的小人恐怕就要坏国事了，如若机会给了他们。不过，说到这，这二人的悲剧结局又找到一点原因，就是他们信任小人，不相信他们会乱政，以为他们会竭诚效忠，报知遇之恩，把国家搞得好一点，“我”还省心省力，最起码原地踏步；即或瞎搞，谅几个小人也搞不到哪里去，“我”不还在这坐镇吗？况且，此辈上台，肯定弄出几多花活，给平日的单调增加一点景色和新鲜空气，增加乐趣，调剂调剂，也是生活需要推陈出新，就像摔碎一个暖壶对家里没什么。然而他们都没有想，摔许多次后会怎样，结果连他们自己的性命也给一起摔进去了，真是狼狈不堪啊。这是他们没想到和不愿意的，但其时他们已无力左右，只有干瞪眼的份了。诸葛亮告诫刘禅亲贤臣远小人，姜小白和李存勖正相反。自己盖的大厦自己挖倒，算是玩火自焚的又一例证。
　　 欧阳修总结李存勖的兴衰说“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还说“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真是古今之理。欧阳修劝勉执政者不要耽于逸乐而身死国灭，而应忧劳兴国。忧劳兴国的很多，康熙最为典型，终其一生勤于国事，后人敬仰；而逸豫亡身的，有吴王夫差，几乎亡身的，还有唐玄宗。等等，都令人哀叹。齐桓公有一千古贤相管仲，却不能好好任用，属于始信终弃；后唐庄宗开始谨遵父亲教诲，后来自毁长城，也属于自寻死路。世人多爱奉承话，但齐桓公、李存勖的悲剧再次警告我们，阿谀奉承是毒，拍马溜须是害，大奸似忠，有如蜜糖之于牙齿，令人思之再三。
　　 现在我们有些官员、企业家，功绩不如齐桓公、后唐庄宗多矣，却日日笙箫夜夜歌舞，吃喝玩乐不思进取，不管人民冷暖，不选贤任能，浮夸政绩，欺下瞒上，贪赃枉法，似乎为人民币服务，为权贵服务，百姓生活表面很好，实际很苦，被群众以各种民谣和漫画画像，该警醒了。
　　 多少贪官污吏已入亡身之列，人们拍手称快，若有其后继者，国人也必额首称庆。倘若我们忧劳从事，即使小才不够兴国，兴村兴乡还是可以的，最少可以修身齐家，如此积小成大，也就兴国了。而若在逸乐上迷途忘返，弄不好最终送了卿卿性命，于己不利，于家于国无益，何苦来哉？尤其让人痛心的是，一些同志，起初为国可以大公无私，流血牺牲，最后为了私欲晚节不保，一世英名付诸东流，怎不令人扼腕叹息？祸患从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终成大难而不可收拾，而个人的才智和英雄气概也常常被溺爱的人事给消耗掉了，徒留笑柄和悔叹，读史至此，如闻暮鼓晨钟，腋下出汗。
　　 六十年前，黄炎培与毛泽东纵论国家兴亡的“周期率”，说一人一家一单位一国家，开始时聚精会神，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渐渐放下了，等到各种惰性缺点发作，问题频生，局面恶化，无法控制、扭转和补救时，就跳不出人亡政息的周期率。毛泽东说：“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黄炎培肯定这话是对的。温家宝总理也说，只有民主才不会出现人亡政息。愿我们每个人都负起这个责任。
　　 姜小白与李存勖早已作古，但他们的历史有如明镜，再次告诉我们成由勤俭破由奢。现在，共产党人正以新的历史高度从事前无古人的事业，自不是姜小白与李存勖可比，而在我们中华民族史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仁人志士前赴后继，从来不少。我们相信，在这些脊梁的带领下，中国必将在现代化进程上取得更大更快的进步，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1997年9月11日作，2012年1月20日改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