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在心上的貂儿
燕子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捧着一杯渐渐冷掉的茶,愁眉苦脸地望着我,悲哀得仿佛世界末日。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也一定不是很好看。可是我真的是无能为力了,为了帮她保住这份工作,我已经为自己买了两份保险,又把我身边的人连推带搡地都介绍给了她。总不能她一考核我就得买保险,也不可能再去帮她挖掘什么所谓的新客户,我要真有那个魄力倒不如自己去做了。
“保险不是人做的,是人才做的,这你比我清楚,你觉得自己是这块材料吗?”我硬起心肠用起了挫败式激将法。要不你就豁出去做个人才,要不你就老老实实回到过去。悲剧的是:她的软弱与执着都那么令人无奈的强悍。
“我有决心把自己锻炼成人才。”她咬着杯子嗫嚅着。
自我暗示也不是这么没气势没立场的吧,她那副出息让我所有的毛孔都飚出了气愤的味道:“什么人才啊,怕是要跑成人干了吧,要想成为保险人才就一定要出去拜访,这是连我都知道的常识,没听人夸你们说‘拎个公文兜,走路嗖嗖嗖。’你倒好,除了去公司开会,就来我这报道,在保险公司上班的人是你,不是我,大姐,我要过我的日子的。”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偷眼瞄着她,她要是一生气走了,我是该轻松呢?还是该内疚?
让我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哦,天!”我在心里悲叹了一声,“这保险做的,不会是连自尊都没有了吧。”
她看着我写满悲哀的脸依旧笑着:“其实你真是个做保险的料,才去听了两堂课就懂这么多,说这么好,我们经理说了,你要是去做保证能做主管。”
我用手比了个暂停,斩钉截铁地说:“停,别跟我这儿做什么增员的动作,我做不了。”
“怎么做不了,你看你说话比我都专业,再说你人际圈子那么好,来吧,啊……”
“好也都全盘端给了你,我这没戏。”她的软磨硬泡让我越来越没有耐心,我下午还有好多工作要做呢,不能为了她的饭碗丢了我的饭碗啊。我站起来走到了门口推开了防盗门:“我怎么突然那么想扫地呢,要不你就安静坐会,要不你就出去跑单,我今天必须把报表弄完。”
“好好,我走了,你忙吧,真得出去跑单了。”燕子懒懒地起身,走到门口又顿了一下,仿佛硬起头皮咬了咬牙般用力迈了出去,回手又把我刚要阖起的门推开条小缝:“你家李哥的保险再掂量掂量啊,这个月再上一单就能完成考核了,我把奖品都给你还不行吗?再说他工作那么危险,还开车,没保险哪行啊。哎你让我说完啊,哎……”
我稍一用力便把燕子喋喋不休的声音挤在了门外,可是她说的话却一直在耳边徘徊不去,难道在燕子对我长达半年的狂轰滥炸之下,我真的把她的话刻成了脑中的金科玉律了吗,我从窗口看下去,燕子慢吞吞的身影刚刚走出楼栋,这个没口才、没文化、没气质、没魄力的女人,竟然在保险公司呆了两年之久。尽管每个季度下来她都是勉强考核过关,但是她在无限艰难中的坚持也真的让我动容,人到中年的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早已失去的热情与执着。
这个曾经是我同学的乡下女人,正努力地改变着自己,改变着人生,虽然她笨得让人生气,但是凭同学的感情,凭她对未来迫切的希望,也为了她说的那句话,我还是会不停地帮着她完成任务。想来她也清楚地知道:我对她不客气不等于把她拒之门外,所以她把我当作一个最固定的客户源,像养了一盆摇钱树一样仔细经心地培育着,还时不时地摇晃一下。看着她轻慢地骑上了自行车,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让人意外的地方太多了,在大家习惯了打的坐车挤公交的时候,在很多人为了健康选择快步行走的时候,她却能依然骑着一辆很老的自行车四处招摇,这也应该是她性格中固执的一种表现吧。
恍惚间好像她又在面前说:“寿险业务员就是给你们送保障的天使,现在是你帮助我,但是早晚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我跟你说,保险就是女人永不变心的老公。”
晃晃头把她的影子晃走拿起了电话,关于变心我倒是不怕,只不过老公的安全却是我一直担心的事,拔通后,老公那永远都是不耐烦的语气在电话里传来:“什么事?”
“没事,你在哪呢?”
“我在建鸡高速上,没事别老打电话,开车呢。”听到电话那端隐约传来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急忙说了句:“挂了。”就把电话匆匆挂断,感觉像是多通一秒便多一秒危险一般。
放下电话便开始担心起来,盼着老公能马上到家,全须全尾地站到我面前,转念又想马上就得车速快,快了就会有危险,一时间竟然像个傻丫头般不知进退起来,不禁皱起眉头埋怨自己又被燕子的危言耸听蛊惑了。也许,真的该说服老公上份保险了,可是说服他不亚于让仙人掌不再长刺,他对保险的深恶痛绝简直到了无法回转的地步,连我自己悄悄上的两份保险在他面前都不敢吐露半点风声。
权衡了多日,最后还是向老公摊牌了,毕竟被保险人要亲自在投保书上签字,我旁敲侧击地讲述着从燕子那听来的故事,慢慢往理念上引,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蹩脚的销售员几句话竟然弄到汗流夹背。
“燕子说,燕子说,以后别跟我面前提燕子行吗,再在我面前搬弄保险那点事别怪我不让她进门。”
“老公大人就是英明神武,我一调尾巴就知道我要往哪飞。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是要给你买份保险,想了好久好久了,这次您大人大量就签了吧。”我咧着肌肉酸痛的笑容嬉皮笑脸地说。
“那我问你,如果我死了,你还找不找?”
“不找!!”我把食中二指高高地举起发誓。
“别跟我说大话吹牛,咱先不说你怎样,这个社会不找可能吗?我可没那么傻,用自己的钱和命换一笔保险费给别人享受。”
“啪!”我掏出自己和儿子的两个正本拍在他面前,做着破釜沉舟的努力:“看,我们两个的第一受益人可都是你。”听了我的话拿起正本瞄了一眼:“我说怎么钱总是不够用,原来都做了这个,你不知道我投资没钱正到处借呢。”
“再没钱也不差这几千块钱啊,就当存钱了还不行。”
“这傻娘们儿,你就给后老婆攒包儿吧。”
“攒包怎么了,谁还没有那一天啊,到时怎么还不得有个接手伺候你爷俩的人啊。伤心归伤心,可这事儿谁也挡不住,我就盼望着,万一我走了让你和儿子的日子能好过些,如果啥事都没有当然最好,等到老了我就取出来养老,这也挺好啊。”在我瞪圆双眼力争说服的攻势下,他渐渐皱起了双眉不耐烦起来,眼睛调向电视不再理我。
“老公,你就签一个字吧,喏,就在这写上就行。” 我带着近似谄媚的微笑坐在他的身边,却不料被他大手一挥,连人带纸一起落进了沙发深处,软磨破泡了半天无功而返只好起身走开,边走边用口型无声地表达我的不满:“土老冒儿,小气鬼,不开化的野蛮民族……”
回到房里对着梳妆镜挥了几下拳头,镜子里的女子再野蛮也只能对着自己发发脾气,发泄过后把那张单证扔进抽屉,把自己扔到床上,眼前浮起了燕子那张可怜而又执着的脸,又刷刷地掠过太多可怕的画面,而每个画面的主人公竟然都是我最亲近的人。
天啊,我忽然开始痛恨起燕子来,她无数次的灌输唤醒了我太过强大的危机感,还不如就让我在隐形的危机中浑浑噩噩、快快乐乐地活着呢。
秋天的风很大,一整天了我却一直在流汗。尽管阳光很烈,但是在秋高气爽的季节里也不应该热成这个样子吧,而自己感觉这满身的冷汗更像是一种心虚的慌乱,这是怎么了?!
下意识地拨通了老公的电话,拨了三次才接,电话那端一片杂乱的人声,一听就慌了:“喂,喂,说话啊,喂……”只听那边稀里哗啦一阵乱响电话终于听清了。
“什么事,我正忙着呢,有话快说。”仍旧是那副不耐烦的德性,就不知道人家心里有多着急呢,我也大声吼到:“你那儿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说。”
“ 我在人民医院呢……”医院,没等他说完我的心就揪了起来。
“你,你,你怎么了?”我一字一顿的问着,像极了京剧中惊悚慌乱的念白。“我没怎么,是小川两口子出了车祸,我正帮忙呢,没事我挂了。”也不等我问问情况就把电话挂断了,看样子情况一定很不好,我再也坐不住抓起手包跑了出去。小川是他的发小加同学,他老婆辣丫是我的中学同学,平时相处如手足一般,怎么能不急呢。
当我气喘吁吁地上了三楼外科,便看到老公拿着大把票据急匆匆地来往于病房与护理站之间,看到我只说了一句:“辣丫在307呢,我先去交款。”便又冲下楼梯。
一走到307门口便听到辣丫尖利的嗓音在哭喊:“我没事,让我下去,我要去找川子,放开我。”辣丫的母亲和妹妹几乎按不住满身血污状若疯狂的辣丫,我急忙走过去按住了她插着针头胡乱挥舞的手。
“辣丫,辣丫别这样。”看到是我辣丫像看到希望一样眼睛一亮,急切地问:“你是不是从川子那过来的,他怎么样,他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 ……”她反复地问着,问到最后已是抱着我泣不成声,她看不到川子,不知道川子到底怎么样了,那份焦急的恐惧与担忧让人看着一阵阵心酸,我拍着她瘦削的脊背安慰着:“没事,辣丫,放心吧,川子没事,没事,别怕。”辣丫渐渐的安静下来,她妹妹在一边告诉我,医生刚刚在辣丫的输液瓶里加了些镇静剂,她应该能睡好长一段时间。
我把她慢慢地放倒睡下,帮她擦着脸上的血污,尽管很轻却还是会牵起她轻微的抽动,看她像猫一样蜷缩颤抖着,心中涌起怜惜与心疼,谁遇到这样的变故都是一样的慌乱恐惧,就算她是泼辣刚强的辣丫也一样。
去卫生间扔掉辣丫换下来的破烂衣衫,回去路上正遇到老公交款回来,交换了下眼神便跟着他来到了抢救室,一进门我简直呆掉了,眼泪刷刷地就淌了下来,如果不是老公直接把我带到这里,如果不是那个床周围站满了川子家的亲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那个一条腿高高吊起来、身上插满管子、缠满绷带的人就是川子,可怜的川子,辣丫一直苦苦惦记的川子就这样无声地躺着,似乎对生命的来去根本不曾在意。
第二天亲友们凑齐了手术费便给川子做了手术,脑科与外科两大主任联手才终于保住了川子的性命。辣丫捂着软骨碎裂的肋骨苍白得随时都要倒下,但却一直等在手术室门外。
十一个小时门里的人在生死间徘徊,门外的人也是在人间与地狱之间轮回。
听着病房中川子沉重的呼吸和氧气的咕噜声此起彼伏,看着辣丫强撑着的憔悴,看着亲友们筹借来的那些钱,打在住院费里几天便无声无息地、一笔一笔地消失,心里一直隐隐的痛着。
这意外把他们害得太惨了,身体和精神上的伤痛堆成了他们人生中无法承受的灾难,又欠了那么多账,今后他们该如何生活呢?朋友所能帮助的毕竟还是有限,他们接受了生命的考验还有更多的考验等在后面。生活并不是只有爱情和誓言就可以坚持下来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某根弦忽然动了一下,当初,燕子不也是死命地缠了辣丫一阵子吗?辣丫会不会也和我一样上了保险呢?
在我急切地盘问下,一心只想着川子安危的辣丫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嗯,有,我有。”
“啊,真的啊!?太好了!”我几乎雀跃起来,然后又为自己总是形之于色的冲动难为情起来,毕竟这是安静沉重的病房啊。压低声音又问:“那川子也有吧。”在我期待的眼神中,辣丫木然地摇了摇头,我激扬的心便又落了下去。
好在辣丫还能有些保障,我急忙到走廊拔通了燕子的电话,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也像天使一样可爱起来。
燕子来了之后,冷静而安静,问候了一下辣丫又问了一些事情便独自回去了。走前她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出院就给她打电话,她会全权负责所有报销的事宜,看着燕子慢慢离去的背影,我忽然理解了她的那些坚持。
很长一段日子里,辣丫总是看着还在昏睡的川子不住流泪,不住地哭诉:“为什么不让我伤得重一些,他都是为了让我躲过去,都是为了我啊!”
当燕子拿着并不太多的理赔钱送来时,辣丫又一次哭得无法控制:“为什么躺着的人不是我,他没有保险啊,他就不听我的……”
元旦那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煞是好看。辣丫带着川子回家了,那个家早已家徒四壁,如果贷款还不上,他们也将永远失去这所房子。
可是辣丫很快乐,总说只要川子能活着就好。说的次数多了,就像一种努力的暗示,暗示自己应该知足,应该为川子能活着而快乐。然而,这种暗示在沉重的生活面前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我们越来越怕去他们的家,即便是送些食物用品也尽可能地沉默着,生怕哪句话又引得辣丫打开关于未来和快乐的话匣子。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周围开始进入过年的气氛中,在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中,川子和辣丫的日子依然在沉重中继续,而我的日子依然纠结在意外的伤害上:一个家庭如果不准备一个最后的屏障是多么可怕啊。
又是一个雪花飘飞的傍晚,老公兴冲冲地回来了,这是自从川子出事后,第一次看他这样舒心的笑容,递上一杯暖茶问他:“怎么这么高兴,要回多少欠账?”
“你怎么知道我把账要回来了?”
“老夫老妻了,这点事能瞒过我的心吗,早知道你惦记这些账惦记得吃不香睡不着的。”
“是啊,账要回来把工人工资发一发,欠账还一还也没剩下多少,一会你把这两千给川子送去,这一万给你买个貂儿,去年你不就吵着要买吗,一会就去吧,剩下的你都存起来,年后开工还得往里投呢。”
看着老公瘦削的脸,看着桌上的几摞钞票,一种心疼油然而生,他为了这个家付出太多的汗水和心血,他是我和儿子的唯一支柱。趁他低头喝茶的时候,我转到他的身后轻轻按摩着他的肩颈,让柔和有力的动作代替我言语上的感谢。
按了一会我把下巴靠在了他的肩上问:“老公,那些钱真是给我买貂儿的吗?”
“那当然,不要啊,不要拉倒。”
“那,买什么样的是不是我自己说了算呢。”
“随你愿意,你就是买个皮马甲也随你,反正你看着花吧。”
“老公,穿在身上的貂儿没两年就过时不好看了,不如……不如我把这钱为你存一份保险,行不行?”
“什么??”
“你都说了这钱是给我的,由我全权做主。”我硬起头皮胡搅蛮缠。
“看到川子他们那么可怜我心里真的好怕,你知道我每天有多么担心你吗,如果当初川子有份保险,他们还至于卖掉房子吗?老公,你就当我把这个貂儿穿在了心上还不行吗?老公!!”说到最后我忍了又忍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老公低头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不再出声。
“我能给你温柔和体贴,能给你干净的家可口的菜,可是我给不了你更多,我只想在你和伤害之间竖起一道屏障。”我尽量缓慢地说着,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听懂我说的是什么。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天气晴好,接到我电话的燕子也准时来到,当她拿走了那张签过字的单证,我才觉得,我悬了许久的心终于算是放下了。
童水新春快乐!
歌颂好人,好人就是这个世界的魂!
这是一篇很不一般的小说,十分喜欢!
问候童水!
“简洁,生活气息浓厚,女主的心性与特征刻画的比较到位,对女主的定位完全融合其年龄层次。较之心理也相融。居家良善的母性以及对家庭的承担与义务都在文中暗含,尤其是女主的态度与观念,以一斑而窥全豹,阐述了日子的概念,细水长流的朴素与至爱深沉。全文重点,是一个 字:爱!”
十分感谢寂北对我的指导!
寂北,新春快乐!
祝福新年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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