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开学
1
这天江之明起得很早。
家去学校有三、四里路,身为一校之长的江之明不能不早起。江之明从床上一挺身起来,惊醒了熟睡的新婚妻子。妻子慢慢弹开眼皮,泛一脸缱绻绽一脸桃花说:“天才亮呢,就走么?”妻说着就向江之明伸出一条雪白的胳膊。江之明就抚住胳膊在妻脸上吻了吻。“刚开学,学校事多……”
说着,穿起衣服走了。
这季节不冷不热真好。江之明翻上家屋后的山岭一个新鲜的太阳就在远山顶上冒头了。那太阳粉红的,慢慢升腾着就像有人在山那边放着一个粉红的汽球。有雾,薄薄的如幔如纱在山间弥散。透过雾幛望见学校的炊烟在袅袅升起,就像闻到一种山荪之气他感到心里非常熨贴也非常舒坦。
可忽然他感到一阵眼跳,接着就望见教导主任胡远跑步而来。清早跑步是胡远每天第一课目,但胡远跑步从来不上这段路的。因为这段路曾是他和一位“白衣天使”傍晚散步的地方,后来那“白衣天使”调进城去了他们的关系就打上了句号。而这段路上却留下了她无数倩影……
胡远跑到江之明跟前刹住脚就说:“你昨天不是说今天不来吗?怎么又来了?”
江之明突然想起他昨天的确说过今天不来的。因为昨天情绪不好。开学之初学校事情如同乱麻,而乡政府分管教育的副乡长潘长子却把他找去堆一脸严肃一脸不满,说妙岭中学这个全乡最高学府今年升学率太低要找出原因等等。他回到学校就对胡远说这校长我不干了我明天就辞职不来……谁知一觉醒来就把那话忘了。
这时他就笑笑问教导主任:“今天几号?”
胡远说:“我只知道今天星期五……”
做教师的都这样,只记星期几不记几号。
胡远又说:“潘长子昨晚来过。”
妙岭中学乃乡级初中,自然归乡管。潘长子作为分管教育的副乡长对学校当然必须关心,所以中前午后当然要常到学校走走,只是晚上很少踏门。
“他潘长子晚上来学校干什么?”
“他说学校明天有三件大事,要我赶紧向你转达。我怕你今天真的不来,正准备跑你家去找你,顺便再饱饱眼福……”胡远作古正经地说。
“饱什么眼福呢?”江之明问。
“看嫂夫人不是饱眼福么?”胡远笑说。
江之明就笑骂:“你这狐狸精!”紧接着问:“三件大事?他说哪三件大事?”
胡远要笑不笑,说:“一、县教委检查组明天到妙岭来检查开学工作;二、因为教师节即将到来,乡政府有关领导明天将来学校慰问教师;三、新调来的教师名叫梅子玉,明天前来报到……”
没等胡远把话全部说完,江之明就象受了惊吓,表情突变。“什么?新调来的教师叫梅子玉?”
“怎么,你认识?”胡远问。
江之明僵硬地摇摇头。胡远又说:“潘长子还特别关照,今天一定要给他安排好住房。真是开玩笑,这也算在大事之列……”
“潘长子还说其他话没有?”江之明问。
“他反复交代要好好迎接检查,说检查组明天午饭前到,酒席要准备丰盛一点,最好要有‘盘龙’大菜。他说这关系到迁校拨款。再就是教师节慰问要开个座谈会,请老师们都发发言。”
江之明再问:“关于梅子玉,潘长子没说别的?”
“没说别的。”胡远说。
“没说梅子玉是男是女?”
“当然是男的!女的会调到妙岭这鬼地方来?”胡远笑着说。
江之明便定定地看胡远,拿定他的确不知梅子玉是男是女,就恢复了原来的表情笑笑说:“要是个女的呢?”
“不可能嘛!谁不知道我们妙岭中学是个和尚庙?”胡远说。
妙岭中学的确是个“和尚庙”。因为全校十二个教职工除了烧火的临时工凤表娘其余全部是男性。而凤表娘已经四十五、六徐娘半老。十一个男性除了会计老温有老婆就只有江之明结婚刚满一月,其余皆为“光棍”汉子。正式工炊事员陈跛佬虽有过老婆但死去多年,所以自然属于“光棍”之列。
想想看,这么多“光棍”若是突然加进个女的来那日子怎么过?人事主管部门也不会那么不想问题吧?
可江之明看了看胡远又说:“说话可不要太绝对了,要真是个女的你会怎么想?”
“怎么想?是女的就不会调来嘛!”胡远说。
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就到了学校脚下。
2
坡上斜一条黄泥路,上去便是妙岭中学。学校背后树一壁山。这山就叫妙岭岗,只是整个妙岭山的一个小孙子,很瘦。山上有些树有些竹也有茅有草,但最多的是石头。石头有的有根有的无根。无根石头就虎视着校舍。
校舍是一幢四合院式的土砖房子,很老。老得歪歪斜斜摇摇晃晃,不过不仔细看那是绝对看不出来的。仔细一看就有点问题了。县里乡里许多官员看东西都很仔细,所以看了这校舍都斩钉截铁地说:“必须拆迁!”
于是就决定拆迁……
于是就开出了一片新地皮……
新地皮就是新校基,开在远处一个小山包脚下,在这老校舍门口可以遥遥相望。开始望见那片新地皮师生们也激动也兴奋。可是后来就激动不起来也兴奋不起来了。因为那新地皮已经偷偷地变了颜色,变得模模糊糊几乎分辨不出来了……
江之明和胡远走上学校操场时,七、八位老师正在大门口争吵。一看,争吵分两方,一方以语文教师吴天歌为主,一方以数学教师尤积多为头。当时太阳已经升起来好高,好高地舔去了远山的雾们。双方都争得面红耳赤都很理直气壮。见校长和教导主任来了,吴、尤二位就一人扯住一个说:“你们望望看那是什么?”
江之明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望了望说:“哪有什么呢?那不是新校基嘛!”
胡远也说那是新校基。
尤积多便将手指歪了歪说:“我们是说新校基旁边那东西!”
江之明再望,望见新校基旁边果然有个东西。但由于距离太远,又加上那东西前面遮了几棵小树,所以望去只是一团灰影,就说:“我只望见一团灰影,一团灰影是什么呢?”
“我说那是堆石头,可他‘本台’硬说那是一码砖!”尤积多忿然说。
“你简直是指鹿为马!那分明是一码砖嘛!”吴天歌十分肯定地说。
“请问:那里怎么好好有一码砖?”
“你说那里怎么好好有堆石头?”
见两人相持不下胡远就笑笑说:“我看你们不如打个赌,由我和校长作中人怎么样?”
“赌什么你说!”尤积多咬咬牙推推眼镜。
“就赌两包迎客松烟吧!”胡远说。
尤积多正要点头,可吴天歌响指一弹说:“要赌就赌一条!两包赌什么?”
“一条我就怕了么?”尤积多说。
江之明就笑笑说:“你们真赌啊?真赌等一会就叫个学生去看看。不过看回来就得兑现。”
“当然兑现!”那两位齐声说。
“当然兑现就交压金。一个二十块怎么样?”胡远伸出手说。
两位迟疑了一下,但终于还是掏了钱。
这时学生们陆续到校了,太阳把远山近岭舔得一片辉煌。
3
江之明回到自己房间,情绪就坏透了。
他心烦意乱地打开窗户望着远山的一片太阳发起呆来。学生们的喧闹声一阵阵地传来,其中有嫩声喊:“不要打啦不要打啦……”他都象没听见。直到有人进了房间连喊三声“大姑爷”他才回过神来。
一看,是位学生家长。
那学生家长满脸皱纹写着一个苦字,样子也很畏缩。
“啊,是狗七伯,你老人家怎么来了?”江之明忙招呼老人坐下,然后摇摇水瓶:“水还没开没茶喝。”
“不渴不渴。”狗七伯说着便瑟瑟缩缩地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小包来,“这是一把粗茶,请校长笑纳。”
老人显然读过书,说起话来文乎乎的。
家长给校长老师送点小礼如今很正常。江之明知道狗七伯家做的干茶是出了名的好,但他不好接受。因为狗七伯在妻子娘家一个村而且是妻子同宗长辈。于是忙站起来将那小包捺回狗七伯怀里,说:“不必多礼,真的不必多礼,我是你侄女婿呢!”
狗七伯便越发畏缩起来,嗫嚅说:“只是……一把粗茶一把粗茶而已呀……”江之明说:“这心意我领了,我领了。”
终于把包捺进狗七伯怀里去了。
狗七伯似乎想了想,也就不再往回捺了,就问:“他大姑好么?”
他大姑当然指江之明的新婚妻子。江之明说:“好,还好。谢老人家关心……”
狗七伯就说:“我那大侄女呢,当初几多媒人上门,其中有个还是猫耳街的官家,她都拒之千里。岂知她是早有大姑爷你这意中之人呢!真乃良禽择木而栖呀!”
一听这话江之明突然感到胃口大倒无比厌烦。于是说:“狗七伯你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吧?”
狗七伯就说:“没甚大事……我那犬孙在贵校就读,有劳你大姑爷……闻说昨日发了新书,我那犬孙不知何故没有领到?”
江之明终于恍然大悟,说:“哦,那恐怕是学费没有交齐。”
“我那家境你大姑爷是晓得的。我不是有钱不交,实在是一时难以凑齐,难以凑齐……”狗七伯显得更加畏缩起来。
“学费没交齐新书不发,这是校务会决定的。学校有学校的难处。”江之明说,“这样吧,你去找一下吴老师,他是你孙子班主任,就说给我讲了,你孙子学费由我担保。”
“担保?岂敢烦劳大姑爷!大姑爷……”狗七伯一脸激动。
“快去吧!”江之明从桌上拿起那个小包再次捺进他怀里。
狗七伯推了两下终于揣着走了。
江之明这才感到一阵轻松。因为那左一声“大姑爷”右一声“大姑爷”叫得他很有些肉麻。尤其现在,他更不愿听到“大姑爷”这个称呼,甚至为自己已经做了“大姑爷”而后悔莫及。后悔莫及又想到梅子玉。她为什么现在却又突然调进山来,而且偏偏调到我一个学校呢?他越想心越乱……
“校座,你在想什么呢?”
江之明一看是吴天歌,心想这家伙肯定是来打听明天那三件事,就说:“没想什么。你有什么事吗?”
吴天歌说:“没事没事。”接着又说:“‘几何’怕是去新校基那里看过。要不他敢跟我打那个山赌?”
“几何”是尤积多外号。江之明说:“反正打了赌就别想赖帐!”
“他要是去看过,那我就可以不认帐!”吴天歌说。他只字不提明天的所谓三件大事,江之明觉得有点奇怪,就说:“明天乡里来慰问,要开个座谈会,我想请你作重点发言,怎么样?”
吴天歌却象没听见,只说:“一条烟,输了就是一条烟呢!”说完便走了。
这有点反常。
4
吴天歌之所以号称“本台”,是因为他常常捧个茶杯从房里踱出来站在廊檐下发布“新闻”。比如乡府哪位书记要调走哪个干事要提升,都可以作为他发布的内容。但这不能为主。为主的是有关本校的一些新鲜事。象明天县教委检查来哪些人、乡府明天慰问带些什么礼品、明天来报到的梅子玉什么来头什么身份等等,都应该在今天听到他发布的。
吴天歌发布的“新闻”一般都相当准确。但有一次例外,那还是去年一个早上,他突然发布:“妙岭乡政府与县教委商妥,妙岭中学新校舍下月动工建设。”结果几个月过去,那片新地皮还无动于衷。有老师就指责他“制造谣言”,他竟涨红着脸说:“我是为了鼓舞士气,鼓舞士气,懂吗?”
但大家并没因此而对他发布消息失去兴趣。只是谁也不知他那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因为除了礼拜天他平时极少出校门,连乡府也很少去。乡府离学校非常近,去只用下个坡过座桥顶多走半里路。有两位小青年老师一有空闲就往乡府跑,去和几个干事、委员之类的甩扑克斗“地主”。有一次其中一位邀他也去,他说:“官府衙门少去为妙,少去为妙懂吗?”而后不久那两位就涨红着脸从乡府跑回来真的再也不去了。后来才知道两位老师那回钻在桌子底下正碰上潘长子,从而挨了一顿狠训。过后几日潘长子还专门来学校召开会议,对两位小青年老师开展了一番热情的批评与教育。在批评与教育过后,他竟站起身大声说:“打扑克钻钻桌子值得专门开会批评吗?那么你潘乡长上月八日与韦乡长马委员陈干事搓麻将赌钱该怎么办呢?我们教师也是国家干部,干部对干部要尊重,懂吗?”说得潘长子哑口无言难堪至极……
从师专一毕业吴天歌就分到这妙岭中学,如今已经六、七年过去了。可是从分来那年起他就开始向上递报告要求调出山去。报告都是刻印好的。雷打不动一学期两份填上新日子分别寄往学区和县教委。很方便的。报告的内容很简单所以总共不超过三行字。理由也极其充足,那就是他要出山找老婆。报告虽然泥牛入海无消息,可吴天歌的不安心却出了名。
不安心的表现也十分明显,其中之一就是不批改学生作业工作不负责。
吴天歌教语文。语文作业应该很多的,起码两周一篇作文必不可少。但吴天歌一律不批不改。
教书不改作业还算教书么?
于是家长有反映,反映到校长的耳朵里。
江之明就去找吴天歌谈话。吴天歌说:“我的确不改作业,因为我很少布置作业!”
江之明就笑笑说:“完全不布置作业怕是个问题。据说有家长反映到潘长子那里去了……”
“请注意!”吴天歌手指弹出一个脆响,“我是说很少,不是说完全不,而且是指课后作业,懂吗?”
“你是说所有的作业都要求学生课内完成?”
“完全正确!”吴天歌说。
“作文也在课内完成?”
“两节课写一篇作文难道不够吗?如果不够,那中考高考怎么办?”
“作文总要改吧?”
“利用一节课互改。这叫你有你的玩法我有我的戏法,哪能求得千篇一律?”吴天歌说。
江之明哑然。因为江之明知道,现在即使明说他不改作业就是偷懒,他也绝对说得出偷懒的伟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