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在冰上行走的鱼 ——一个新疆女孩的故事
(一)
真冷。
风干咋咋的,天上飘悠的几块疙瘩云,就像一个个叉着大腿的骚狐狸。给人一种邪恶的渴望。
文联的杨老师带着我来到怡园大酒店的门前。这家豪华的大酒店高达六层,它以不断翻新的美食和全透明观光电梯长久地为本市市民津津乐道。
门口的侍者向我们打着招呼。我们通过了透明的水晶大门进了一楼。一楼是快餐,大都是学生和贫民,人乱吵吵的,穿红衣服的服务员走来走去,收拾盘碗。我们随着飒飒上升的电梯来到二楼。二楼是几个KTV包间和经理办公室。紧挨着经理办公室是一个半圆形的收银台,收银台里站着一位女孩。这个女孩体态较胖,长发披肩,最为突出的就是那双好似鲫鱼眼一样的圆眼。她与旁人不同之处不仅在于那双眼,而且她还有一股肉麻的娇情。她笑嘻嘻地叫了一声杨老师。杨老师对我说,她是这儿的收银员叫胖鱼儿。我想这个名字对于她再适合不过。她冲我笑了笑,笑态很时髦,也很亲热。
杨老师敲了敲经理室的门,只听里面的人说:“进来。”我们进去,酒店老板搂着一条混种花点子小洋狗坐在一张巨大的红木老板桌前喝酒。我觉得人狗同席是很不卫生的。桌上狼籍地放着几道菜和半瓶白酒,另一角放着几本武侠小说。酒店老板两眼很红,腮上凸起来的红肉,就像爬着个血蜘蛛,是副邪淫之相。这是我小时候看《格林童话》知道的。他整个人丝毫没有高雅和文化的迹像,除了像个五大三粗的农民以外,没有别的感觉。
杨老师说:“人我带来了,你看看吧。”又转身对我说:“这是仇老板。”
我说:“我叫欧阳佳紫。”
他说:“名字太长,怪难记的。咱星级饭店的服务员要求有很高的文化,你是什么学历?”
我拿出简历和毕业证。他翻了几眼,点了点头说:“你被录用了。三楼是贵宾间,是市首脑人物和外宾用餐娱乐的地方,你暂时还不能去。明天先在二楼包厢工作,主要是前台服务,倒茶、上菜、斟酒,决不能陪客人聊天。必要时唱几首歌,唱得好坏无所谓。明天给你配两个跑菜的小丫头,不用你端盘子。你是咱二楼的门面,要干净、大方、体面,听懂了吗?”
我点了点头。
他又说:“明天让胖鱼儿给你找一套合适的工作服,月工资两千六佰元,奖金再说。”
这位老板是郊区的农民,十年前卖大碗面起家的。这是杨老师从酒店出来时告诉我的。他还说。至于那个胖鱼儿可不是善良之辈,酒店里许多打工者都是得罪了她,让老板撵走的。以后干活可得多个心眼儿。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我这是第一天上班,给老板一个好的印象是我首先想到的,另外也得给别的服务员一种规矩的好感。打扮一番后,我下了楼来到烤羊肉串摊前。烤羊肉串的小伙子刚刚开张,顾客廖廖。我狠狠地买了一大把,吃了两串后发现是假羊肉——瘦猪肉和羊油混合起来撒一把盐,沾一点孜然粉来骗顾客,还不知羞耻地冒充正宗的新疆羊肉串。这不能说卖主的道德败坏,只能说明他很有赚钱的聪明头脑。我把剩下的羊肉串还给他说:“我不想吃了,钱也别退了。”
说完我转身骑车就走,这时已经有好些等待中的食客了。这个小伙子应该庆幸自己的伎俩没被我戳穿。他根本没看出我是新疆人,是吃正宗羊肉串长的……
来到酒店,按老板昨天的旨意,先到收银台和胖鱼儿要工作服。胖鱼儿从收银台的低柜中取出一套红旗袍和一双高跟皮鞋说:“这是工作服,是上班时穿的,试试看合适不?”
按她指定的位置,在挂着窗帘的阳台上我换了衣服,还真合适。就是旗袍的叉子开得太长,稍一弯腰就露出半个屁股蛋子。真想找个别针,别在上边,只要露出大腿就行了,干吗还要露出屁股蛋子。
衣服一换,我就成了这儿的职工了。走出更衣室,老板走过来说:“还真不错,腿真长,是不是练过舞蹈?”我说:“没有。”正说着一个小丫头带着一男一女俩位客人进了包厢,老板让我跟着进去。里面很暗,只有一个窗户还挂上了笨厚的窗帘。我开了灯,看到两排沙发和一张方桌,桌上摆着几枝喷过香水的假玫瑰。
那位操着外地口音的女顾客,打扮得洋气而夸张。她兴冲冲地对我说:“这个灯太亮,快给我换一个暗一点儿的灯。”我找了半天,没找到其它的灯,来到经理室请示仇老板。仇老板说:“你去和胖鱼儿要两只水蜡点上。”我来到收银台和胖鱼儿要水蜡。胖鱼儿说:“又不是洞房花烛夜,要什么水蜡。”然后蹶起屁股在酒柜里翻了一阵,找了两只水蜡。我进了包厢拉灭了灯,把放着水蜡的高脚杯放到桌上,两只水蜡一红一白,就像水中嬉戏的一对野鸳鸯一样。当然,我不知道家鸳鸯与野鸳鸯有什么区别,只觉得野鸳鸯很富有诗意罢了。
上完菜,我站在门口。好大一会儿,只听到里面那个女的呻吟,我想也许这个女客人病了,而且病得非常严重,一种助人为乐的激情使我破门而人。烛光下,两俱剥光了的身体正紧紧地缠扭在一起。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因为痛苦所发出来的呻吟,还是由于快乐所发出来的尖叫。于是我夺门而出,脸火辣辣地烫手,就像自己干了一件丢人的事遭到猥亵。正在我心神未定时,刹那间看到了窗帘上在烛光闪烁不定的照映下他们那销魂的搏斗。他们投在窗帘上的身影变得特别夸张,出奇地生动。男人和女人都是站着的,男的动作特别凶猛,仿佛在把那位女人撕成碎片……
一会儿,这对男女走出来。进来时精神十足的样子荡然无存,看上去好像十分疲惫,也有点儿狼狈,用衣冠不整形容他们最合适。他们走到收银台前和胖鱼儿结了帐,下楼去了。我顿然醒悟;酒店不光是吃饭喝酒的场所,也是男女交欢的“圣地”。这对儿男女给我的印象最深,但我不相信他们是夫妻。
我到怡园酒楼,头些天还是顺利的。跑菜的小丫头端来酒菜茶果等,我依次整齐有序地摆在桌上,然后按老板微笑服务的宗旨,冲客人笑一笑。仇老板每次看到我倒茶上菜的样子,就情不自禁地报以满意的微笑,可以看出他对我很欣赏。他从来不当着我的面夸我,也许怕我骄傲。
正在我谨小慎微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美丽错误在等着我。这个错误似在情理之中,又出现在意料之外,这个错误把我从二流上升到一流的服务人员。
那天下午,来了四位年轻的客人,看穿着很绅士,不像流氓。进了包间后,我上了茶水,点完菜把菜单给了跑菜的小丫头子。小丫头子拿着菜单一溜烟向楼下跑去。我站在包间的门口等待上菜。这时我听到客人叫我进去,我进去后一位客人扔给我一支红塔山香烟说:“小姐抽支烟”。我说:“不会”。他说:“不会你在这儿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服务员,而且是硕士学历”。那位客人摆摆手说:“打住,打住,给个脸你就抽,不赏脸你就别抽,少废话,这种场合你摆什么文化人的架子。”
是的,他说的很对,这儿不需要文化,更不需要文明。当你与客人或老板以礼相待时,他们不但不领情反而嘲笑你是多么迂腐,多么做作。
我望了望这位客人,又把目光抛在滚动不止的滚灯上,我不想接受这支红塔山并不是怕那种尼古丁燃烧的气味,而是怕以后抵抗不住香烟的引力。我小心地抓住那颗烟,握在手里又小心地放到桌上,眼泪很快溢到眼角。
客人问:“你是那里人?”
我说:“新疆盐湖市的。”
客人用怀疑和不屑的目光看了一眼说:“我看不像,倒像宁夏的小姐一样。”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有什么目的,也不知道宁夏的小姐和我有什么相同之处。
另一位客人说:“你先下去吧,换个服务员来,我们就不难为你了。”我走出包间和仇老板汇报了一番,仇老板瞪了我两眼,对胖鱼儿说:“你先进去吧。”胖鱼儿哼哼叽叽地骂着我进了包间,一会儿传来她和客人嘎嘎大笑的声音。仇老板对我说:“这点小事都应付不了,明天你就去三楼高间吧。高间是老外和市首脑人物消费的场所,要有足够的涵养,一切按他们的是非标准定论,比如你在唱歌时有客人搂你跳舞或亲你几口,你不能恼,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了点头。
他又说:“像你这个样子长在我闺女身上就好了,今天下午你给我闺女端盘子跑菜。”他称呼胖鱼儿是闺女,可见胖鱼儿是大有来头的。
我来到厨房,厨房的烟气滚滚。灶里的烟火,牛羊肉的膻味,职工身上的汗臭……形成一股强烈的暖流,我感觉我的肺叶像纸一样薄,它承受不住这强大暖流的进进出出,每一次呼吸都会使它脆弱地颤动,我快窒息了。
炒菜的大师傅粗糙的脸抽搐着,嘴里骂骂咧咧,不知道骂他的徒弟还是骂客人。我端出炒好的菜到二楼的包间。胖鱼儿正和四位年轻的客人频频举杯,圆圆的鱼眼含着一汪秋水,恨不得让对方日一样。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很窘,把菜放到桌上扭身出来。她对着客人毫不含糊地大声训斥:“今后上菜报菜名!”
胖鱼儿的这几句话在我心里腾起一片仇恨的雾,我觉得我的骨头也比她高贵三分,她凭什么这样无所顾忌地说我,就因为她是仇老板的干闺女就可以这样放肆?但又一想,她是个口恶心善的女孩,只能嘴皮子上放刁,一会儿就没什么事了,从不记恨人。我忍着,点了点头下楼去又端第二道菜。
客人走了以后,我收拾剩下的残汤鱼骨。胖鱼儿笑嘻嘻地走进来说:你真笨,这种猪很好骗(她从来叫客人都是猪),让你抽烟你就说牙疼或皮肤过敏,他们就放过你。瞧你茫然无措的样子真可笑,还想出来混事。我笑了笑说:“你真能喝酒。”胖鱼儿大笑起来,几乎笑个半死。她说:“你不见我手里拿个毛巾喝一口酒擦一下嘴吗,其实我把嘴里的酒都吐在毛巾上了。这样的手法老掉牙了,还有许多翻新的手法,你慢慢学吧。”说完帮我把残汤鱼骨倒掉。
整整一个晚上下来我浑身发热又冒虚汗,呼呼的心跳一阵接一阵地传人我的耳鼓膜,我觉得自己快虚脱而死。下班换完衣服后,我靠在饭店大门上,全身软软的,好大一会儿心跳才慢慢减速。门卫走过来问:“你脸色那么难看,是不是病了?”我说:“不是,我太劳累了。”门卫笑了笑说:“你还累,不就是端茶倒水什么的,我对象是跑菜的,她才累呢。”我说:“我也是跑菜的。”他笑了笑说:“胡诌,快回家吧。回家好好休息。”
回到家里,继母正在看电视,保姆刘奶奶见我回来去卫生间给我放水洗澡。继母问:“怎么才回来?”
我说:“今天很累,走慢了点。”
她又说?“你们单位的高主编来电话,说让你到郊区高家屯的清真肉联厂上班,我问具体是什么工作,她说是在冷冻车间卖肉。”
我问继母:“你没有和她说我是病休?”
继母说:“病休是不可能的,工作关系已转过去了,到不到肉联厂上班就是你的事了。”我气得头晕,这个高主编真是往死里整我呀!
(二)
高主编和我是女人和女人之间最普通的矛盾——我比她年轻。中国的女人和女人之间是天生的仇敌。尤其是一个女人比另一个女人年轻时麻烦就更多了。
高主编和上任社长暗渡陈仓十年有余。十年前由一个天生丽质的少女变成一个浓装艳抹的少妇。后来,我分配到市报做了记者。我的出现有理由使她黯然失色,于是她开始想方设法地折磨我,大有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其实那个时候我们的关系已经到了卫生球和蛀相克的地步。
有一次在南方的一个城市,酒后的李社长如一团酥泥一样靠在我肩上,正好被司机瞅见,回来加油加醋如火如荼地向高主编汇报一番。就仿佛李社长马上将我纳妾似的。
从南边回来后,高主编对我的态度坏到极点,浩瀚的中国语言都不足以形容她对我的仇恨。也许她一气之下忘记了自己高贵的职业,在许多人面前指名道姓地骂我,用她的话说就是卖那个的。我朦胧觉得李社长是真的喜欢我。我勇敢地在众人的面前进李社长的办公室,这样表示我敢公开地藐视高主编。我确信我是高主编的障碍,因此我和李社长呆在一起成了我一种出奇而复杂的乐趣。高主编快疯了,是的,压抑是痛苦的,报复是淋漓的,她终于搞出一些整我的理由。
周末,她通知所有的人员开会,连看门的老头也得参加。会议开始是李社长发言,一顿官样文章之后,高主编站起来说:“我要说两句。”
然后清了清嗓子,又说:“今天,我本来不应该在这样的大型会议上说。但是我不得不说了。有的同志——我今天就不指名了,实在是不像样子,你以为你是谁?照照镜子,看看你是什么货色,还像个文人吗?自我反思一下吧。我干记者的时候,你还没来这个世上。现在想在我的面前耍一些笨拙的小聪明,你伢子还嫩着呢。每天洋洋得意嬉皮笑脸,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酒吧间?还是歌舞厅?告诉你这是神圣的人民报社!”
高主编几乎吼叫起来,脸由于愤怒而猖獗得扭曲,甚至有些变形。有几位同事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目光同时落在我的脸上。我坐在墙角,脸上出现了尴尬的表情,明知道高主编指着鼻尖当众奚落自己,但还是尽量装出神色平静,也努力挤出一团微笑。
“欧阳佳紫,你上个星期五为什么迟到十五分钟?”
接下来是片刻的宁静。
“你说呀,是不是翅膀硬了,还是目无王法?”高主编尖着嗓子叫着。脸色如猪肝一样难看。
我站起身大声说:“你算什么东西,别公报私仇了。”那时我还真有一股勇气——“你以为你是我们的楷模吗!做了什么好榜样值得我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