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白庙滩,我人生的第一站 ——有文化的人不见的是善人,风月女子不见的游戏人生。
【一】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所叫做野坟滩的贫困中学任教,也许那时确实怀有一种飞蛾投火般燃烧自己的心态。事后听说一个平时和我过意不去的女同学高兴得差一点开个庆祝会,她打电话通知了所有认识我的师生,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韩宏去哪了?是野坟滩中学!
是呵,同是一个宿舍里出来的女孩儿,有的去国外留学,有的却到一个乡下中学做了语文教师,就象同个整体的石块,打碎后有的砌了灶台,有的却垒了厕所。人嘛,就是命!这么想着,心里悲哀却又壮烈。好些老师都打来电话,他们的语言充满了柔情蜜意,与爱莫能助的深深伤感,千言万语都在这无奈的眼中过去,我与他们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深秋的傍晚,年轻的教导主任把我的行李和人一起装上车,冒着小雨匆匆上路,一路上不善言笑的教导主任给我增添一种压抑而沉闷的感觉。雨点不时敲打在汽车玻璃上给人一种失落的无奈。终于到了,一座几层小楼和几排红色的砖瓦房构成了它单调的格局。年轻的主任说,这是一位叫李义的省委领异捐资所建。我忽然想起这位叫李义的领导刚刚因贪污受贿入狱,这所中学也许是他有生之年所做的唯一一件善事。与此同时我也感到了官场的沉沦和命运的无常。在这一方的农民心里李义是天,在他走向断头的日子,这儿的农民还在静静祈祷他的再一次光临,为他们带来久旱逢甘露一样的好运。
我们敲了门很久,正要离去时,里边一个庸懒的声音问:谁呀?门开了一位长发披散的女人站在门里,她大概二十七八岁.我们进去后,主任对我说:她叫丑枚枚,是我校的美术老师,你先和她住在一起。
这个丑枚枚穿着入时,甚至可以说大胆,她从头到脚用从南到北的时下流行的服饰杂乱地武装起来,产生强烈的不谐调感,这说明她算不上个时髦女郎,而只能算一个追求时髦的女郎,这种外在的审美上的粗糙和仓促使人窥到她内心的空虚与性格怪异。教导主任走后她飞快地脱了衣服钻到被窝里,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的床还没有铺好,电灯毅然决然灭了,不知是坏了还是想节约用电,我只好摸黑躺下。
第二天,楼上的高音喇叭响起来,是早操时间,我想大概是六点了,我爬起来,丑枚枚已不知去向,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我洗漱完毕,在书包里找到三颗感冒胶囊。吃了一颗,来到外面。天空很干净,也很蓝,这是坝上最好的季节了。操场上燎亮的哨声与学生整齐的脚步声仿佛使我闻到了文化的芳香。上课了,其实我并不希望这样早就上课,我该多听听其它语文老师的课,积累一点课堂经验,可年轻的教导主任说农村的学生不比城市的学生。孩子们一没人管,上课就打架,于是,我拿了课本硬着头皮来到教室,教室在楼下,是一排砖坯房。
班里学生很多,大约六十多人,坐了满满一屋子,前一排的几个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见我进来交头接耳、挤眉弄眼,我想跟大家说几句话,不过我发现我很笨。话说得不合适。我说:三毛女士说过人活着除了吃饱穿暖之外,起码受人尊重,也得尊重他人,这是我们这个社会共存下去的原则,希望今后的日子里我们师生互敬互爱。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男同学站起来说:老师,我们只听说过男三毛,没听说过还有女三毛。有几个坐后排的学生笑起来,我觉察出他们是那种很傲慢又很挑剔的学生。我换了种口气说:既然没有听说过女三毛,那我们今天就学习女三毛。
我明白我已经偏离出这门课很大一段距离,我还明白我一开始上课就有点讨好学生。我开始讲三毛的《雨季不再来》,但学生仍然提不起精神来,他们对这些内容无动于衷。我问你们是不是没吃饭,所以这样没精神?大家齐声说是。接着大笑起来,还有几位男学生拼命拍桌子。我真想上去掴他们几个耳刮子,可又觉得这样不合适,因为现在坚决反对教师体罚学生。我心里很酸,也很漠然。接着我听到一个学生说“糜飞色舞”,原来我把“眉飞色舞”的“眉”读成了“糜”,我的心里无可奈何又自惭形秽那样的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想在普通话上他们比我自信得多,我始终说不好普通话。在大学的时候北京的几个同学就在我的语言上大做文章,那一刻我强烈地意识到我是一个老土,是从一个贫困落后的山区县城来这里的。没人的时候我很多次试着纠正那几个词上的发音,结果都让我在普通话上彻底丧失了信心。
这是我教学道路的第一个驿站,糟透了。我想换一个人会是另一种样子,而我太过敏了,不可能跟这样的学生浪费时间,消耗生命。我的目的是上完我的课,我想这样会使我心里平静些。下午课外活动的时侯丑枚枚来到我们办公室,大家让座倒茶。花历历亲热地把她揽在怀里,开始挑唆丑枚枚说一些浪话,丑枚枚说她近来鼻子特别灵敏,如果有男人从他的身边走过,她用鼻子轻轻一闻,就可以分辨出他是文人还是骚客,如果再亢进一点.还可以分辨出他是虐待狂还是性饥渴。她还说她现在象雷达一样张大了收索之网,不但对于人,而且对于动物有了进一步的探索,如贵妇人怀里的小洋狗,老头笼子里提着的百灵鸟,鱼缸里养着的热带鱼,大街上贼头贼脑飞跑的耗子。她都能准确无误地指出哪是流氓狗、哪是性饥渴的鸟、哪是性无能的鱼、哪是性虐待的耗子……奇才,奇才,真是性学界的奇才。当她口若悬河大讲特讲的时候,在场的男性公民就象得了狂犬病一样骚动,女性公民也随之野心勃勃地想入非非,这时,丑枚枚得意的神态仿佛闪着十字光芒。
有一天她半夜归来,告诉我一个隐含在学校内部的秘密:她每个星期和胖校长过两次性生活,大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次他们都特别投入,如仙如死。现在他们已经发展到了头发和头皮之间拉皮扯肉不可分离的地步。要不她早就炒了学校的鱿鱼,去一家广告公司搞美术设计去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流露出一点女人娇媚的神情,给了我一种海市蜃楼的亲近感。
我静静地听着,这个血淋淋的偷情故事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全部情感。我天生就是一位容易被美言和阴谋所打动的女孩,突然之间我明白自己的生活是多么苍白,我突发奇想什么时候有这种血淋淋的爱情故事发生在我身上就好了。哪怕逢场作戏也好,怀着这个奇特的想法我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梦。
第二天我起得有点晚了,而且精神特差。学生下了早操已经上早自习了。我偷偷地往办公室遛去,年轻的教导主任双手叉腰站在楼口。他说校长让我去一趟。我来到校长办公室,空着,他正在教务处说话,声音很大,底气十足,这当然是因为他的权力在这所中学至高无上的。我心想怪不得世上渴望权力的人那么多,手头有权的人就是不一样。我找了一个合适我坐的位子坐下来,大约一刻以后,校长走了进来,目光大爷样地扫了我一眼。然后坐到我对面,由于肥胖而显得坐姿不太优雅,有一种四脚朝天的丑感。我想这么一个粗糙的男人可丑枚枚说的赞美话可以用脸盆接,真令人费解。看来他不舒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你过来了,下个星期乡文化站和我们学校打算共同举行一台文艺晚会,你和高天宇老师给组织一下,能行吗?
胖校长用不肖的眼光在我身上战战兢兢地寻觅着信任。我高兴地满口答应,因为我是一个爱兜揽事情的人,多年来总改不了这个毛病,人嘛,要想改变自己还真是很难!上午上完课我去政史组找高天宇,他正和几个学生在讨论问题,见我进来连忙把学生给打发走了。我觉得他很青春,是那种让人觉得很亲切、纯真让人不生邪念的干干净净的帅。他非常会说话,而且每句话都不让人讨厌。见到他我突然觉得得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抚慰。可我知道我不会和他走的太近,我缺少这方面的能力,但我们又很想和对方说话。我们这一天工作一点进展也没有,东拉西扯地感慨着人生。
第二天上完课,我们就开始练习话剧。我的剧本很快就写好了,为了它我着实付出了不少心血。我一直没找到好的材料,后来忽然想到语文课本上的《皇帝的新装》这个古代童话,很可一试。跟高天宇商量,他也认为不错,我就把它编成了剧本。一切那么顺遂,着手不到两个钟头,一出可演十五分钟的儿童剧本就告完成。而且还有唱歌舞蹈的场面,高天宇看过后大为兴奋,着着实实把我恭维一场。
演出时间定在周五晚上,学生干脆不上晚自习了。我们俩位主持人一直在练串词。开始打算在音乐室表演,但音乐室太小,容不下全校的师生。只好搬到教学楼前表演,天气很冷,我穿得很少,冻得直打哆嗦,小段送来一个棉袄,我连忙披在身上。表演刚刚开始的时候话筒就坏了,高天宇着急地跑到电灯下修理话筒。我们排的小品上场时已是很晚,效果不太好,因为天气冷,演出的孩子们手脚都冻僵了,动作做得不太到位。
晚会散了以后,我躺在被褥上兀自寻思,我确切地发觉我已不再感觉寂寞与怯儒。相反地,我静静地回味着这几天和高天宇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后半夜我朦胧之间梦见了他,醒来以后我特别想见到他,这种欲念燃烧得我浑身躁热难以入眠。为了这种现象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个好色之徒。可我很快找回了原始的自己,我觉得我的意念是无比的卑劣,无比的丑恶。同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鄙污秽浊的人,因为我听说他已经有了女朋友了。
第二天学校放假了,我病了。丑枚枚说可能是昨天晚上主持节目冻感冒了,她扭着屁股给我泡了一袋方便面。晚上,高天宇来到宿舍探望我的病。这时,我正在想他,我渴望能见上他一面,希冀着他那温婉笑容和柔清的安慰。听到脚步声我就猜出是他。丑枚枚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画画,见他进来趿拉着鞋下了地问,给病人买什么好吃的了?高天宇说小卖部只有蛋糕,问她吃不吃。丑枚枚说不吃太甜。说完就出去了。
我茫然地望着灰暗的天花板,不知是什么缘故,忽然在我心腔中刮起了一阵回旋的冷风,霎时间我的整个心便给封冻了。这不正是我期待的吗——我内心诧异地惊叫着。
韩宏,你病了?可能是昨天冻的。
两行温热的感觉从我的眼尾淌往耳畔。我哭了,我从来没有这么热切的希冀,我要告诉他我爱他。高天宇坐下来用手背给我擦泪,我们四目相对许久,他说他爱我。我们开始接吻了,他的面孔盖住了我的整个视线。我深深地吻着他的嘴唇,感受到无比的甜蜜。奇怪的是这个情景曾在昨天的梦中撩起我浑身的幻觉,而一旦到了现实,我的心是那样的静止——也许那不算静止,只是另一种感觉,我沉浸在幸福感里。心没有一丝一毫的邪念,只有欣悦的颤动和美妙的陶醉。欲望升华了,变成了纯挚无垢的爱,是的,我一定真正的爱了……
许久,我们都很累了,我匍匐在他胸前问他,你是不是在玩我?
他说他是真心的。
我问那你女朋友咋办?
他说他会和她说清楚的。
我问这样好吗?
他说他想还可以,她很聪明,而又通情达理。
我问那你舍得吗?
他说为了你我什么都舍得。
我问那你不后悔?
他说也许不会……他脸上的幸福神情渐渐退隐,悲戚之色随之增浓。他摇摇头,眼眶里涌满泪水,盈盈欲滴。
第二天是星期日,天气很好,太阳暖暖的,空气清新闪亮,我们进城玩了一天,我买了条裤子,逛了劳动大厦,吃了麦当劳柳鱼汉堡,又玩了高空观览车。花去了两个人身上所有的钱,我们各自暴露了胡吃海花的本性,最后我们连买一个冰棍的钱也没有了,便骑着摩托回家。
我跨在他的摩托车后架上,双手紧搂着他的腰,我的懒劲又壮大起来,时睡时醒。天黑了,街上没有路灯,但间间敞开的铺面里的灯光明亮地照亮了小街,人群艳丽的服饰霓虹般变换、交流着。倚在门口的年轻姑娘招揽着生意。我感觉到我耳边的风唰唰直响,偶尔听见高天宇嘀咕着和我说话,我只管睡觉也不去理他。
到了我家楼下,看看窗口黑呼呼的,可能奶奶已经睡了。他的两眼炯炯发光,紧紧地攥着我的手问:我该不该上去?我拉着他蹑手蹑脚地向楼上窜去,他的身体挺得笔直,步履矫健,惹得我不由得想和他接吻。
我轻轻地开了锁,悄悄地进了屋。连灯也没敢开,直接把他带到我的房间。但奶奶还是听见了,她站在门口,头发蓬乱得象堆被雨浇过的乱棉絮。她先冲高天宇笑了笑,然后让我出去,说有话跟我说。
我怕奶奶说出难听的话让他听见,就先开口批评了她一顿:您这是咋了?人家都快成你孙女婿了,你却对人家磨刀霍霍,他睡客厅,又不和我一起睡。
奶奶说,我是怕你被人家给骗了。
我撇了撇嘴说,像我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把别人骗个倾家荡产就不错了,还能让他们骗了,您把心放到肚子里,快快去睡觉吧。
回到我的屋里,我看见高天宇正惊慌失措地站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故作姿态地装做看,动作和表情配合得格格不入。
我把我的毛巾和牙具都放到卫生间,让他自己关了门洗澡。我坐在客厅里静静地等着他,一小会儿,他就出来了。他穿着秋衣秋裤,头发湿漉漉的显得容光焕发。
我们坐在客厅里聊了一会儿。他像安慰我似地说,你回去睡吧,时间不早了。我真想再吻他一次,可是那种感觉一下子又提不起来,只好自己关上门悻悻地睡了。
这一夜,我睡得很好,连一个梦也没做。第二天,他早早醒了,进来时我还睡着,我睁开眼发现他坐在我的床前,看着我。我掀开被子,招招手,他脱了鞋一句话也没说钻进了我的被中。我把头拱进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胳膊,他的另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发与后背薄薄的胛骨。他厚实的胸部让我感觉到安全与幸福,我们相互拥抱着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