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中始终是缺乏某种悼念的，在那样一座南方小城里，直到某个五月我找到了这种悼念，五月成为我最刻骨铭心的一个月。
　　 ——题记
　　 【一】
　　 我一个人走在河岸，在五月宁静而且清爽的夜晚。河岸上行走的人永远都是悠闲自由的，面带着五月白天的骄阳残留的温暖，迈着幸福的步伐轻盈地流动在河边的水泥平地上。我看着河岸边的垂柳悬挂着长长的枝条 ，几十米一个的路灯光线暗黄而充满柔情，光线照在柳叶上，青绿色的柳叶泛出闪亮的青黄，我就漫步在这样的河岸上。
　　 也许细心的你会从我脸上看出一丝微妙的不妥，在这样一个即使一个人仍然可以陶醉的夜晚，我确实是一个人在行走，在南方小城的河岸，孤独的脚步发出简洁轻快的声音，响在灰白的水泥道路上。
　　 最后我停坐在岸边的长木条靠椅上，靠椅被粗糙的油漆刷成了浅黄色，只是时间的原因，土色的木头已经从油漆下探出了身体。靠椅是对着河水的，正好位于两颗柳树之间，路灯把光线毫不吝啬的给了我身边的垂柳，这样，柳树的树干粗黑的影子落在了我身后的椅子上，而头顶驳驳离离的柳条和枝杈就躺在了我的上半身包括我的脸上。我就这样安静地坐在这个长木条椅子上，右腿翘着左腿，平静地看着河面。
　　 我忘记自己曾多少次一个人坐在这样的环境下，不仅仅是在这个五月，也许从去年的五月开始就一直喜欢坐在这里，也许会是更早的时间，或者并不是五月是三月。时间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从没有在意过时间，我在意的只是某种微妙的吸引，就像五月宁静的河岸，我一个人走在岸边。
　　 终于又看到她，我喜欢叫她微蓝，一个喜欢穿着白色雪纺连衣裙的女子，正走在五月南方的河岸。
　　 第一次见到微蓝同样是五月，一年前的五月，我同样在这个河岸漫步。我看到她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沿着河道堤岸上的小小台阶行走，那是只有一只脚宽的水泥台，是河岸宽阔的水泥道路与河坡台阶的交叉点。河坡的台阶是宽阔低矮的，长度不过十米斜成60度的河坡修了30多个台阶，半米宽的台阶全是用光滑的石板铺成的，对于沿着河坡顶端的小台阶行走无疑也是安全的，所以我不担心她的安全。
　　 我放缓了脚步，看着她的双脚沿着台阶一个一个地替换着，身体左右晃动，两只胳膊伸展开来，也跟着身体上下地摆动。那天她穿着白色的雪纺连衣裙，白色的连衣裙吊带下面覆盖着透明的内衣吊带，透明吊带显然足够宽，并没有被外边的白色吊带完全遮蔽，灯光正好投射到上面，反射出晶莹的亮光被我收在眼里。
　　 我停下了脚步，在她离我不足十米距离的地方。我记得我穿着白色的棉质T恤和黑色的休闲裤，脚上穿的是平板运动鞋。我还特意注意了她的脚，她穿着棕黄色的平底凉鞋，那是一双由几条线简单构造的凉鞋，所以几乎整个脚都是露在外面的，我清晰地记得她染着葡萄紫的脚趾甲，在暗淡的光线下依然是清晰的。
　　 我就那样地定在河岸边水泥道路上，看着微蓝从远处走到我的身边，我看到她沿着台阶走到我跟前时停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看到我正在看着她，就迅速低下了头，继续沿着她的台阶走了。她抬头看我时，左边路灯的光线正好照在她的脸上，整张脸都被我清晰地看在眼里，那是一张白皙的脸又透出一些微黄，眼睛是清澈见底的，水灵灵的像是灌满了五月清澈的河水。她应该是少见的，所以我记住了她，在一年前的五月，并且一直记住了。
　　 记得那天晚上我一直定在那里，看着她上下摆动的身体一点点远去，在昏暗却又清晰的灯光下，她白色的雪纺连衣裙周围覆盖着一层黄色的光，我怔怔的看着那道光远离逝去，最后只剩下一条台阶，台阶上不再有人行走，等到后来，河岸上也不再有人行走，只有我一个人看着微蓝消失的方向。
　　 我开始坐在旁边的长木条椅子上，看着前方的河流，看着五月灯光下的柳条，看着已经完全空荡荡的河岸。
　　
　　 【二】
　　
　　 微蓝的出现与消失其实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按照正常的情况她会淡化在我的记忆里，其实她只是一个陌生人，与每天跟我擦肩而过的其他人没有两样，消失在我的记忆里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我的思想清晰地知道她不可能就这样消失在每天与我擦肩而过的人海中，因为我用了几分钟的时间注意着这样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因为她是一个人沿着台阶行走，因为她是出现在五月的河岸。
　　 每次一个人走在这个河岸，沿着灰白的水泥路步履缓慢地行走时，总会注意着她踮着脚行走过的那条台阶，只是一年来没有看到她出现在那条台阶上，也没有见到另一个人以同样的姿态沿着台阶行走，但我依然喜欢走在这条河岸，一个人漫步在昏黄的灯光里。
　　 微蓝，这样的一个名字，是我在见过她一个月后为她起的一个名字，当时我就站在她走过的那条台阶上，正对着面前的一条河，我看到河面表层形成一种蓝色的光，或许那是来自河岸璀璨的荧光灯，但它确实是微微的蓝色，我知道这是一种有着希望的颜色，所以我喜欢这种蓝，所以我为她起了这样的名字。
　　 一年后的五月，微蓝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只是这次她不再沿着那条只有一脚宽的台阶行走，她缓慢地漫步在一排柳树下，脚步是左右移动的，扬着右手触摸着垂落的柳条，柳条从她的手中滑出，在她的身后来回晃动。
　　 我将整个身体靠在长条椅的靠背上，同时头部也倚在了上面，微侧着使我的眼神可以将她的一举一动都包揽下来。我看到她在我左边的第三棵树旁停了下来，身体完全倚靠在了那棵柳树上，她的眼神应该是看着那条河的方向，我猜想那是一种冷静而漠然的眼神。
　　 灯光照在她倚靠的柳树上，她的整个身体几乎被头顶茂盛的柳条的影子覆盖着，从她的身体上看不到更多的亮点，只能算作是零星的。
　　 在南方的这样一个小城，我的整个人整个思想都是漂浮的，就像是漂浮在眼前的河面上，我之所以过度喜欢看着河面，只是我始终是犹豫的，关于我的身体漂浮在那种河面会不会泛滥出某种微微的色彩，比如蓝。我相信河水的表面本身也是有某种色彩的，在这样一个五月的夜晚，它表面的微微蓝色应该不再是来自岸边的荧光，应该是河水聚散而成的一种光体，像极了坐在河岸木靠椅上的我现在的思想。
　　 微蓝终于离开了那棵倚靠着的柳树，低着头继续朝我这边走来，同时我感受到了我思想的再次浮动，在我脑子里，在我身体里荡来荡去。我看到微蓝低着头，看着脚下，像是在数着自己的脚步，她穿着银白色凉拖的脚依然是左右摆动着前进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胸前。记得一年前她的头发只能微微触到肩部，黑色的头发在那年的五月跳跃出油墨般的光，现在头发已经染成了棕黄色。
　　 在微蓝快要靠近我时，我从靠椅上直了直腰，成了端坐的姿势，但我的眼神依然是包揽她整个身体的 ，几乎是任何肢体的动作我都能发现，即使是细微到一根发丝的移动。在微蓝即将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叫住了她，那是在她看我一眼没有任何反应之后，当时我一直看着她，她在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只是微微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几丝头发被微风吹着遮在了她的脸上，她的眼神就是从头发丝里穿越过来的，平淡地落在我的身上，之后她继续低下头，继续以同样的脚步节奏离开这里。
　　 微蓝定在了那里，转头看着我，她知道我是在叫她，即使我叫的是一个自己创造出来的名字，然后我看到她笑了，从她的脸上可以清晰地看出那种笑是某种勉强挤压出来的形式，然后没有理我继续走了。
　　 我跟在她的身后，跟着她走了很长的河岸。此时的河岸开始有些风了，吹动着旁边的柳树枝条，柳枝的影子在我们的脚下闪烁变幻，我就这样跟着微蓝走在一排柳树的下面。
　　 我终于看到微蓝离开了柳树下，她走到那个只有一只脚宽的台阶旁，看着远处的河水。然后她抬脚沿着石板阶梯走了下去，我就跟着她也走了下去，只是依然的跟在她的身后。她在只剩下两个阶梯的时候坐了下来，开始用双手托着腮帮看着前面的河水。
　　 在河水与阶梯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上面是人工铺成的草地，大约有五米宽，所以我们是隔着一块五米宽的草坪看着河岸的，当时我坐在她的左边，她却没有对我表现出任何的在意或者异常的举动，始终是托着腮帮看着远方。
　　 我对她说：“你为什么喜欢五月来到这个河岸？一年前也是在五月见过你。”
　　 微蓝托着的腮帮微微的转向了我，然后又转了回去。她说：“一年中，每个人都有一个月是刻骨铭心的，我刻骨铭心的一个月就是五月。”
　　 我说：“我最刻骨铭心的是这个河岸，不是时间。”
　　 她说：“只是因为时间里足够的平淡，没有给你刻骨铭心的记忆而已，现在没有并不代表以后没有，每个人都会有，你逃离不了。”说到这里她起身穿越了草坪，真正的站在了河边。我只好同样的起身站在她的左边。
　　 我说：“我在这条河岸走了五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直喜欢走在这条河岸，我对这条河岸情有独钟，可是我又说不出来理由，我只知道我对这条河岸有感情，他对我来说是有记忆的，同时我又记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记忆。在这五年里我一有空就会到这里来，我知道有某种东西在吸引着我，我或许是不可理喻的，但我无法摆脱自己的不可理喻，每次空闲了依然会停不下来脚步走在河岸。”
　　 她看了看我说：“这是一种借口，你其实是在逃离，却又无法逃离，这里会让你明确自己的存在，同时也会让你更迷茫，你的思想中缺少一种悼念。”
　　 我说：“我确实找不到可以用来悼念的一切信息，你应该会有。”
　　 她说：“我在悼念五月，我在这里丢了一个人，永远丢失了。”
　　 我说：“为什么会丢掉？”
　　 她说：“因为我身边没有他了。”
　　
　　 【三】
　　
　　 五年前，微蓝只有二十岁，她是叛逆倔强的，她从北方的小城逃离到南方，后来就来到了这个小城。同时陪着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男孩，二十二岁，他叫做陆一。
　　 至于逃离的原因微蓝并没有告诉我，也许只是因为喜欢，他们住在离这个河岸只有五十米距离的一个房子里。那时候这里的房子还没有被开发成高高的楼宇，只是些低矮的小楼房或者平房。他们居住的是一个小型宾馆，房间只有差不多三十平米，有一台电视一张双人床，还有一个棕色的桌子，因为宾馆是他们来之前不久才营业的，所以房间还算整洁干净。
　　 她告诉我，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逃离，经常两个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居住上一段时间然后再回去，那个时候他们还是个学生，只知道这样的逃离是一种很自由的追求，并没有想过太多，或者应该为自己的逃离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五年前他们来到了这个小城，同时也已经忘记了那是他们第几次逃离，他们从来不去计算逃离了几次，他们只计算下一次逃离要去哪里。在这个小城，他们准备在这里停留半个月，然后带着逃离的成果返回并预算着下一次的逃离。
　　 他们来到这里没有几天，这里就开始下起了暴雨。那时的情景我是记得的，那是我来到这个小城的第一年，那一年整个南方都在下暴雨，我们的这个小城也没有例外。暴雨的雨滴像是开到最大的高压自来水管一样从天上冲下来，我走在外面，雨伞常常被撞击地几乎瓦解。整个小城的街道上灌满了雨水，雨水一波一波从各个角落涌来，我把裤管卷到膝盖依然无法逃离被淹没的命运。
　　 那一年的五月，暴雨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小城街道上的雨水最高时可以将我淹没。因为微蓝他们两个居住的是在二楼，所以他们是安全的，每天只能停在二楼上看着下个不停的暴雨和巨大的城市洪流从河岸涌进河流，那时已经完全看不到河岸了，一片的汪洋就像是生活在水域。
　　 一个星期后，暴雨停息了，停息过后就看到太阳从云层里挤了出来，带着灼热的光线照在浑浊的流水之中，水面上闪着粼粼金光，常常刺得人睁不开眼睛。雨水停息三天，整个城市里的积水才流失干净，阳光照下来，很快道路上就结成厚厚的泥垢并开始皲裂开来。那年五月的阳光也特别地强烈，走在外面我露出衣服的皮肤常常被光线形成的热浪灼烧得疼痛。
　　 城市里的雨水退去之后，微蓝开始拉着陆一去沉浸在五月洪水过后的景色。那时的河岸雨水退去之后残留了一层的淤泥并且快速干裂，里面夹杂着从各个地方汇聚过来的柳叶。河岸上的柳树在巨大雨水冲击下显得疲惫不堪，很多的枝条断裂耷拉着，叶子也是稀稀拉拉地低着头，完全看不到五月柳树枝繁叶茂欣欣向荣的景象。
　　 等到河岸的泥土都清理完成之后，微蓝就开始快乐地走在河岸上，欢快地在上面跑跑停停，陆一就跟在她的身后陪着她。
　　 五月的夜晚，有着明亮的月光，月亮的周围不时飘荡着一层薄薄如纱的雾气，却依然挡不住它的明亮，给五月的河岸带来了简洁的光线。河岸上的柳树也开始恢复生机，原来低着头的柳叶也开始一本气派地迎着五月的清风跳着激情的舞蹈，迸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五月的河岸形成一种乐声。
　　 微蓝就是在这个时候沿着那个只有一脚宽的台阶行走的，她兴奋地沿着那条窄台阶摆动着身体。
　　 微蓝讲到这里的时候，她蹲了下来，我掏出一张纸巾递给她，她并没有接，只是低着头，一会的功夫她就又站了起来，开始沿着河道走，我跟着走在她的身后。她一直走到前面的一座桥下，并从桥的旁边沿着台阶走了上去，走到大桥的中心位置才停了下来，开始倚靠在桥边的栏杆上。
　　 陆一上前去阻止微蓝，微蓝就撅着小嘴表示抗议。等到陆一要去扶着她的胳膊时，微蓝却倔强地甩开了她的手臂。
　　 那时的河水依然从西往东滚滚流动着，水流离河岸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浑浊的河水奔腾着发出的声音像是野兽在吼叫，在五月的夜晚略显冰冷而哀凉。
　　 微蓝就是在继续走了五六米之后出事的，她当时感觉到脚下一滑，瞬间意识让她知道不好，可是她却抓不到任何的东西。
　　 她告诉我，在她落水不久就看到陆一跳下水的身影，只是身体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往下游流去，后来身体被一个人给抓住了，她被那个人的力量推到河岸，然后是一种声音对着她大声喊：“用力趴在台阶上！”那时她听出了那种声音，那是陆一的声音，于是她也清醒了许多，她用左胳膊用力地趴在台阶上，同时右手在即将被冲走的陆一的身体上乱抓着 ，她抓住了陆一的手，只是陆一已经沉入了水里，微蓝就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陆一的手从她的右手中滑出去的。
　　 此时，我看到河水中平静的水平面上荡起了轻微的波纹，在头顶月亮的光线下清晰明亮，一点点从微蓝身体垂直下的水面向四周荡开，几个圈交叉在一起又慢慢消失，然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荡开。
　　 风从河岸吹了过来，把微蓝的头发吹得开始飘扬起来，在脸前胡乱地摇摆着，白色的雪纺裙也被吹到了右边，靠在左边的裙子紧紧贴在她的左腿上。
　　
　　 【四】
　　
　　 我问她说：“你现在还会逃离吗？”
　　 她说：“为什么要去逃离？”
　　 这句对话同时是发生在五月的河岸，那是我见到微蓝的第二天，我们就坐在我坐过的那个长木靠椅上，她依然是穿着白色的雪纺连衣裙，我们同时正对着那条河。
　　 后来我又对她说：“你明天真的要走么？”
　　 她说：“我找不到可以留下来的理由。”
　　 我说：“能给我一些时间么？我会让你找到理由的。”
　　 她说：“我没有时间，我也不会找到理由。”
　　 我说：“我会等你，在明年的五月。”
　　 她说：“你终于找到了一种悼念。”
　　 我把眼神抬高到了对岸，我看到对岸的河岸上路灯形成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光圈，围在灯头的周围，在路灯光线照耀下，我看到两个柳树中间的长靠椅上坐着两个人，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女子穿着白色的雪纺连衣裙。
　　 我还看到已经很浅的河面上有长长的影子，沿着河面一直伸长到我看不到的地方，上面的灯光是暗淡的，繁茂的柳树成了一片灰黑色，还有一个长木靠椅，夹在两个柳树之间，靠椅上坐着两个人。
　　 我惊奇的发现那是一个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