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折腾，我终于幸运地从乡下一所中学调进了县二中。接到确切的调动通知之时，已经只差两三天新学年就要开始了。蒙领导厚爱，帮忙调入，咱可不能因家事影响了工作啊！情急之下，我只好无奈地租赁了老陈一孔阴暗潮湿的窑洞，老陈自然就成了我的房东。
　　 说实在的，租住老陈的窑洞，我是极不情愿的，因为对于此人，我是早有耳闻。他是我县教育界里的“名人”，是位极不好相处的前辈，据说他为人心细嘴杂、势利庸俗、好酒逞强、抠门难处……可有什么办法呢？学校附近的住房一到学初，早已经被各色人等租赁一空。他们不是像我一样教书的，就是打工供孩子上学的，要不就是打学生的主意，要赚他们的money的。要不是老陈“个性”，只怕这孔窑洞也早被他们租了去，哪里还轮得到姗姗来迟的我，这也算做是不幸中的万幸吧！好在老陈家和学校仅有一墙之隔，上下班到是方便得紧，暂且凑合，以后有机会再换个窝得了。
　　 搬家那天，母亲和父亲来帮忙。他们一看这窑洞，心里自然很不满意，一问房租，竟然并不比别家低。母亲心里不是滋味，就和老陈说起房价来。
　　 母亲说：“陈老师啊，你看你们家窑洞这么潮湿，光线又这么差，我儿子一个住到也没有什么，可他们也是一户人家啊，孩子也小，才3岁多点儿，你就不能适当便宜一点儿？再说了，你们以后都在一个学校上班了，那个……那个都是同事了！”
　　 老陈说道：“他姨，不是不便宜，我这可算是好的了，条件这么好，上班不用坐公交，住在窑洞和呆在办公一个样，一年下来，这要省多少钱啊？况且路又平，进进出出又方便，水、电、暧样样齐全，你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地方啊？我给你说，这几天有好多人向我打问还有空房出租没有，我都拒绝了。我就是想租赁给教师，教师咱放心啊，要不早就不会空着啦！”
　　 显然，老陈租赁地方年久日深，早已精于此道，并且他也知道就要开学了，我们没有多少选择。一向能说会道的母亲，遇到这样的行家里手，一时也只有张口结舌，无话可说了。我心中暗笑：您老人家真是多此一举，老陈什么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想在铁公鸡身上拔毛，可能么？现在的城里人，眼里只认得钱，那里还认得什么人啊！无风不起浪，老陈啊，难怪大家都说你，你可真不咋地。从那时起，我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老陈：一人庸俗的市侩，还教师呢！鄙视……
　　 初入县城中学，而且是在全市都鼎鼎大名的县二中，我自然是兴奋了一段日子。不过这种兴奋很快就被忙碌的工作和琐碎的家务冲得一干二净，生活又趋于平淡。上班，下班，哄孩子，帮老婆做家务……而我和老陈之间，似乎并没有交集，除了偶尔在院子里相遇，聊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之外，我们形同陌路。我知道，这种陌生主要来自于我，因为我不屑与他这样的人来往。我和他，仅就是租与住的关系，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八九个周很快就过去了，慢慢地我发现老陈这人到也不是一无是处。他为人勤快，极讲卫生，家里门外，应该算得上是一把好手。老陈其实命挺苦的，他先后娶过两房老婆。第一任夫人听说很早就因病去世了，留下了两个女儿，后来又娶了现在的蔺老师。蔺老师和我们一样，也在二中上班，不过她也有病在身，很早就不在教学一线了，在学校搞后勤。蔺老师为老陈生得一女之后就再不能生育，因此老陈无子！也许是因为先后两位老婆都有病在身的缘故，这家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得老陈打理。每天天还没有亮，老陈就早早起来开始忙活，不是打扫院子就是清理厕所，要不就是整理院子里的杂物。总之，我眼里的老陈极少有消停的功夫，只要看到他，似乎总是有事在做。他上下两院地方，一共大小有十二、三间房窑，两个大院，但在他的打理之下，都显出井然有序，一尘不染的样子。我不由有些佩服起他来。真不容易，就算是一个女人，也不会比这做得更好了吧！扪心自问，我是根本无法做到像他那样好的。
　　 老陈不仅为人勤快，而且精打细算，很会过光景。他是代体育的，并且兼任学校体育教研组长一职。他虽然已经50多岁了，但工作上依然兢兢业业、认认真真，每学期下来，结构工资拿得一点不比年青教师少。他家的十多间房屋，除两间自己住及堆放些杂物外，其余全都租赁了出去，一间一月320元租金，一年下来，收入相当可观。除此之外，他还利用自己在我县体育界元老级的身份，偶尔出去当当裁判什么的，赚点外快。更有意思的是，他既抽烟也喝酒，但极少作东请客，抽别人的烟，喝别人的酒，到也省下不少钱。我时常想，这怕是他招人不喜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吧。但不管怎么说，老陈的光景很好，他在市里还有一套140平米左右的房子呢！对于普通教师而言，我以为是很了不起，反正到了他那把年纪，我肯定是做不到的。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不知不觉间进入县城后的第二个学期就来到了。由于第一学期和老陈相处到也算“融洽”，我也就没再打算换个地方。
　　 我对县城与乡下感受区别最大的竟然是有网与无网。在乡下，我们学校到是有一台电脑，可那不过是一台裸机，只能打印个材料什么的。电脑不联网，大家自己去想像一下那会是个什么玩意儿！来到二中，不仅有网，而且每人一台办公用机。这无疑是地狱与天堂般的区别。
　　 我迷上了上网，迷上了聊天，迷上了玩三D网络游戏！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执著，无论做什么事，一但迷上，那是不分白天、黑夜的。于是我常常很晚回家。老婆很爱我，有时候甚至爱到溺爱的程度。她劝我注意身体，不要累着了。她希望我能早点回来。但几次劝说无果之后，也就只好默默地容忍了。我更加肆无忌惮。有时候晚上回来12点多，有时候甚至是两三点。老陈下院的大门是四合院里常见的那种用铁皮制作的精致大门，大门里套着个小门，我每次回来，都是开小门的。由于门是反锁的，不好开，再加之小门套得紧，每次回来，尽管我小心翼翼，但还是弄出不小的声响，特别是在夜深时分，这声响更见刺耳难听、惊心动魄。
　　 一天晚上回来，大概是临晨一点左右吧，开门时又弄出了不小的声响。这时老陈窑洞里的灯光亮了，老陈出门就骂：“躁死人了，天天半夜三更回来，不知道成天在外面做什么？”我一听，自然受不了：“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我少你房租了？”“我还看不起你那几个臭钱，这么一大院子人，天天半夜回来弄得咣当咣当响，还真当是自己家了啊？还让不让别人睡觉？”我被他几句话呛得半死，一时语塞，直懊恼自己当年鄙视骂仗的清高，现在想骂娘，却又骂不出口！好在老婆此时起床喊我：“你往回来走啊，和那种人吵个什么劲？”那种人？对，小人，市侩。和这种人吵架，不也沦落为一类人了么？我心里阿Q了一把，到也舒畅了一些。老陈也很快被急急出来的蔺老师“骂”回了屋。
　　 我睁着眼睡了一夜，之前好不容易对老陈产生的那一点儿好感，自然是荡然无存了。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老陈是真正的形同陌路。
　　 第十六周的一个傍晚，我正吃饭，老陈推门进来，手里还提着一箱蒙牛。“才吃饭呀？”老陈有些讪讪地说。我头都没有抬，只是用鼻子重重地“嗯”了一声。老婆很冷淡地让了老陈一下：“随便坐，陈老师。”然后，我们继续吃我们的饭。
　　 “你看，你们来我这儿都快住了一年了，我都忙得没顾得上来看一下你们的孩子！”说着，他就随手把牛奶放在了茶几旁。忙得顾不上？嘿嘿，忙到是事实，但忙得顾不上？亏你说得出口。我心头禁不住冷笑。
　　 “这是做什么？孩子不用，有这份心就行了！”妻子的“心”字咬得很重。我依然埋头吃我的饭。心头又想：还提了东西！这老市侩想干什么？
　　 “这窑洞确实有点潮啊，下学期李锐他们就要搬走了。他们搬了，你们就搬过去。他们那间平房宽敞，干燥，光线又好！”老陈接着说。“到时候看吧。”妻心不在焉地应对着。
　　 “刘海云晚上没事吧？想请你帮点忙呀！”我和妻相视一笑，这老市侩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
　　 “有事，晚上去学校‘打游戏’！”我毫不犹豫张口就说，并且还不忘刻意加重“打游戏”三字的重量。老婆“扑哧”一声，差点喷了饭。余光扫视，感觉老陈的脸色有些难看。
　　 这又怪得了谁呢？你不是喜欢用有色眼光看人么？不过我的善良很快开始作怪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几十岁的人，是长辈。我终于开口了：“我能帮什么忙？我不过是个成天只知道玩游戏的小人物！”
　　 见我接了茬，老陈高兴起来，并没在意我语言的尖刻：“看你说的，你娃的文采咱二中谁不知道啊？”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此老深谙此道，这我是知道的。嘿嘿，看来是想用我的“才”了，这老市侩。
　　 “老叔今年要评中一，这可是老叔自己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一个名额，这两天一直都在整理材料，基本差不多了，不过有些东西老叔实在是弄不了，你帮老叔看看啊！”职称评定？这可是非常麻烦的事，我本想拒绝，但看到他满眼期盼的目光，我于心不忍。
　　 忙了半个晚上，我终于帮他把材料整理好。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叫老婆把老陈硬留下的一箱蒙牛送还给蔺老师。
　　 这件事，让我更加鄙视老陈的为人。哼，如果是我，那怕职称不评，我也不会求有过隔阂的人。头可断，血可流，尊严咱可绝不丢！
　　 但后来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对老陈的看法。
　　 北方的冬天一如既往地冷。寒假中的一天下午，我和妻呆在家里看电视。突然传来一陈吵嚷啼哭的声音。
　　 匣开门缝张望（匣，方言，动词，微微打开之意），声音是从老陈家传来的。
　　 只听到老陈说：“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话。我爸妈都这大岁数了，这冷的天，你叫我送到二哥家？”
　　 “送到你二哥家怎么了？门口就是出租车！年年临近过年，你就要把你爸妈接过来，你不知道我有病是不？”蔺老师一边高声说着，一边不停地啜泣，“得动的时候，他们都人模人样的，现在不得动了，就送到咱们家，什么意思？欺负人呀？”
　　 “你能不少说两句，丢不丢人？养老送终天经地义，哥姐他们怎么想，我管不了，但我不能让老人晚年没地方去！”喘了口气，老陈接着说道，“爸妈都快九十的人了，能有几天好日子过？让我不管老人，我老陈做不到！”
　　 我和妻对望了一眼，我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异样的目光。
　　 老陈与蔺老师的战火愈演愈烈，一点儿休战的迹象都没有。
　　 “好，好……你老陈要做孝子，那好，他们不走我走，你和你的老爸老妈过吧！”蔺老师似乎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你去劝劝蔺老师吧！”我对妻说。
　　 “我怎么劝啊？这种家务事……”妻为难地说。
　　 是啊，怎么劝呢？我也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哎，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蔺老师回了娘家，老陈在家照看着年近九十的老父母。
　　 一日里在街上下完象棋回家，一推开大门，我就看到厕所里露出的老陈的半个身影。他弯着腰，多半个屁股都在外面，当然是穿着衣服的。这是在做什么呢？早上上厕所的时候厕所好象还挺干净啊，不会打扫得这般勤快吧？我一边想一边走回家中，不过还是好奇地留意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厕所关门的声音。我贴近窗口张望，看到老陈正有力地扶着他的老父亲缓缓地向回走，一边走，老陈一边还在大声地向他的老父亲说着什么，老人家时不时地发出“呵呵”的笑声。我这才明白老陈是在帮他的老父亲上厕所。
　　 我急忙掉转了头，不再敢看这幅优美的画面。那一刻，我被人性的光华笼罩。
　　 老陈实在是个平凡的人，平凡到庸俗的地步；他确实毛病很多，多到甚至令人厌恶的程度。但他却极真实地活在了我的心中。
　　 不在老陈家住已经很长时间了，但和老陈不多几次的交集却时常在我眼前闪现，而且似乎变得逾来逾鲜活生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