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秋夜星辰 ————谨以此作献给我的外祖母。
你到过梅城吗?你到过蛰伏在城南的相思街吗?一街全是做大排档、猪头肉、荞面咊唠、炸臭豆腐等小生意的人,他们与他们的顾客聊着什么话题?谈论着谁家的故事?
我到过梅城;到过蛰伏在城角的相思街。一街全是做大排档、卖猪头肉、荞面咊唠、炸臭豆腐等小生意的人;他们除了每天挣一把油腻腻的脏钱外,还喜欢与他们的顾客谈论相思街的家长里短、典故传说;他们眉飞色舞、唾沫飞溅、口干舌燥、嘴角出血、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地说的正是我家的故事。故事中的相思轩如漆夜中闪烁的璀灿辰星,在它坠落的刹那,将是我整个童年的唯一亮色。就像闪电穿越浓厚的云层,使我感觉到生命是有尊严的,遁逃也是为了生命的尊严。
一、遁逃
我是在绝望的时候离开相思轩,离开古宅的。我还清楚地记得养育了我的楚汗眼睛里流出了红墨水一样的眼泪。
那天的阳光灿烂极了,但不知道为何却下起了雨,天蓝色的雨滴像碎金一样闪电般在明朗的大气里飞翔,叭叭、喳喳……这是雨滴在飞行中交配,发出的欢快的呻吟……
一群蚊虫飞来,又一群群黑色的蚊虫飞来在流星般的雨滴中陨落,肥胖的妖蛾子妩媚地扭动着身子爬到金黄色的大丽花下。空中雁声寂寥,落叶有声,蝙蝠在相思轩的房檐下灵活机动地飞爬着。
我提着一个放着毛巾、牙具的网兜,匆匆地跑着。灰色的院墙厚实笨重,墙头上长满了衰草,草葱葱郁郁被风吹得倒伏,草中的野葵花也在摇晃着。楚汗在身后飞决地追着大声对我说:“古桦,明天再走,今儿到你娘坟上烧两刀纸钱,磕个头,和你娘说一声。”
我拼命地跑着,我要尽决地与这个大院脱离关系。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二嫂、三嫂闻讯赶出来,真是美女如云,她们咕天嘎地地大叫着。这些同父异母的姐姐们哪个不是嘴上抹蜂蜜,肚里藏刀子的货,我懒得理她们。我要离开这儿,忘掉一切一切。
火车还没有起动,检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不时地仰头瞅着半空中巨大的钟表,钟表的钞针追赶着分针,分针追赶着时针,分针钞针时针,咔嚓咔嚓铰着时间。我的心房震颤,全身肌肉痉挛,手在衣袋里捻动着那张崭新的车票。忽然,前边有一个烫发妇女放了一个尖细的屁:“吱——”随之我闻到了一股甜腥的恶臭。那个女人扭过头狡黯地看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这是一张老脸,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厚实的脂粉不免加添几分老妇卖俏之嫌。我心想:她也许是一个过时的妓女,或者是一个军官太太什么的。她先冲我笑了笑,我看到她的假睫毛如麦芒一般长,令我毛骨悚然,不由地低下了头。
她问:“你不是古宅里的孙小姐吗?我叫琴儿,以前是你家大少奶奶的贴身丫头。”
我的心里泛起了厌恶。我说:“不,你认错人了。”
她说:“没认错,你要到哪里?听说你在南边上大学,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时开始检票,我逃也似地越过检票口。从而摆脱了一切认识我的人,摆脱了大宅门。也摆脱了孙小姐的称号。火车呼哧呼哧喘息了几下,开始启动。我突然感到十分委屈,眼泪流到腮帮子上,渐愧、忿恨、痛苦、心灰,但我没有力气挣扎,我只能遁逃,逃越相思轩,逃越古宅。梅城的纷乱如高山一样横亘绵延是我长遍荆棘的障碍,它挡住了我眺望的决乐和自由。
古宅在某种意义上已是一个废墟般的空巢。我憎恨这个让我联想起罪恶的家园。母亲的死割断了我和家族、梅城的最后血脉联系。我以清洁之身奔往异乡,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叫韩纯灵的男孩,奔往他的身边犹如奔向遥远的彼岸。那里没有歧视、没有痛苦;那里的空气是用天花、茉莉、批灵等香料泡制的;那里的生活是带着晨露的鲜嫩黄瓜,顶花带刺。但是那个叫韩纯灵的男孩——我大学的同学,真的能够接受我这个资本主义的残渣余滓吗?我只有盲目地走向我承担不起的命运。
现在每每想起,都如一场冰冷的恶梦。在那样的情况下,我选择了逃避,没有选择死亡。我也选择过死亡,但在死的瞬间,我却放弃了。我想起了我们家族的女人,她们有多少人用死亡这种方式摆脱了生命的困境。她们是一些美丽而易枯的盆花。构成了我们家族风景的重要景点。她们选择了死亡来保存了生的自尊。而我!苟活者和幸存者,则是她们这些乔木脚下的蒲草地丁。我永远都没有她们身披彩霞的千种风情。而她们不如我——坚韧
火车颠簸了几天之后,在一个北方旷野的小站我下了车。往北,再往北。无数的山峦。无数的关隘、无数的战争记忆,孤零零的烽火台在风沙中飘遥。我急急地走着,天黑的时候来到一个叫做张北的地方,这是个以山药筱面大皮袄为特色的小镇。这个小镇建在山坝上与世隔绝,这是一个使我安全快慰的想像,荒诞不经、却有魅力。就像恐饰又诱人的鬼故事,发着幽兰的引力。我来到城北的中学,三大排青砖灰瓦的平房构成了它呆板贫弱的布局。学生们穿着臃肿的棉衣扯着嗓子大叫:“韩纯灵老师——有人找!”这时,从青砖大瓦房中走出一个穿着旧军装的男人。他见了我愣了一会儿,然后飞奔过来,在这个晚上他卸下了在学生面前尊严的面具,扯开嗓门大放悲声:“古桦―—你来了,这不是做梦吧!”他的哭声震落了我全身的疲惫。让我幸福得如怒放的花朵,抖落一瓣一瓣的花叶。他的哭声使我原谅了他在以后的岁月中对我-次又一次的无情背叛。
若干年的一个日子,我见到了报纸上的一篇报道《梅城相思街发现重点古迹——相思轩》,我大叫女儿:“茹蕥——看!这是娘的娘家。”
女儿用纤长的手指接过报纸惊奇地问我:“娘也有娘家吗?”
女儿的话像无数只带着血腥的箭雨,射伤了我重重的心事,我已有二十多年没回娘家了,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和它相见,它的天空是我的悲撼之地,二十多年后我仍旧没有勇气和它重逢,但是它那摄人心魄的气息,却时时地向我召唤。我明白,我永远也逃不出古宅,永远也逃不脱相思轩,因为我和它是一体的。
二、艳姬格格
艳姬格格是叔叔的小妾,也就是我的小婶婶,宁王爷没有儿子只有艳姬一个女儿。这位格格人如其名,她一身的异香,一身的绝技,中国的古琴、琵琶,西洋的钢琴她都能弹得行云流水。她画的江南山水画栩栩如生,天地要为之色变,宁王爷是被宣统帝,也就是当时的圣上逐往外蒙,路过梅城时病死的,身为督察御史的叔叔在宁王爷升天的时候日夜伺候在身边。宁王爷一时感激竟把惟一的女儿终身大事托付给叔叔。
宁王爷死后,叔叔跪在宁王爷的灵前哀号:“宁王爷,您老放心去吧,我日后一定要把幸福全都给了小格格,我要像长辈一样疼她,又似丈夫一样爱她。”这话从叔叔嘴里飞出,真是轻如鸿毛、淡如柳絮。他这种四十多岁的浪荡公子说出的话倒给后人添了不少笑柄。从人们的嘴里我听说了那个俗不可耐的故事。人们细细传言着那场婚礼的铺排:“几里长的红毡,煌辉四射的金器银器,礼炮、列队的士兵……”种种细节充分显示了一个暴发户的粗俗举止和心迹。
美丽的艳姬格格穿着白色的西洋婚纱,清丽得如一只白麝,虚弱的体质使那美丽平添了一点灰淡的妖媚之气。因重孝在身,得守孝三年才能同房,所以艳姬格格过门后,没有同大婶婶住在梨安堂,而是独身住进了相思轩。叔叔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出没在灯红酒绿之巷,再配上一脸的下作相,简直是死猪肚里的大肠,提起来一根,倒出来一堆。但他毕竟是官宦之后,格调还算建康。他希望这位美人能给他带来返老还童的活力与芝麻开花般的好运气。
小婶婶的刘海儿甩鸡蛋清梳得光滑闪亮,齐齐地抿在额头。指甲二寸多长,用风仙花染得艳丽夺目,剔透得很,也招眼得很,举手投足都华光四射,她的眼神、她的动作、她的姿态,是全家人有目共睹的。柔若无骨的小手,写字时如点水而过的蜻蜓那样飘逸洒脱,精致的水墨刻印笺上留下几行娴秀的行书,和舞女的身体一样美不胜收。
小婶婶如古宅的灯塔燃烧着强烈的诱惑,她的出现使我家所有的女人被折射得黯然无光。女人是容易嫉妒、容易叫板、容易对阵的。但她们都不是艳姬格格的对手。艳姬格格闪着金锭一样华贵的光辉,她会随便把每一个女人的自尊烫伤。她的出现使古宅呈现出和平虚假现像和偷欢的气息;几位同室操戈的女人空前团结,化千戈为玉帛,大婶婶的梨安堂夜夜欢歌笑语,酒席不散、棋局不散。艳姬格格却被锁在古宅里一个幽静的小院―——相思轩,每日与她的丫头们写诗作画。她是苏绣能手,听说她绣出的牡丹曾引来翩飞的真蝴蝶。
关于大哥与小婶婶的故事,在古宅中是一个禁忌,随着岁月的流逝,那故事日益远去,变得模糊不清。除了当事人自已,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它像星辰一样消失在白昼的光环下。古宅从不缺少血腥故事,但我希望大哥和小婶婶的爱情是纯洁的。因为大哥的体内流着和我一样的热血。大哥走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他是我的亲哥哥,虽然我们年龄差距很大,大得使我们在大宅门只是擦肩而过,但那血脉终究是连着的。
大哥在日本学习的是金融专业,回国后安排到大同银行任职。大哥没去,而是独自开起了“古桐金行”。他爱他的铺子胜过爱他自已。他曾经也热衷于文学,一生发表许多作品,其中《南国红豆》、《梅城雪》还拍了当时的文明戏。
多年之后艳姬格格的丫头筝儿向我诉说了一个下午的故事:
那天下午大哥鬼使神差地来到相思轩,艳姬格格正在画一幅南方水乡画,她的一群小丫头们在花厅前摇着扇子、调着颜色。她坐在画架前花容舒展、清丽无限,当她看到目光如炬的大哥时,不由得心头一震,然后笑了笑,也许这一笑注定了他们海枯石烂。
大哥僵立在那儿,他闻到了她的气息,不是脂粉气,也不是花香,是独有的物类般的气味,仿佛是优雅而成熟的母麝般的香气,她从身体里飘出来召唤他的声音,猛然她听到了大哥的声音:“小婶婶,你的这对虾须金镯子打好了。”刹那间她的脸上浮起两朵红晕、艳如桃花,手心和鼻尖出了汗,画布上的颜色不是涂得过份的饱满,而就是过份的暗淡,她的心与他的心同时呼喊:“我的神,你让我走向生命中辉煌之巅。”
一个雨夜,雨声掩盖着大哥仓惶的足迹。他浑身发抖,雨水顺着他裤管流下来,米黄色的波斯地毯湿了一片。小婶婶掩住了嘴,看着从天而降的大哥,使劲地摇头。大哥双膝跪倒一步步朝她逼近。他把头放在她颤栗的膝头上。她把他湿漉漉的头一把抱在怀里。
“你走吧,古桐,我是你的小婶婶,雷会轰我的!”
“不,让我死吧,让我碎尸万段,永世不能超生。我爱你——”
“老天爷,这是为什么呀?”
……这个雨夜是多么凶险又是多么快乐。他扰如抱着一片脆弱的蕉叶,这夜,他们如新生的婴儿一样在血腥中滚爬、在血腥中溶化、在血腥中升华。
第二天,天气很好。太阳红彤彤地照着,空气清新闪亮,这个小城市的四合大院里一切照常。街头的铺子也早早地开了张,仆人们红光满面地忙碌着,丝毫闻不出偷情的气味。但是有一个事实却抹杀不掉,那就是相思轩的小婶婶与在铺子里坐着喝茶的大哥像被看不见的绳索牵扯着对方的心。这种牵扯的感觉让他们的胸口一阵阵酥软,一惊一诈、恍恍惚惚,彼此完全没有了主张,简直不知身在何处,这种心照不宣的感觉让他们决乐,生活中难道还有这样的感觉叫幸福?
三、清荷
清荷是大哥的妻子,是古宅内一个叫香桐院的女主人,也是一个出身于染房的女儿,大哥会娶一个染房的女儿做老婆,这其中一定有一段曲折的隐情。当时父亲在新疆赴任,大哥的生母谷氏已去世,大哥和叔叔一起住在古宅。
薄暮时分,琴儿走进屋里,屋里没着灯。留声机里放着温柔的外国音乐。天上的半轮月亮放出了短促的浅淡金光,迷迷朦朦地罩着坐在椅子里的清荷。
“少奶奶,还没睡呢?”琴儿柔柔地问着。
“嗯。”
“那我伺候您睡吧。”琴儿带着安慰与温存,一边说一边随手把灯点着。几株浓艳的烛光射在清荷忧愁的脸上。
清荷一边洗脚一边说:“这个家的女人不在一起就互相攻击,碰在一起又和颜悦色,好像情同手足似的。怪就怪咱们太太死得早,如果在世,我们婆媳拧在一起,可以说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大婶婶、二婶婶、二姨太太、三小姐、六奶奶一个个蛇蝎美人。尤其是几位小姑子故意摆出一副没教养的小姐脾气。我在古宅是孤独的,这座大宅门是我的天堂,也是我的坟墓,我恨这里的每一个人。”
琴儿说:“是啊!尤其是三小姐,可惜她和大少爷是一母所生,从来不拿正眼看咱主仆,您哪里像她的嫂子,就连她的丫头都不如,倒是一样儿拼命巴结着那边的大太太。”
清荷长叹一声说:“可不是呢,这些人都是一条藤上的毒瓜,属癫蛤蟆的,没事也想跳三跳。咱们以后可别没事招惹他们。”琴儿撇撇嘴说:“躲还来不及,那敢去惹呀。这些人也真是的,您说说她们穿的戴的吃的,哪样不是大少爷给的,就凭二老爷衙门里放的那些钱,连他自已打发利索也不错了。咱们老爷的几个钱,连姨娘们擦油抹粉也不够使。”
清荷说:“也是的,大少爷的司机高魂老是缠着要把你娶过去。这小子倒也不错,可我就是舍不得,你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也是我唯一的贴心人。我想挑个日子把你收在大少爷屋里,为大少爷生一男半女……哎,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