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娃子，你看你长那么黑，不好好上学，连媳妇你也娶不着。”
　　 父亲二十年前这样威胁我。那时我还是一个光着腚的小屁孩。不错，我就是黑娃子。即使现在，你也不要可怜我。如果你说我长的黑，我不会象小时侯那样，恼羞成怒，跟你打架。我确实很黑，不同的是我比二十年前多了一脸麻子，那是刚刚路过的青春期留下的痕迹，它诠释着荷尔蒙曾经那么的猖獗。
　　 2．
　　 我的大学同学现在都说我有点弱智，我只有相信我二十年前我更加的愚笨。我对父亲怕的要死。对他的威胁深信不疑，耿耿与怀，担惊受怕。所以乡村的那些闲人们就靠给我说媳妇骗我的烟吸，我父亲的烟没少被我偷去。我上学后一直很努力，成绩也很好。我的老师陈永兰现在说落我的哥哥的笨女儿——我的侄女说，你要有你叔叔黑娃子的一半认真就如何如何。我的侄女不知道我那时好好学习是因为怕娶不到媳妇。
　　 3．
　　 我的乡村在豫东平原的一个偏僻的角落，默默无言，懦弱而羞涩，就像我一样，不惹人注意，经常被忽视不记。我不知道怎么描摹我的乡村，任何的夸大或者贬低都不合适。平常的农闲时节，村庄好像睡着了。村庄是那样的安静，祥和，老人们蹲在草垛旁，抽着旱烟，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农事。有一瞬间，他们的眼睛是看到阳光里去了，阳光是痒的，他们眯缝起眼睛，笑了。他们的笑容是那样的单纯，很深很深的沧桑的皱纹，无尽的岁月从其间流过了。在那一刻，他们的笑容几乎是浮面的，惯性的，不触及感情的。
　　 有一个最典型的场景：一个农妇，从院子里走出来，怀里端着一盆猪饲料，她一边“噜噜噜”地叫唤着，一边朝猪圈走去了。当然他们也是愚笨的，胆小怕事，有着朴素的善良。他们不安于贫困但却挣扎不开，最后把一切归结于宿命，象我父亲一样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而看着下一代一个个外出打工，他们又把这归结于命运，再寄托于下一代。
　　 4．
　　 我哥哥厌烦我，因为我很受母亲宠爱的缘故吧。他诅咒我说：瞎能，再能你也长不我那么高。
　　 我的姐姐最爱我，但她对我说：别跟着我，鼻涕压塌嘴唇子，丢死人了。
　　 我二哥按照农村的规矩，应该有义务陪我玩耍，但他给我一毛钱让我离他远一些。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因为我脏。我小时侯从未用过洗头膏，我好象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东西。我也没有洗过热水澡，夏天我在河里泡着，冬天不洗澡。但我最不好意思的是我在初一才穿内裤，是我哥哥给我的，但太小了，束缚的我难受，我穿两天就扔了。我在初三还生一身虱子。
　　 5．
　　 我父亲做过乡镇的卫生员，做过民办教师，做过大队干部。他最后做牛行会计。但现在牛已经在农村几乎绝迹了，他便没有了工作，在羊行帮忙。如果他喝醉酒就会常常哭泣说他的命运不好。我想这也是我家穷困的一个原因。我记得小时候他哭泣的时候，我挨着门蹲在地上，心中很是苍凉。
　　 6．
　　 我15岁升入初中，在那一年我看到一本名位《蜃楼志》的禁毁小说，奇怪的是我竟然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自慰。即使现在我仍奇怪，怎么就学会了。我想那是青春期性的最初的觉醒。对异性有了最初的神秘的期待。由于父亲的威胁仍在我耳边不时想起。我的人生规划从没有那时清晰，好好学习——考大学——娶老婆。我那时没有想到生小孩，因为我不知道小孩从哪生出来的。我被告知从肚脐处生出，于是我对此，一直深信不疑。
　　 7．
　　 我确实不好看，并且又长了青春痘就更难看了。我姐姐说我小时虽然黑了点，脏了些但还是满好看的，但现在她说我现在一脸麻子，难看死了。我不知道我小时是什么样子，我没有照片，一张也没有。想到那时就象自己从没有过过去一样，我心中就有点难过和遗憾。我想我是忧伤的，骨子里有着难以遏制的小资情调。自己也意识到了，很不好意思，总是立意纠正着。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忧伤的，可是忧伤没有用处。
　　 8．
　　 我在初一时喜欢我的语文教师，我的语文狠好，作文也好。她那时刚刚中师毕业，还没有结婚，但好象有了对象，但她告诉我她不喜欢她的对象。我也见过他，嘴是尖的，不好看。她也给我说她父亲的事情，他和一个学生通奸，那个学生我也见过，她上了7年初三，在他的班里。我想我是喜欢我的老师的，她也喜欢我，她给我补衣服，教科书大多时间在我的书桌里，她看时才向我要。有一次我被冤枉偷了另一个老师的教科书，她便与那个老师理论，甚至还吵架了，她看我坐在那里哭泣，自己也泪流满面。
　　 9．
　　 我18岁那年，我的初恋发生了。我喜欢我的前桌。她高高的个头，眼一大一小，像我一样。其实现在想来她并不美丽，那时她的胸脯还没有发育。当然像大多数早恋一样，它无疾而终。如果追问它有什么意义，我只有回答你：在它该出现的时候它出现了，这便足够了。
　　 10．
　　 下一年，体检出我有家族的遗传病。我一下子悲观的要死。觉得随时都会死了。我的语文老师很欣赏我的作文，他在我在家疗养时，写信告诉我：不要悲观，说中国带这种病毒的超过一亿。还说人生中还有许多美妙的东西我还没有体验。
　　 他说的那么神秘，讳莫如深，我知道了他说的是性。心中充满期待。高中毕业时，我告诉一个同学我想结婚。
　　 11．
　　 考大学那年，我已经20岁了。我的一个女同学在自己谈过恋爱后扬言20岁前不谈一次恋爱，人生已经失败了。我那么要强，不想失败。所以就追一个女孩子，当然我失败了。我和她的故事很长。母亲知道我早恋好象很开心。她指着她的照片说：很小巧。但我父亲却嗤之以鼻，他说考不上大学谁也不会跟着你，考上大学，挑拣着娶。
　　 你看，那时他仍威胁着我。
　　 12．
　　 第一年，我没有考上大学，虽然我成绩不错。我复习的下学期，我已经和我喜欢的女孩子近乎同居了。然后我们考上了大学。在去年她和我分手了。她说不喜欢我，说我长的难看，黑，如果生个小孩也很难看，她没有面子。更加重要的是，她母亲和她自己对我的身体很介意。我不想说什么，虽然我仍然喜欢她的气质，但也只有祝她一路走好。
　　 13．
　　 我想如果我没有考上大学。我真的有可能娶不到媳妇的。我父亲没有什么本事，虽然他一直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另外农村的打工经济几乎没有出路，如果我没有考上大学，我想我现在一定在广州，大连，深圳，杭州，北京等城市打工，靠体力挣饭吃，就象我的哥哥，姐姐一样。享受不到人的尊严，更不用说公民权。父亲说国家虽然取消了农业税，但农药，化肥等生产资料在成倍的张价，国家拿走的并不比从前少多少。我想农村是没希望的，我想到我学过的那首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14．
　　 我的哥哥，姐姐都结婚了，他们按照农村的方式，有媒人牵头拉线，见面，下帖，定亲。如果奢谈爱情，那是不道德的。在乡村，家境，经济仍然是首选条件。但由于他们对精神上所谓的爱情，根本没有期待，不做要求，他们只要活着轻松，不沉重，就满意了。所以很少离婚的。但光棍仍然不少，他们的存在在对乡村做着完整的注脚。父亲说，如果小孩娶不到媳妇，做老的死都阖不上眼，是人老几辈的罪过。在乡村，结婚比爱情更重要。
　　 15．
　　 现在我凭借着自己的小聪明，把自己从乡村的偏僻的角落移植到一个城市的阳台上。我想我能够不为老婆使父亲发愁了。所以父亲现在不再威胁我，他的日子过的很滋润。他没有事自己酿酒，炸花生米。现在我整天泡图书馆，有了乡村人不曾了解的痛苦。如果他们知道我为虚无飘渺的东西而痛苦，他们一定认为我自寻烦恼。我虽然仍是那个黑娃子，但我已经变得厉害了。我的很多同学都在外边租房，生起煤气灶，过起了小日子以及保质保量的性生活，我有时去他们那里蹭饭，心中有太多的叹息。
　　 16．
　　 我把这篇文章看成小说，原来我给小说设计了另一个结尾。我的爷爷是因为通奸，被别人活活气死的。我原来把这个结尾送给了我父亲。现在我更改一下。删除了那个结尾。乡村的苦难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增加什么。我想时间的长河总是悄无声息的淹没一切。但记忆却常常将那些早已沉入河底的碎片浮出水面，就象青草从雪地里重新凸显出来一样，诠释这这样的或者那样的场景和感情，有意义或者无意义。
　　 17．
　　 后记：正是鸽群飞过天空的黄昏时候，我和一个女孩子坐在湘江边看水鸟在昏暗的天空盘旋，我们怀念着蓝天，白云。她对我的小说不置可否，但也没有掩人耳目的遁词。她叹气的时候，眼神中充满惆怅和惘然。当我强行抱着她的时候，她最终放弃了抵抗。而这时我却想起父亲，想起往事，我叹喟着，心中有着不尽的苍凉和对安宁的渴望。她抬起头，抿着嘴唇，冲我微笑。我想一个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