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旧年的尘埃
外婆将一大口清水痰吐在父亲的脸上说:“我知道你肯定会走的,那么你现在亲口对我说你不是人,你是只狗、是只狼、是只瞎了眼的兔子。”母亲从里屋出来,脸面冰冷而肃杀,如同窗外乌云中的月亮一样冷艳。她把一包衣物重重地摔到父亲怀里,甚至没看父亲一眼。愤怒浸透了她的全身,催化了她女人的本性,没哭没闹。父亲呆呆地站着,像一截直直的木头,脸上的清水痰像雨点子一样悬挂着。整个过程他都直视着我,从他黑色的瞳仁里溢出的泪水扑噗噗地打在怀中的包袱上,他的脸面苍白而寒冷,好像一张非血肉所组成的白纸片。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歪着脑袋对母亲说:“柯儿,让我把石榴一起带走吧,行吗?行吗?”母亲冷笑一声:“喊,不行,石榴是我的,她没有你这样的父亲,你走吧——”
窗外一粒粒的雪珠飘落,我听见风与雪珠的摩擦声音,宛如公鸡拍打翅膀的声音,远处的狗叫呜咽不绝。父亲打开门,一股细碎的雪粒飘进屋里。他一转身消失在风雪中。
就在父亲出走的那夜,外婆在院门口点燃一堆火,烧了许多纸钱,然后呼天抢地喊着父亲的名字大哭起来。她为父亲举行了葬礼。
那年我才5岁,5岁以前所有的一切在我的记忆中是一片空白,唯有父亲的出走为我留下了惨痛回忆。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夜里,我忽然梦见父亲在茫茫的雪地里向我走来,碎米般的雪粒在飞扬。醒来后,我努力挣扎在梦境中,那个年轻英俊的汉人是我的父亲……我忽然泪湿不能自已,我大叫母亲,羊油灯下母亲还是那样宁静美丽。在一刹那,我终于明白了,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在冰凉的冬夜一阵阵袭来种种不知怎么再活下去的茫然,不管我怎样认为自己淡忘了遥远年代里雪夜出走的父亲。实质上父亲的一生与我紧紧相连,虽然我们远隔天涯,可我的身体里流着父亲的血,那么我还是父亲身体的一部分,这是血肉淋漓的事实。
父亲的出走是个谜,既使在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也没说出父亲出走的理由和原因……
夜里母亲又和外婆大吵起来,我正睡在阁楼上,听到下面外婆又急又快的叫骂声,这声音尖细无比,仿佛能钻进人的骨髓,母亲低沉的嗓子间隔几句回顶一句,尽管是吵架仍保持着女教师的斯文。母亲说话虽缓慢,嗓子也不大,速度更是比不上外婆,骂的话却又重又沉,而且经常持久。外婆尖声叫骂一阵后,已有些力不从心,气力不济,逐渐和缓下来,母亲不减原有的速度,这时成了一人一句的对骂:
“你就有本事折磨我,每天在你男人面前孙子似的,可人家还是走了,小小年纪做了油灯寡妇,传出去让人听了恶心、寒掺!”
“你管不着。”
她们翻江倒海地吵着,激烈地互相咒骂,把所有陈芝麻烂谷子都抖落出来,连平时开玩笑的话也说出来用以攻击对方,唯恐话语不毒辣,不能刺伤对方。
“我寡妇失业,把你带大,供着你吃,供着你喝,供你上学,你连一点儿良心……哼!狗心也没有,索性你死了,我有这么大的家过得会更好,你快死吧,死了称称我的愿。”
“就不死,寡妇又不是我让你做的,活该!"
“你活该,小骚狐狸。”
“龙生龙,凤生凤,我骚你也不是好货。”“天杀的、雷打的、车辗的、马踏的、跳井的、上吊的,反正这辈子你不得好死。”
“死了下辈子我情愿投胎变条狗也不做你的女儿,可耻!"
“小**……”
“老泼妇……,,
“滚——”
“滚就滚。”
吵到最后,她们把对方骂得体无完肤,就像一对不共戴天的仇敌。她们相互太熟悉了,因而她们刺向对方的刀刃格外锋利。弹无虚发,沉重打击着对方。
那天最终的结果是外婆给了母亲一个大嘴巴子。母亲哭着跑上楼,收拾了一个大包袱。
冬天,某个寒冷的早晨,冷风唆哩地刮着,其实就是在母亲挨了外婆嘴巴子的第二天早上,气象报告是零下40多度,许多人家的水管里流不出水,都冻住了。也是在这个罕见的寒冷清晨,我们搬出了族长园,来到喜花旦布家。听说喜花旦布的丈夫是一位大商人,他一生走过了大半个中国,可惜一次在东北做皮货生意时,马队不幸遭劫,土匪杀人越货后逃之夭夭,一年之后喜花旦布才得知丈夫的死况。丈夫在世时,她拥有绵绵无尽的时间来粉饰自己,多年来她在金山银海中已如鱼得水,与桃花胭脂的风光融为一体,无法分割。据说她是塔塔河岸艳名远扬的美人,据说当年倾倒过许多膏粱子弟,有的甚至害了相思病枉送了性命云云。
丈夫去世后,她呆坐在自己的房里,对着这个宽大的四合院发愣,天井里养了一群鸡。时而,有它们翻捡瓦片觅食的细碎声音,相互召唤的咕咕声,母鸡下蛋后得意的咯咯声,踩蛋时母鸡装模作样的挣扎声,公鸡得手后满足的歌唱声。有时候女儿带着邻居的小孩来到院中嬉笑、说话,玩着小孩子爱玩的游戏。如果说,在她黑暗的生活里,若还有一点点色彩一点点音调的话,这色彩和音调就是她的女儿梨。她什么都没有了,剩下的就是这么点骨血。这辈子能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梨了。我和母亲住进来时她要了母亲的十年租金,这间小小的西厢房十年的租金可是非常可观的一笔小财,想到这笔小财,就想到那个寒冷的早晨。母亲前胸挺个大包袱,后面背着我,纤瘦的玉指拍了几下门环,灰色的大门吱吱打开,一位四十来岁粉颈浅露的女人出现在门口,我顿了顿神,觉得这个女人看上去有点色情,她也许刚刚起床,头发篷松零乱,但仍然楚楚动人,那柳眉凤眼显得干练而热烈,透着火一样灼人的光,她的整个身形都叫人想起狐仙一样的精灵。母亲连忙和背上的我说喊婆婆。我没有喊,母亲又使劲晃了晃背上的我说快喊呀。我还是没有喊。喜花旦布说别难为她了,一个小小的人,谁能和她计较呀,快进来吧。
寒冷的早晨依然是回荡着小孩子的欢叫声,这声音霎时间廓清了笼罩在我和母亲心上的阴影院中三个小女孩正在跳长绳,两个女孩把长绳甩得啪啪作响,中间一个长发女孩轻盈地跳着。见我们进来,这个女孩跑到母亲面前喜悦地叫了声柯老师,然后接过母亲的包袱。这个女孩就是梨,她是母亲的学生,是喜花旦布的女儿,那年她十三岁,她的眉眼使人觉得一种无烟火气的与世无争,那种感觉好似她的浑身包围着一股仙气,慑人心魄,谁会想到,几年之后,这个梅花鹿般羞怯的孤独女孩儿在出落成一朵清水芙蓉时,在浓浓的夜色中奔向山林后的尼庵,落发为尼。也许她腻歪了凡间的生活,过早地看破了红尘,便向往起清灯古佛的极乐世界,她义无反顾地奔向尼庵,就像圣徒奔向耶路撒冷。
我的幼年是新疆的穷苦人刚刚翻身捧着明朗的天欢笑的时代,战争给土地留下的创伤还没痊愈,外公的家奴、姆女全部解散。土地也归了公,寡居的外婆住在深宅大院,这大院里的花圃、楼阁、天井、廊桥,残酷地勾起了那些大红大绿的回忆。今后,曾为族长太太的她只能凭吊回忆过起如梦如幻的日子。外公的死纯粹于自然死亡,听说他白日还给族人们开会,第二天便暴死在他小妾的檀木大床上。那时候母亲还在乌鲁木齐的女大读书,当她毕业回到盐湖城,已物是人非。她再也不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族长千金了,她回来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解除她和西藏波汪土司的太子的婚约,当然那时已经解放,土司已被政府代替,他的太子也自然变成了一介草民。退婚后母亲在一所女中任教。
一次我和几个小孩走在大街上,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拦住我问:你是索夫家的孙小姐吗?和你母亲长得一样漂亮,以前我是你家老太太的贴身丫头。这些话当时把我震昏了,可日后这些话打开了我对外婆家的无限幻想。在我的幻想中,外婆家是一幅幽美的风俗画;他们拥有万亩金黄般的田野,门前是葱绿的草坡,疏篱围拢着青翠的菜地,柴门里鸡鸭成群,丰硕的葡萄架下,一队队步履轻盈的少女辛勤地劳动。外婆和母亲的姨娘们坐在阁楼顶的平台上,悠悠地品尝着作坊里刚刚送来的新鲜葡萄酒。身后金奴银蟀伺候着。朝露是那么鲜艳,晚霞是那么绮丽……我经常陷人这谜一样的醉人画卷中。
远离族长园的生活让我心灰意冷,犹如被斩断了根。我的根盘根错节,深扎在族长园的土壤。无根的生活使我一天比一天虚弱,我肝气郁结,心焦意躁,事事不顺我的眼。我动辄发怒,使喜花旦布家的人避我如避虎。支撑我不被四合大院吞没的,是我的朋友梨。梨是我的眼睛和翅膀,是我的日月星辰。一个5岁的孩子,规律而奢靡的族长园生活留给我的记忆深人血脉。族长园在我的血脉里流,如滚烫的血,烧灼着我少年苍青的皮肤。四合大院是他的囚牢。确是如此,残败凋零的四合大院无法与花团锦簇的族长园相比,四合院动荡着只有黑与灰的线条,而族长园一年四季呈现出缤纷和盛开的色彩,浓郁热烈如同年画。因此在我们刚离开族长园的时候,面对着这个四合大院,我们又无情地想到族长园。我强烈渴望有朝一日能重返族长园,特别是后院那座三层小楼给我带来无穷的乐趣,我时常爬到小楼的窗口,俯瞰着蚂蚁般爬行的人群,那样我就有一种飞的感觉,因为飞行是人类最崇高的理想。正因为我时常寻找这种感觉,所以遭来横祸,不过事后算命先生说这是我生命中躲不过的一场飞灾。这场飞灾差一点让我做了年少亡魂。
那天也许是上午,也许是下午,反正是一个乌云遮住太阳的阴天。我苦苦寻找着爬上屋顶的台阶,此时从喜花旦布家青灰色的门洞跑出一只公鸡,它倨傲地高举红冠对着我引吭高歌,我打了个愣。转身便跑,那只公鸡向我飞扑而来,它拍打着翅膀,尘土飞扬,长长的脖子如一条扭曲的毒蛇努力伸缩。我魂飞魄散,呆呆地站着。除了害怕我一无所有。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奔过来。冰冷而热情地把我拥入怀中,雄鸡冲向母亲的前额。母亲的面纱轻轻地飘落了。我看到她额上微微闪着的光泽有着红与黑交织的梅花和一股陌生的香味,大雪红梅的鲜艳令人胆寒。我不禁伸手触摸,温热的,是血。那个香味顿时在院中弥漫开来,甜甜的微微带着腥气。我吓哭了,深深地吸了几口混浊的空气,这种气味从此跟随我一生一世。
以后母亲绝对不让我在院子里玩,她上班后反锁了门,我整日只能生活在这小小的房间中。我觉得自己渐渐变得有些麻木,生命也悄悄枯萎。
我总是在早晨初醒时迷失自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强烈的霞光透过薄薄的粉色荷纱,照射着空荡荡的大床,我目不转睛地想入非非,母亲把饭放到床边,她的声音惊动了我,我想起来了,自己是在喜花旦布的四合院里,我又一次找回丢失的自己。母亲反锁了门,急匆匆上班去了,我感到我是那么孤立无援,伴着我的只有空气中上下翻飞的尘埃,我又开始恨那只公鸡,是它拘束了我的生活空问,使我不能大胆地跑到院子里,我又开始恨我自己,我为什么要怕那只公鸡,为什么这样孤独地活着,我对白己恨之人骨、咬牙切齿,我翻箱倒柜,找到一把小刀,开始划刮自己,伤口的疼痛激发了我淋漓的快感,心中潜藏积压着的仇恨随着鲜血缓缓地发泄出来。于是我一刀比一刀痛快地划了下去。当我把自己划得遍体鳞伤时,我绝望地叫了声母亲,接着放肆地用直直的声音大哭起来,也许我哭嚎了许久,终于觉得有些困了,上眼皮子和下眼皮子直打架,疲倦大大超过了刀伤的疼痛。于是我爬在床上渐渐睡去。
过了许久,我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小小的身躯裹在毛毯中,浑身的伤口如火灼一样疼。母亲抱着我的双肩抖得像秋风中的白柳。见我醒来,她掉过了头,不让我看见她滚滚而出的眼泪,但我还是看到了她充满热泪的双眼,她受了创伤的灵魂全部从这眼睛里流露出来。我知道我伤了母亲的心。正房屋里喜花旦布和梨也许正在吃饭,只听喜花旦布说:“听说这个孩子是她妈和一个汉人的孩子,说不定还是个傻子,不然谁会拿刀子刮自己的肉?"
我的两眼炯炯放光,像望月长峨的狼的眼。我的双颊潮红,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风,在四合大院每一个洞穴之中呜嚼悲鸣,火盆驱不走高大空阔房子的寒气。房外,水结了冰,近水的屋舍严寒而潮湿。火盆置放在居然脚边,烤缓了我的前脚却烤不住我的脊背。盐湖城的冬天滴水成冰,潮气伤害了居然健康的身体。
梨说:“媕娿(母亲),你快别说了,都是咱家的公鸡把人家给逼疯了。”
喜花旦布故意嗓子挑高一些说:“你说什么呀,刺人的茨黎初生都是软的,长大了还不准是个什么东西……”
那一夜母亲去了许久,我又昏睡了过去,朦胧中,我的眼前一片乌黑,渐渐地那黑影幻化为深蓝的空间,深蓝色又如雾一样扩散,恍惚之中,我的灵魂出窍,如流水一样缠绵,没有一点质感地飘流到幽蓝的空问。倏地,我看到了一位面熟的美艳少妇,在夜色迷茫中,慌不择路地敲开了一家又一家药铺的门。她用她全部的钱买了许多种去疼的药草,披头散发,急匆匆向家奔跑着的那个少妇就是我的母亲,她哪里知道我这个不省心的孩子,给她带来的全都是灾难。几天以后,我的全身的伤口开始化脓、溃烂,母亲找来大夫,在我的伤口撒了许多止血水的香灰和木枫灰,我忍受着脱胎换骨的痛苦,但始终没有哼一声,母亲是我的隐痛,我最怕见到母亲的泪眼,她的泪眼使我摧肝裂胆,我开始后悔分刮自己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