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舞·小说┃花事了
1、
房前的院子种满了月季花。
从五月到十一月,妖娆的绽放,不厌其烦的延续花开花落,兴衰交替,争先恐后的追逐着死亡。
直到冬季来临,花事萎靡,那些枝干开始干枯,摆出各种各样奇怪、丑陋的姿态,裸露在空气中,风一吹,便吱吱嘎嘎作响。
花间小路蜿蜒扭错着,我总在夜间行走,心里生出阵阵恐惧,如同尽头是万丈深渊,一脚踏空就变成踩烂的花泥。可总是一盏茶的功夫就走了出来。如梦幻一般。
花开总喜欢坐在楼道长廊的阶梯上,带着扭曲的笑容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腊月,嘿嘿,腊月,你快看,花要败落,你摘一朵给我好么?
我踏在腐朽的泥土上,身后深深浅浅的脚印触目惊心,手指掠过花枝,尖锐的刺瞬间划破指尖,镶嵌在皮肉里,猩猩点点的红,涂抹在枝干上,妖冶的疼痛。
花开又笑我,腊月,你的脚印里,全都刻着你的脸,快看,那些卑微、丑态百出的脸。
我伸长手臂,她并不接我递过去的花,只是摘着一片一片的花瓣,擎在我手中的花,此刻在我身上生了根,狠狠吸吮我体内的养分,我就要枯竭了一般,生命从花开的手中一点一点凋零。
我轻笑,花开,花开,你为什么叫花开呢?
花开也笑,那你为什么又叫腊月?
我轻叹,不等开口,花开便踏烂了脚下的花瓣,推开我,疯疯癫癫的跑过那条小路,嘴里念叨,我不能说,你不能说,谁都不能说,为什么花开,为什么腊月……
是的,他们都说,花开是疯子。每次路过花开,他们都会用揣在口袋的石子儿打她。有时候也用烂菜叶子,偶尔还会用泥巴。只要是手边掏的到的,没有用不上的。
花开总在前面拼命的跑,他们就在后面死命的追,像被偷了钱包的失主在追一个身材瘦弱的小偷,乐此不疲,周而复始。
而我看的生厌,伸出手对花开说,花开,上来。花开动作灵敏,三下两下便爬上梧桐树。我们并肩坐在粗壮的枝桠上,追逐的孩子赶到树下,跳着脚阴狠的骂着:不要脸的婆娘,让你们吊死在树上,腊月,你这婊子,帮一个疯子,看你这破相的谁敢要?你们全都是疯婊子。说完,狠狠的啐一口唾沫,悻悻离去。
我知道,花开是受伤惯了,人又疯癫,也说不清楚个头绪,时间久了,家人也就不再管她。但他们不敢打我,他们吃过亏。上次就误伤了我的额头,他们的母亲,看着我脸上急流不止的血,边用皮带抽打他们,边叫嚷,死孩子,给腊月破了相,你们娶么?
我冷笑,拉着找上门的母亲,转身而去。
现在,我的额头上只留下细长的浅浅的疤痕,并不狰狞,温和的粉红色,轻轻地凸起,我长年用长长的刘海儿遮盖。只为了掩盖这一点丑陋,大半张脸都藏在头发后面,却变得更加丑陋起来。而我愈发的高兴,莫名的,仿佛身上流动着黑色的血液。
我也并不是多么同情花开,我不是心地善良的救世主。我只是厌倦,如同我的疤痕一样,只要一看到,就让人莫名的忿恨,不需言明。
这一年,花开十七岁,我十五岁。记忆停留在这里停滞不前,之前对她的回想都已经模糊不清。
2、
清晨的阳光打碎了梦的痕迹,一去无踪。
我起床的时候,花开趴在我的窗户上,拉开窗帘的瞬间,那张扭曲的脸便清晰的映现在玻璃上。
我说花开你又要干嘛?
花开什么也不说,尖叫两声就跑开了。
刷牙,洗脸,不吃早饭,出门。
路边的小贩蓬头垢面的卖着早点,人群三三两两的聚集又散开。
公交车就像塞满了盒的罐头,空气混沌,晃动的令人作呕。
一切和昨天一样美好,一切又和昨天一样腐朽的不堪入目。
身后有人叫喊,腊月。我便停住。
小可冲我招手,追赶上我,开始在耳边聒噪起来,腊月,你知道南方要去英国读书的么?
我说,嗯。
四年啊,好羡慕。你说,他中间会回来不?
不知道。
腊月,你跟他不是很要好的么?
我脸色忽然就冷下来,谁说我跟他要好,我们没有那么熟。
可是……
可是什么?没什么可是。我狠狠的截断。快步向前。
南方,我的南方,已经消失不见。就像月季开过的花儿,早已被其他花事冲淡,烂在土里,不留痕迹。
我冲进教室,放下书包,看着右前方略带书卷气的南方,安然的坐在那里。他转头,微笑,腊月,你来了。
我嗯了一声,整整一天,两个人都不再言语。一切都已经光鲜的死去。
这是谁都不知道的秘密,如同我额头的疤痕被藏了起来。他们只知道腊月和南方那么要好,却不知道他们如瑕玉般的爱恋,也不知道后来又如何的如云烟般消散。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个冬季还没有来,所有的枝干还没有开始裸露,一切还是美好如初。谁又知道背后的突兀的、难以入目的丑陋。
3、
大片大片的树叶开始脱落。月季花还在追赶着死亡,不停的开,不停的败。
南方在夏末去了英国。走的前一天,跟我道别。我隔着房门跟母亲说,不见。跟他说一路顺风。就这样吧。
于是,连最后的道别也省掉了。多好。
我们之间注定是这样的结局,又何必留什么离别时刻的美好记忆,何况,这记忆并不怎么美好。
之后的一个月,我呆在房间里,双目空洞,不能言语。像死人一样。
只有花开偶尔在清晨,趴到我的窗前,死死的盯着我。
我说花开你又要干什么。
花开还是不说话,只“嘿嘿”的笑两声。
然后,尖叫,离去。
循环往复。
很快,迎来九月。
准备行李,去远方的城市上学。
临行的前几天夜里,起了一场大火。
花开烧了房前院子的月季花,据说,熊熊的火光直冲黑夜。我没有看到。他们告诉我,花开前所未有的开心,在火光前一边舞一边叫着,腊月,花开,腊月怎可能花开?腊月便是结束,花开就是死亡。
他们不清楚,花开到底是疯癫,还是忽然清醒。
花开从此被家人锁在家里,再不能出来。走之前,我没能见过她。
我去看被焚毁的月季。几条没被烧干净、焦黑的枝干,七扭八歪的插在地上。表现出大火吞噬它们时候,不能言语的痛苦。它们再也不用等待明年春天的到来,每一年每一年,不停的追逐死亡,不再循环,便是解脱。
我不知道我所谓的解脱还有多远。我带着我单薄的行李,在这个一切就要消亡的秋天,奔往另一个城市。
4、
火车上,认识苏摩。
我很少在旅途中言语,我喜欢看那大片萎靡败落的景象,火车路过那一片一片收割完的田地,凄凉破碎。
苏摩就坐在我对面。聒噪不安,却很容易融入周围的人群,这景象无比祥和。
我只是望着窗外,一切与我无关。
中午,吃泡面的时候,他指着我的脑袋说,同学,你的头发要掉到面汤里了。
我没有丝毫要去拢头发的表现。
透过刘海看他的样子,染着深紫色的头发,白白的面皮。
我只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他噗哧一声笑了。
我仍然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的盯着我的泡面。就像里面能生出钱一样。
他止住笑意,问,你去哪里?
我说A大,又继续吃面。
他提高调子,原来你是A大的学生。
不然你以为我是哪里的学生?
他又笑,你就像个刺猬,到处扎人。我在C大,你在城东,我在城西。没想到在火车上碰到同一城市上学的人。我叫苏摩。你呢?
我想这人废话太多。停了好一会儿不再说话。
他却极有耐心不依不饶的在等一个答案,那双眼睛一直看向我。
我无奈,叹气,腊月,我叫腊月。
下火车的时候,苏摩执意要送我到A大,说我一个弱女子拖着行李要颠簸很远的路途,就算萍水相逢,也不能置之不理。
我看着我单薄的可怜的行李,又一次无奈。
到了校门口,他又要去邮箱。说,给你E-MAIL总不会打扰你吧,不看你可以删掉。然后,以飞快的速度写下自己的邮箱地址塞到我手里,一溜烟就不见了。
我去上课。
穿过空空的走廊,这一刻,我开始想念花开。她总是坐在阶梯上低沉的笑。
可这里,谁都不在。
同宿舍的阿三从身后冒出来,诡异的在我耳边小声道,听说,前面那个男生,就是咱们班班长。
不语。
进教室,收拾好东西,坐好。那个男生就在右前方,分明是南方以前坐的位置。
这时,他转头浅浅的笑,说,你好,我叫莫小北。
这一刻,我忽然想哭,这是一张和南方多么相似的脸。
终于还是要轮回了么?
5、
秋天很快的颓废着。
满地的枯叶,同裸露的枝干一样丑陋无比。
这里没有月季,我不是凤凰,我的一切依然不能重生。
我从不和莫小北说话,哪怕是打招呼。我把眼睛遮盖在长长的刘海儿下面,我一个人的世界,不希望被谁打扰,我渴望没心没肺的活着。
在学校我像影子一般,很多人,不知道我是谁,不清楚我长什么样子,没听过我的声音是怎么样。
那一天,莫小北问我,你叫什么?
我不语。窗外的菊花已经大片败落枯萎。如同我的心事,迅速的凋零。
小三赶忙说,她是腊月,我是阿三。
莫小北开始微笑,他点头,我记得了,你是阿三,她是腊月。
生命划过长长的线,没有碰撞,亦可以交错离开。我希望我和莫小北可以永远这样。
我收到苏摩的来信。寥寥几字。
他说,腊月,我们学校的糖醋排骨不错,有空你来,我带你去吃。
我莞尔。没有回复。
一周后,又收到苏摩的来信,短短两行。
他说,我们宿舍一共八个人,成立了一个乐队,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梦乡乐队。其中三个睡觉很有节奏的打着Hip-Hop呼噜,一个说梦话的R&B主唱,他是广东人,说话都听不懂。我上铺的兄弟一晚上在不停的蠕动,弄得床不停的吱嘎响,就跟架子鼓一样,剩下我们三个人都要愁死了。
我笑。
又一周,还是苏摩的信件。
写道,腊月,校门口有个小店卖布偶,那天路过看到,有个布偶长的很像你,问老板这是什么?老板说,日本恐怖片女主角——贞子。
就这样,每一周,我都会收到苏摩的来信,看他絮叨乱七八糟的事情。什么今天食堂的冬瓜咸了,明天他又把贞子买回家,给她做了发型重塑,把头发给剪了。结果大家都说这次剪得像西瓜太郎。
持续两个月之后,估计苏摩实在忍不住了,发了邮件问道,腊月啊,这邮箱是你的吗?掉个钢镚儿还听个响儿呢。
于是,我回了封信给他,嗯。一个字。
苏摩很快也回了信,腊月啊,你也太节约了吧。模拟个钢镚儿声音还要叮叮铛铛好几声,你就一个嗯,没了啊。
我也很快回信告诉他,下次我注意。
苏摩说,他彻底被我打败了,也不要求什么了,又开始一周一封给我写信,我总是综合三五封,给他回信,告诉他前面X封都收到了,偶尔也会说两句近况。
日子就这样飞快的过着。除了苏摩,我跟别人甚少交流。
6、
大三那年,学校要举行五十周年校庆。
操场上的樱花树,大片大片的白花簇拥绽放。白的像死人脸,让人触目惊心。
那天下午。
我正要睡觉,小三揪起我的被子说,腊月,莫大班长说了,教导主任发令,女生要弄个女声合唱。
我扯过被子,噢,可以,那你们就合吧。
小三不依不饶的又揪回去,你也是女生吧。
我嗯了一声,接着又说,虽然是,你就把我排除掉吧,我形象太差,上不了台面。
小三嚷道,可是班长说了,我们班女生少,教导主任的意思是一个都不能缺。
我干脆就不理她,头朝里一歪,继续睡觉。留小三一个人在那里继续发飙。
课后,我佯装趴在课桌上睡觉,莫小北来到我面前,轻叩了下桌面。他轻唤,腊月,腊月。
我抬头,不语。
他轻轻地说,是这样的,圣诞节的晚会,全体女生都要参加合唱。可以么?
然后,温柔的笑。
我透过长长的刘海看他,然后揪起头发问,这样,也可以么?
他抿嘴笑了一下,说,你真是个古怪又可爱的女生。便走开了。
那天的合唱我没有参加。原因是我得了急性肠炎。
不知道哪里搞来的医院病假条,此刻工工整整的摆在教导主任那里。
事后,莫小北说,你要谢谢我。
我便说:谢谢。
莫小北嘴巴弯成好看的弧度,不是这种方式。
我皱眉,那改天详谈吧。
不等他回话,就很快的逃掉。
我不想跟莫小北有过多的接触。我一直都知道,他总是有意无意的试探接近我。
不论什么原因,我都不想跟他有所交集。
他像南方。笑起来脸上会浮现浅浅的酒窝,举手投足流露出淡淡的书卷气。喜欢打篮球,有领导才能。这一切,都和南方那么相似。
而过去就像一张丑陋的网,包裹着我,越缠越紧。我想尽办法摆脱,却让我越来越不能呼吸。
他明知道我不爱接近人群,却有意无意的安排我去实验小组参加讨论,偶然在食堂遇见,他会不着痕迹的坐在我身边。我去图书馆,他会自觉的帮我拿下最高一层的书。
还有一次,开完校会。我被拥挤的人群推倒,也是他一把拉我起来,藏在背后,他低声说,腊月,你就为了藏你的疤痕么?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就像扎着马尾辫的小白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