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发现这世上长得像那么回事的人真多的时候，我盯着镜子里的人，许久，这人，我很熟悉，这脸也越看越俊。
　　 真恨。一个人的活法竟有如此的天差地别。你瞧人家老谢过的是啥日子啊，喳喳，那是一个命好哦。
　　 农民，我是个老光棍。我每天做的事情，要从清晨四点说起，天蒙蒙亮，我起床洗刷。我的牙经常出血，这让我想起昨天电视上看到的女人叫啥曼玉的，哇，牙真一个白。后呢，我扛着锄头就出去。
　　 锄头就是我的老伴，这些年，我一直照着镜子，愣是觉得里面的人好看，还是老伴好。虽然刘嫂还是年轻村妇的时候，就开始跟我拉对象了。
　　 现在，刘嫂一看到我，就不住的叹气。都这个岁数了，还打光棍。我聪明着呢，我看出来了，别人都觉得我这个人不咋的，近邻的人说那话叫外头油光光里面一包糠。我听得明白，那是在嫉妒我的俊呢。可我不会跟那些人一般见识。
　　 刘嫂挺是照顾我，知道我的优点，所以跟我找的都是外面的姑娘。可那次让刘嫂伤心，我还是记得的。刘嫂帮我把家里收拾好了，平时那跟鸡鸭的窝没有分别。我自己也喜欢干净的家，就是弄不来。刘嫂几番嘱咐我，要怎么怎么，我说好。她还说，“特别要改了那毛病。”我也是嗯。
　　 姑娘进了屋，我坐那。刘嫂使劲给我使眼色。我就起身说，“大姨，你坐。”立马我就发现我口误了，对是口误，多么文化的词。刘嫂的脸冒汗了，我得意地在心里美，又不是你说媳妇。姑娘一时还没有听明白，过了会才体味到刚才话的意思，脸也刷的红了。
　　 我倒了杯开水，端给姑娘，我用另一只眼睛瞧了瞧刘嫂，她脸上眉在笑，真好看。我说，“姑娘，你远道而来，辛苦了，喝杯开水润润喉。”
　　 姑娘连忙双手接着。开水烫着呢，小心你的小手，我心里乐着，但我嘴上没有说。
　　 刘嫂还向我伸出大拇指呢，指望这事能成。姑娘比刘嫂老许多，我知道不好看，要看还不如看刘嫂。
　　 姑娘问了我许多的话，我都是对答像流水一样快。姑娘好像很乐意。
　　 刘嫂拉着姑娘的手说，“大妹子，我这弟呢，虽说有点脑筋直，但人心肠铁好，事又能做，不缺腿脚。你看呢。”
　　 姑娘犹豫着往我这边瞧呢，我立即把胸膛挺了挺。
　　 仓惶，这个词，我是从电视上学来的。很气派。我一仓惶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地要犯毛病了，我对刘嫂说，“我不行了。”
　　 刘嫂对我说，“忍忍，再忍忍。”又笑着对姑娘说，大妹子啊，“别介意，他就是吃多了油水，犯糊涂。”
　　 姑娘说，“上厕所就不用忍，去吧。”
　　 刘嫂也跟我使眼色，但我是一根筋来了，我说，“我不是拉稀，我是仓惶了。”
　　 姑娘又没听明白，我得意着我的词呢。
　　 这个词是我专用的，我一笔一划地写给姑娘看，姑娘还是弄不明白这是啥意思。我一本正经的告诉她，然后指了指自己，这两字就是我。
　　 姑娘说我真有学问，我才不谦虚呢。
　　 我从裤兜里面掏出一面镜子，这镜子跟了我好几年了，从来没有厌过我。我就一直看着他，往他头上抹了我的唾沫。
　　 姑娘使劲跟我说话，我说，“我仓惶呢，没空。”
　　 姑娘好像幡然醒悟了。她一脸怒气对着刘嫂说，“这，根本就是二愣子。”
　　 我头也没有抬，口里不停地吐点唾沫抹上，俊了，越看越俊了。
　　 姑娘走了，刘嫂后面追着说，“他不是傻，就是犯一根筋。”
　　 刘嫂对我伤心透顶了，说，“看来你是没有希望，又浪费了我的苦心。”
　　 她伤心呢，她一哭，我就不仓惶了。我说，“嫂，她不好看，我才不要她呢。”
　　 刘嫂打那以后，就再没跟我说对象了。
　　 我知道，她明白我是喜欢她的。她长得白又美，比那个什么曼玉的还好看。
　　
　　 二
　　 我扛着锄头去干吗呢，我去看水。别人说福根只要不说对象，人就是好的。我心里笑他们，才不是呢，我不仓惶的时候，才是好的。
　　 刘嫂的老公叫吴厚权，是个跛子。农活都不多干，大多数的事都是刘嫂一人操持。吴厚权的脚是打城里回来后跛的，之后，我就没见过吴厚权笑过。我告诉你，吴厚权是大伯的独苗，就像我是吴有钱的独苗一样。
　　 我爸叫吴有钱，大伯叫吴有银。我不傻呢，我们家族是按金木水火土的辈分来取名字的，对你说你也不知道。我拍了拍锄头，说，“老伴咱走。”
　　 我把自家的水田都放满了水，然后帮刘嫂的田也放满。当我看到她一脸惊讶的时候，我心里乐着呢。我就坐在水库的土堤上，堤的两边林子。凉飕飕的风往我颈脖里面窜，真像刘嫂光滑的手。
　　 “福根，咋又不仓惶了。”周水生说。
　　 “你妈的比，你才仓惶呢。”
　　 我讨厌这个人，外姓的还这么不老实。周水生承包了后山的水库养鱼，整天在口里叨着要赚他娘几百万，勾得村里的姑娘心乱。
　　 “来，哥给你发支烟。”他搭话。
　　 我没拿正眼瞧，斜瞄了一眼，是三个五，一副暴发户的样子，我没接。
　　 “呦呦，长志气了，还不抽，不抽拉倒。”他刚想收回，我一个转身把烟夺了过来。
　　 我知道他心里正骂我傻子呢。
　　 “哎，这就对了嘛，有福享就享。”他脸上的笑还真装得像。我心里想，哼，暴发户抽你一根是一根，抽穷你。
　　 他来看鱼呢，说，“福根啊，以后帮我看这水库的鱼，我天天给烟你抽。”
　　 他还真当我是傻子呢，我说，“烟香，香烟。”
　　 “呵呵，你真是……，”后面有摩托的声音，“滴答。”
　　 “水生，我找你有点事。”水生一看是他的同学金贵。
　　 “呦，我的好同学啊。”水生小跑过去，连忙掏烟。金贵是乡政府的小办事员。
　　 “王乡长找你说水库养鱼的事情。”水生瞧着金贵的脸色似乎有什么话没有说完。
　　 金贵，我们可是打小一起上学玩的朋友了，你可不能瞒我什么啊，这到底有什么事？
　　 金贵左右瞅了一下，四下没人。看见了我，水生说那是个傻子。金贵哦了一下，说，“这水库你怕是承包不了了。”
　　 “啊，这是为啥？”水生一脸难看，问道，“你说，是不是……”
　　 “汪乡长的二舅子，要这水库，他正要找你说话呢。”
　　 “他奶奶的，那不是李四跛子嘛，他不是开了家小卖部，现在怎么来抢我的饭碗，奶奶的，我先找他去。”水生一脸怒气。
　　 “你先别急，乡长来让我找找你，就是跟你谈这事。”
　　 “有什么好谈的，明摆着抢我的饭碗。”水生转过头。
　　 “水生，乡长给我的任务，你也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嘛。”金贵时硬时软。
　　 “我找乡长去，跟你，我没什么好说的。”水生急着要走。
　　 金贵拉都拉不住他，我看到他们脸红脸白的谈着，不过，我是看清水生的脸，一脸的忧心，我就乐了，你小样发财发噎到了吧。
　　
　　 三
　　 我从堤垛子上站起来，拉长脖子来眺望。刘嫂还没有出现。
　　 刘老栓来了，我为什么总是见到我不喜欢的人。他拄着一根棍子，一拐一拐地过来了，他是刘嫂的大伯。年轻的时候，听说叱咤一时，现在被两个儿子压榨的不行了，每天帮两个儿子忙里外的，背也弓了，手脚也不麻利，虽只有六十来岁，已经不能不撑着棍子走。
　　 我正要起身走路，老栓说，“福根，慢慢走，莫仓惶。”
　　 我骂了句：“妈的比。”我这是在告诉他，我不想听他啰嗦。老栓老糊涂了，每次坐下来就跟我说，“福根啊，你老栓叔快死了，以后多帮我烧点纸，我保佑你。”
　　 我才不理他，只是因为有他的旱烟抽，我才勉强坐他旁边，他每次要重复那句话十遍以上，我一听到“福根啊”，我就猛地吸他的旱烟，他心痛呢，就停下不讲了，夺过烟枪，自己巴巴地抽。舒服了一下，他又开始“福根啊”，我就做要抢他的烟枪的动作，老栓又开始使劲抽。
　　 我说，“老栓，你死了我给你烧金元宝，你放心吧。”我实在不耐烦他的啰嗦。他的眼像浑浊的泥水一般，我知道我很傻。
　　 秋后，老栓死了。我知道他活不长，不过，我没有在他坟前烧金元宝，我没舍得。
　　 刘嫂哭得很伤心，老栓没有女儿，两个儿子忙着接客收礼，只有刘嫂为他哭灵。旁人都说她是个好闺女。
　　 吴厚权没去参加下葬，他在家病下了。我得意呢，吴厚权不喜欢我，他就有报应。
　　 汪乡长都来了，包了不少礼。这老栓原来是老干部，当年兴修水库的时候，老栓把功劳记在汪乡长身上。汪乡长说，“这份恩情，我不敢忘，老支书，你安息吧，我不会辜负你的愿望。”
　　 老栓的两儿子，刘正和刘平，赶紧为乡长上座。汪乡长挥了一下手说，“你们节哀顺变，我这会还有公务，不能送老支书了。刘正说，“乡长，您一乡之长，百忙之中，能来祭拜老人，他在天之灵也该笑了。”汪乡长笑了笑说，“应该的，应该的。”
　　 周水生的脸又圆润了，他怎么运气这么好，看样子水库还是他被承包了。我不知道为啥，就伤心起来，我一个人跑到后山去，后山就是水库的所在地，我扛着锄头，我的老伴。
　　 “我告诉你，”我对锄头说，“你知不知道，刘嫂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肯定不知道，你是木头铁块。我告诉你，我爸救了她，我爸死了。她是在报复，她根本不是出自真心对我好，如果爸没死，她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对我说，福根，仓惶呢。”
　　 吴家滩水田，每年都旱，当年乡里出资要建一个大水库，一方面可以灌溉吴家滩几百亩好地，又可以引水到旁边几个村落。因为占了吴家滩的地，吴有钱是刘老栓手下，但能干。他和乡干部争论这下，让吴家分钱不出，只和其他受益村干部一起出人力，这个是大功一件。刘老栓那时风华正茂，任支书，手拿红旗，整整忙了一年零十天。
　　 吴有钱一直没有回家，我就在吴有银家吃饭，我从来都是直接喊他们名字的。
　　 吴有钱也不在乎，他在忙国家大事，没空陪我玩。那时，刘嫂不叫刘嫂，她叫刘雪芳，是村里最白最好看的妮子，她读书总是拿第一，可是没有考起高中，就在家做农活。她有个瘫在床上的娘，那时，我只知道吃和笑。
　　 别人问说，“你老爸呢？”
　　 我就说，“吴有钱忙国家大事了，没空。”我就继续修手指头，现在我的手指头很圆润，就是我用嘴修出来的。
　　 以后他们见到我就说，“福根，吴有钱还在忙国家大事呢？”我说，“是，吴有钱，没空。”
　　 后来，我发现问完我话，他们就一阵狂笑，我知道他们在逗我傻呢，以后，我就说，“吴有钱回来揍你们。”
　　 他们更加哄笑，以后，我就很少说吴有钱三个字了。但是，我就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了，别人都有名字的。
　　 吴有钱几番跟我说过，我是你爸，你叫我爸。我就听不明白了，他是“你爸”，还是我是“我爸”，我弄不明白你我你我什么的。所以从不叫他什么爸的。一次，别人来找吴有钱，我就告诉他,“你爸，没空。”那人吓走了，原来他爸早死了。
　　 所以，我称他“福根的爸”，但是，后来，找吴有钱的人，又问“福根是谁，我就说福根是我。”他们还是笑。后来，我就叫他“吴有银的弟。”
　　
　　 四
　　 我才不管吴有银高兴不高兴呢。吴厚权想揍我，但是吴有银不让，村里小伙子边笑边说，吴有银的弟弟是吴有钱。吴厚权就骂，“有你这样的弟，我脸都丢光了。”吴厚权也没考起高中，村里考起高中的只有金贵一个人，后来读了专科学院，回乡里当了小干事。
　　 吴有钱让我呆家里别出去，外面下暴雨呢，水库要泄洪。每家都派人去轮流看水库，以防水库险情。吴有钱被水冲了，他是为了救刘雪芳死的。刘雪芳为家里出劳力看水库，但她没有意识到水库裂了缝隙，吴有钱发现得早。
　　 后来，我就在家里一直没出去。几天了，他们说吴有钱死了，被水冲了。我说，哦。又对他们说，“吴有钱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看到他们脸色很沉重，也取笑我，像没吃饭似的。我一直呆家里等，我对他们说，“吴有钱让我别出去。”
　　 刘老栓知道，不把吴有钱捞到，这傻子是不会明白的。
　　 刘雪芳就抱着我哭。
　　 她的手滑滑的，箍着我的脖子。我就笑呢，舒服。
　　 “有钱命苦，怎么就生了傻儿子呢。”刘老栓叹气说。
　　 “不把尸体找到，也不好下葬。”吴有银抽着烟说道。
　　 几天后，在下游的河沿上找到了已经烂的不成样的尸体，乡上还给报了烈士。
　　 吴有银和刘老栓几个村干部，商量这事，乡上因为出了烈士，县里也表扬，说是新农民新文明，特别奖励。乡政府也发了五千元作为安葬费。那时的乡长姓李，现在汪乡长叫汪仁仔是刘老栓的老部下，当时还是个会计。因为这事，以前的李乡长调到县里当局长，为了照顾吴家，特许吴家滩往乡里上个人。刘老栓力荐了汪仁仔，汪仁仔在乡里当了财会，八面玲珑，没几年，就爬到了副乡长，前年摆正了。
　　 打吴有钱死后，发生了许多变化。他们没再笑我了，见了我也不说，“吴有钱”了，还喊我大名，“福根福根地叫。”
　　 我还是说，“没空。”那时，我还不明白吴有钱死了埋了是啥回事。每天在吴有银家吃饭，吃完了就走，回到自己的家里等吴有钱。
　　 过了一年左右，我终于忍不住了，问，“刘老栓，你把吴有钱派到哪去干国家大事了？”
　　 刘老栓被我问蒙了，他这才知道，吴有钱死了一年多，他的傻儿子还未明白是咋回事呢。
　　 他决定用实际行动来告诉我吴有钱死了是什么回事。那年我十五岁。
　　 我跟着他，他带我到一座坟前说，“这是你爸。”我一听到“你爸”，“我爸”这类的词，脑子就糊涂了。我说，我知道这是“你爸”。刘老栓胡子都气歪了，他说，“我说这坟里埋着的是吴有钱。这坟是吴有钱的，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