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题记
　　
　　 在同一张床上，男人醒来，很着急想把女人叫醒。
　　 女人穿着睡裙，蜷缩着身子侧身躺着，睡得很香，似乎碰她哪里都不合适。于是男人只能说话。他说：“你又跑到我床上来睡？你真想把我惹生气是不是？惹急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房间里很静。
　　 过了一会儿，女人终于动了。她坐起来，伸了个懒腰，看了看周围，看清楚是男人的房间，就翻身下了床。
　　 这时男人又说：“我有女朋友，女朋友在远方的城市，她一个月会来看我一次！”
　　 女人回过头，没好气的说：“一个月一次，就像来月经一样——别吵了，怎么说我们也是邻居——这也不能怪我，你以为我想啊！要怪就怪这面墙好了。”
　　 说完她屁股一扭，就开了门，赤着脚走了出去。男人听到她踢翻饮料瓶的声音（走廊上堆满了杂物），接着是她在踢她房间的门，嘭！嘭！嘭！
　　
　　 她走回来了，门被推开。她站在门槛上，睡裙很软，晨风吹动，她的身材很好。我的女友就没有这样的身材，男人想。
　　 女人说：“门开不了，帮帮忙！”
　　 男人赌气说：“你从哪儿过来，就从哪儿回去！”
　　 “喂，小气鬼，我不小心就从墙那边滚过来的，现在它硬得跟鬼似的，怎么过去啊，谁叫我们的床要靠着同一面墙，我一滚就滚到这边来了！”
　　 “这出租屋这么小，床不靠墙有地方放吗？”
　　 “这么说都是我的错了，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您是大作家，您没错，我全错了！请您帮我开一下门——这样说满意了吧？”
　　 男人被一连串的“您”搞得心里特别扭，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跟在女人后面，来到她门口。折腾了很久，用了各种工具，很幸运，门终于被打开了。女人说了一声谢谢，进了房间，就把门关了，把他关在外面。他对着她那扇关闭的门，有点不知所措，只能懒洋洋地走回房间，一头倒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干。他想，自己到底怎么了？
　　
　　 夏天的早晨闷得要死，男人开始研究那面墙。
　　 这是楼房的最顶层，六楼，夏天天花板可以烤面包，冬天风要命的大，半夜老把门撞开。门侧开，进了门左边就是一张大床。大床是房东配的，用不着自己买，省钱。但大床几乎占了房间的二分之一，剩下的空间小得可怜。
　　 有一个大书橱朝着门口立着。这是男人的命。男人躺的床上的时候经常想，如果这书橱迎面扑下来，准把自己压死。在这里，六楼，要是被压死了，估计十天八天是没有人会发现的，只能等自己的女友提着苹果来敲门的时候，才有可能发现里面有腐烂的味道。
　　 书橱后面就是洗手间，不大，蹲式的，里头蚊子倒是挺多，平时蹲一次，就跟献血差不多。
　　 男人躺在床上，看着左边这面墙。它和其他的墙没有什么区别。他又看看右边的墙和底面的墙，看天花板，看不出它们和左边这面墙有什么不同。
　　 男人爬起来，用手去摸那面墙，粉刷的，白色，一摸手上都是粉，说明刷墙的偷工减料。除此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墙还是墙。
　　 男人想：怎么隔壁那女人老是会从墙那边滚过来？这事情要是让自己的女友知道了，那不是全完了吗？
　　
　　 女人也在研究墙。她摸着墙壁，怎么也想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滚过去，又是怎么滚过去的。
　　 两张大床（都一样是房东配送的）就隔着一面墙，但怎么可能人会从这张床滚到那一张上面去呢？
　　 想不清楚，女人决定今夜不睡觉，就盯着这面墙，看它在搞什么鬼。
　　 女人开着灯，坐在床上，对着墙，时间过得很慢，一秒秒地过，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天亮——这和失眠的人是一样的感受。女人想，自己这是在干什么，面壁思过？想想就觉得好笑，于是笑起来，但笑了一下又想，自己一个人在这傻笑，这算什么呢？想了一下想不清楚，就有一点模糊了……
　　 醒来的时候，女人庆幸自己还在自己的床上。天已经大亮，她突然不知做什么好。
　　
　　 夏天到了，天气热得要命，房间里没有空调，连风扇吹出的风都是热的。睡觉的时候，男人开始把背部靠在墙上，墙的冰凉一下子从后背传过来，一阵清爽。男人想，睡觉的时候真应该靠着墙睡：一来凉爽，二来隔壁那女人要是想滚过来，也可以顶住——大热天的，再穿着睡裙滚过来，就保不住自己不会做点什么。
　　 天真热，女人也躲进房间里，就不出来了——男人一度怀疑她是一个妓女，但从来都没见她带什么男的回来过。男人想，如果女人是妓女，那倒是不错，自己是个成熟男人了，需要有规律的性生活，而不应该是一个月一次。
　　 这样一个夏天，总应该发生一点什么。
　　
　　 事实总会满足人的期待——女友来了。女友来时女人正睡在男人的床上。
　　 男人听到咯哒咯哒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吓得脸色都白了。房间太小，甚至连藏一个人的地方都没有。
　　 门开了，女友提着一袋苹果走了进来。进了门，她又顺手把门反锁了，右手抹了抹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的头发，又用食指扶了扶眼睛，接着她就看清了男人床上还睡着一个女人。
　　 女友愣住了，脸就阴沉了下来，但很快就变得若无其事。
　　 女友对男人说：“有什么需要解释的没有？”
　　 “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什么都没做，她是邻居，昨夜不小心从墙那边滚过来，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习以为常……”
　　 “经常发生？习以为常？那你现在从墙这边滚过去给我看看！”
　　 “我……”男人看了看那面墙。
　　 “人笨没有什么错，不诚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最要命的是既笨又不诚实，总编一些没有技术含量的谎言！你见鬼去吧！”女友把手中的苹果朝男人脸上扔过去，正好砸中。她一个转身，拧开门，以不可想象的速度走出了门外，并砰地一声关上门。高跟鞋踩着楼梯的声音哒哒哒越来越小声，直到听不到。
　　 女人在床上坐着，看着失魂落魄的男人，说：去追啊！
　　 男人抹了抹脸上被苹果砸痛的地方，拉了被子，蒙头躺下，继续睡觉。
　　 女人试着去推男人的肩膀：喂！别睡啊！
　　 被子猛地掀开，男人对女人说：我操你妈！
　　 男人的眼睛瞪得好大。
　　 女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呆了呆，看着那张斯文的脸。
　　 男人对着女人茫然的脸，又大叫：“没听清楚吗？我操你妈！！！”
　　 女人还是怔怔的，突然，她妈的一声哭了，鼻涕和眼泪都流了一脸。
　　 男人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可以哭得这么凶。
　　 女人哭完，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再用小臂擦了擦眼泪，嘭地跳下床，开门，出门，关门，动作一气呵成。但很快她又回来了，推开门，说：门开不了，帮帮忙！
　　 男人只好爬起来，低着头跟在她后面过去了。
　　
　　 房间里最后一包泡面，终于在早上吃完了。
　　 男人这个月很穷，他一篇稿子都卖不出去。买稿的人来过好几次，带走了好几叠稿纸，但后来又给他带回来。买稿的人说：你的稿子都被老总毙了……你不如写点色情小说吧！
　　 买稿的人的提议出于好意。但他还是被男人骂了出去。
　　 这个早上男人吃完最后一包泡面，他想抽一根烟，打开烟盒，他摸了个空——没烟了。他在地上捡起一个烟头，烟头上还有一点没燃完的烟，房间里没人，他点燃了，重重地抽了一口。
　　 他坐到桌子前，开始写色情小说。
　　 小说进行得很不顺，他把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放到一个房间里，让男主人公迷倒她，脱光了她的衣服，接下来都是简单的动作，他就不知道怎么写下去——他这才知道，写色情小说也需要很高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不然是最容易落入俗套的。
　　 男人叹了一口气，斜斜地靠在椅背上。没有烟，他眼睛斜斜地望着天花板。
　　 和很多人相反，男人不习惯在深夜写作，但这一夜，他一直坐在椅子上磨屁股，写一段改一段，又删一段。此刻是凌晨两点多，他满脸疲倦，睡意全无，稿子上画满了叉叉。
　　
　　 在深夜的这个时候，男人终于看到墙。
　　 墙变成透明的，温柔的扭动着，像一个妖艳的女人。男人伸出一个手指，轻轻地去碰触墙，冰凉冰凉的，一个水晕就荡漾开了。然后男人看到女人睡在水墙后面，小小的鼻子有着均匀的呼吸，就像一个孩子。是的，他想到了孩子，心里动了一下。
　　 然后女人很自然地翻了一下身，就从墙的那边滚上了他的床。
　　 男人分外激动！他终于看到她是怎么滚过来的了！
　　 男人房间的灯光把女人照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看清楚是男人的房间，就下了床，如许多个早晨一样，她推门出去，想回到自己的房间。但这次她走出去，看到了黑夜，她退回来，重新爬上床，拉了被子蒙头睡觉。
　　
　　 早晨。
　　 男人很有礼貌地等女人醒来。
　　 “醒来了？”
　　 “嗯？”女人怔怔地望着他，对他的态度感到奇怪。
　　 男人捏了捏鼻子，说：“昨夜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女人下意识地检查了身上穿的衣服。
　　 “看到你是怎么从墙那边滚过来的。”
　　 女人笑了：“我以为是什么事！”女人继续说：“我来这三个月了，都不知道滚过来多少次。”
　　 “不是，我看到墙变成透明的了，然后你滚过来。”
　　 男人又补充说：“透明地墙就像一个水幕，我可以从这边看到你，你如果醒着，也可以从那边看到我。”
　　 女人仿佛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她做了一个下床的姿势，但男人挡住她：
　　 “你做什么工作的，你怎么可以整天都……”
　　 “你想干什么？”
　　 “我想跟你谈恋爱。”男人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但他感到自己的窘迫。
　　 “等我刷完牙再说吧！”女人翻身下床，伸手开门，“恋爱不是谈出来的，我可不是你那古板的女友，连做爱都按照书上说的来！”
　　 “你本来可以不要这样回答的。”
　　 “但我已经这样回答了。”
　　 门关了，一会又开了：
　　 “帮个忙，我的门开不了！”
　　 “我去开门，你给我一点什么吃的，”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女人也随着他的眼神环视一遍，“你看，我现在是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女人在屋里转了一圈：“大作家，怎么啦？丢了女友就什么都没有了——没烟，连肚子都得饿着了，那不是还有苹果……”
　　 “够了！”男人吼了一声，手指着门口，“你出去！”
　　 女人大踏步出了门外，回头看着男人。
　　 男人叹了一口气，手放了下来：“我早上好好的心情，为什么你非要把它搞坏呢？”
　　 “心情是你的，你要搞坏它，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记得你刚搬过来那阵，我们不是这样的。”
　　 “是的，越住越陌生对不对？”女人冷冷一笑，“可惜我们只是邻居！每个人都是邻居！”
　　 女人说完，随手一拉，门嘭地关上了，把男人关出了自己的视野，也把两个人隔开了。
　　
　　 那一夜，女人进不了自己的房间，在走廊上挨冻；男人找不到吃的，在自己的屋子里挨饿。女人知道男人屋子里比较避风，男人也知道女人的屋子里一定有吃的，但谁都不肯打开那扇门。
　　 女人蹲在墙角，把头埋进膝盖里，她梦见她被搁置在一间没有门的房间里，里面是一屋的水，她腰上绑着一个救生圈，在屋子里面游泳，到处都是墙壁，就是找不到出口。这时头顶的瓦片被揭开，男人的脸孔在屋顶出现了，他放下一条有粗又长的绳子：“绑在腰上！”他用绳子把她拉上去。
　　 男人也在做梦，他梦见在一间装满水的屋子里把女人救出来。他们在屋顶上休息，这时屋子突然变得很高很高，前后左右都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极目四望都是苍茫的天空。屋顶上堆满沙子，沙子带着海的腥味。但只是腥味，没有鱼。在很小心地睡在沙子上面。他很怕一翻身就摔进深渊。
　　 接着他们都梦见爆炸了，是的，屋子爆炸了，男人拉着女人的手跳入水井，井水很冷。他们像两只井底之蛙，观望井口——火把井口封住了，外面很亮很红。
　　 他们都醒了。
　　
　　 男人开门走了出来，很平静地对女人说：墙变绿了。
　　 女人过去看了，果然，整面墙都变成绿色的了。光滑的绿，就如一个绿色的镜子。站在墙的前面，能看到墙里站着一对绿色的男女，鼠头鼠脑，到处张望。
　　 女人伸出一个手指，在墙上一点，一个涟漪就荡开了。女人说：“真是奇妙的墙，它的重要特征是让人终生难忘。”
　　 “那终生以后呢？”
　　 “就忘了呗！”女人说，“你到底对这墙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啊……”
　　 女人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男人：“没做什么它怎么会这样……”
　　 “让我想想……昨夜我在墙上写字……”
　　 “写什么了？我也在墙上写过字啊，怎么就没事！”
　　 “还没事？天天都往我这边滚！”
　　 女人一跺脚：“别扯，你到底写了什么字？”
　　 “为什么要我先说？你先说！”
　　 “你先说！”
　　 男人犹豫了一下，就说：“我写‘我很寂寞’。”
　　 “我也是。”
　　
　　 一些日子过去了。远处，女播音员用不太准的普通话毫无表情地说：
　　 “今年第１号台风‘珍珠’登陆时中心附近最大风力达１２级……截至目前，因强降雨引发山体滑坡，导致３间房屋倒塌，造成３人死亡，其他灾情还在进一步统计中……”
　　 六层的楼房倒塌了，女人和男人站在那一堆废墟前面。
　　 “其实，我知道你是谁，但这无法消除我们之间的冷漠。”
　　 “世上并没有什么完美的爱情，也没有什么完美的友情，只是某个时刻某个人刚好满足了你当时对于朋友，对与知己，对于情人，或对于老婆的假想……”
　　 “……而当它经过时间的洗礼，现出它的本相时，就会破灭，于是会产生痛感。”
　　 男人和女人相视而笑。
　　 “这样出名的台词谁都会背啦！”女人收住笑声说，“你刚才说你知道我是谁，那你说说，我是谁？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我是谁。”
　　 男人停了好久，才说：“你……你不就是我邻居。”
　　 他们又笑了。
　　 他们在废墟前面站了一会，就走开了，他们路过一个池塘。有一个老汉把拖鞋掉到池塘里了，老汉把衣服一脱，就下去捞鞋。很多人围在池塘边，看他捞鞋。男人和女人也围在池塘边，看他下去捞鞋。
　　
　　 ２００６－６－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