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天鹅的丈夫回来从戴天鹅手里拿上家中所有的钱，就杳如黄鹤了。戴天鹅以为他去做生意了，在家里左等右等不见回来，她没有料到悲剧就埋伏在她身边。半个月以后她接到了警察局打来的电话，说让她到东城区的桥底下。戴天鹅收拾了一下头脸，出门打了个车直奔东城区的立交桥。因为有浓雾，柏油马路湿得好像水洗过一样，又黑又亮，戴天鹅的心突突乱跳着。到了东城区的立交桥下，戴天鹅下了车，挤进密集的人群，只见丈夫郝税四脚朝天死在草丛中，他的脸上流露出蒙娜丽莎一样神秘的微笑，可见他是含笑九泉的。戴天鹅哭喊着问警察：“我的丈夫是被人杀死的吗？”一名警察回答：“他是服了大量的多赛平自杀的。”戴天鹅辩解说：“不，他一定是被人谋财害命，他的身上有两万多元。”警察把两万多元交给戴天鹅，还有郝税留下的遗书。遗书上郝税只说自己活得太累，不想再活了。戴天鹅再往下问，警察答复得完美无缺，戴天鹅很沉痛地承受了这个局面。丈夫就这样死了，死得连屁都不值。
　　 不满三十岁的戴天鹅成了彻头彻尾的寡妇，她料理完丈夫的后事，交了房租，拿着仅有的两万元钱坐着火车来到河南河间县一个叫柳树屯的小村子，那就是郝税的老家。婆婆早年守寡，如今又痛失爱子，她满脸的皱纹来之不易，一场伤心的事就是一条皱纹，那可是一条一条积累起来的。如今，婆婆满腹的怨言都归结在戴天鹅身上，她见了戴天鹅恨不得一把把她掐死。戴天鹅在婆婆的面前隐瞒着已经破碎的心，她对婆婆说：“娘，这是我和郝税这几年的积蓄，现在送给您老人家。”婆婆哼哼唧唧地边哭边骂：“就是你逼死我儿子的，早年我就对郝税说过外路媳妇不可靠，但是他还是娶了你这个扫把星，郝税的眼睛是尿碱了。”郝税已经死了，死无对证，用什么语言和什么理由都无法解释清楚，她本来是想安慰婆婆的，没料到婆婆竟然是这个头脸。戴天鹅不想和婆婆互吐唾沫地争吵，那样除了互相积怨再没有别的意义。戴天鹅只好把钱放下，迅速地离开了婆婆家。刚走出大门，迎面来了一群村民，他们把戴天鹅堵在门口。为首的一个年纪大一些的男人挥动着干瘦的胳膊对戴天鹅说：“你还敢回来，倒是铁胆贼心，郝税好端端一个大学生，被你带到天津打工，说死就死了，你得给个说法呀？”戴天鹅说：“他要死，我也没办法。”老男人说：“我们正愁着找你找不到，现在送上门来了，人心是空的，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谁不定外面早有野汉子了。”所有的村民用愤恨的目光看着戴天鹅，戴天鹅有口难辨。这时，婆婆从屋里连滚带爬地哭出来说：“我儿子死得冤枉，你们不要放了这个女人！”戴天鹅掏出手机说：“你们要不让我走，我可要报警了。”老男人夺过戴天鹅手中的手机，摔到地下说：“报警，报你奶奶的狗警，少拿警察来吓唬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责问着戴天鹅，戴天鹅腹背受敌，她想哭，可是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流泪了，真后悔自己专往灰坑里跳。戴天鹅问她婆婆：“娘，郝税是死了，您让儿媳我怎么办，总不能用把绳子我勒死来偿命吧？”老男人说：“你既然嫁了郝税，就是郝家的人了，你也别走了，留下来伺候你婆婆吧。”戴天鹅想到这些年和丈夫在天津打工，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吃尽了苦头，留下来也算积德了。她回答：“我可以留下来孝顺我婆婆。”老男人说：“你可不要和我耍滑头，你跑了怎么办？”戴天鹅说：“我也是念过书的人，说不走就不走，要不你们可以找人照看着我。”
　　 戴天鹅留下来了，也许是来不逢时，也许是身不由己，但是她明白，自己不欠婆婆，她是为天理良心而卖命，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愿意被人欺骗，你向别人付出自己的真诚，别人才会回报你理解和尊敬。戴天鹅留在柳树屯了，她是柳树屯所有单身男人仰视的风景。戴天鹅从大城市留驻在小村庄，宽阔的天空蓦然缩小了许多倍。戴天鹅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婆婆，婆婆心痛得连吞口水的力气也没有了。日子就这样一月又一月地闪过。戴天鹅想总有一天婆婆和自己之间是零距离的，距离是积淀中的酝酿，轮回中的新生。
　　 戴天鹅认命了，她除了给婆婆做饭倒茶，还给婆婆端屎倒尿。新社会的媳妇，能做到这样就算好到极点了。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更艰难的生活等待着她。那天带人阻拦戴天鹅的那个老男人来了，他是柳树屯的村长叫大喜子。大喜子一屁股坐到戴天鹅婆婆家的炕头上，抽了一支烟说：老嫂子，你的媳妇还算孝顺吧？戴天鹅婆婆颤颤抖抖地回答：媳妇再好，那有儿子好呀！大喜子说：如今我们都分山到户，各家人都在山上植树造林，就是你家的山还荒着，我看让你媳妇到山上植树，过几个年头也能收入一点钱。戴天鹅婆婆说：“她要会植树，母鸡都变凤凰了，再等几年我两眼一闭死了，管她有钱没钱的。”大喜子说：“可你要是两三年不死呢？你和你的儿媳妇要吃要喝，从哪里打闹钱去？总不能让你儿媳妇偷汉子去吧？”戴天鹅婆婆颤抖了一下说：“她敢，我打断她的腿。”大喜子说：“让你儿媳妇上山植树吧，有我家三牦牛帮忙，一定会有收入的。”戴天鹅的婆婆诡秘地笑着说：“我就知道你想把我儿媳妇嫁给你儿子三牦牛，要不你也不会强制把她留在村里。”大喜子说：“老嫂子，你这话就扯远了，你儿媳妇爱上山不上山，和我没关系，但是不听我的话，你会后悔的。”说完晃荡着刮瘦的身板拍拍屁股走了。
　　 戴天鹅的婆婆对戴天鹅说：你都听见了？戴天鹅回答：听见了。戴天鹅婆婆说：“明天你就上山栽树，但是不能和三牦牛有什么瓜葛，你要忠诚于我的儿子，像我一样守一辈子寡。”戴天鹅回答：“是，我连三牦牛都不认识，哪能和他有瓜葛。”戴天鹅婆婆说：”我有话在先，如果有闲言碎语传到我的耳朵里，你就死去吧。”戴天鹅把饼烙好，端上炕。又从砂锅里舀出两碗冬瓜汤，俩人没言没语地吃了晚饭。吃完晚饭，戴天鹅出来隔着院墙叫领居的王婶：“王婶，您吃过饭没有？”王婶端着青花瓷碗出来，和戴天鹅边吃饭边聊天。戴天鹅说：“王婶，村长让我明天上山植树，别人家的毛竹和树都能卖钱，只有我家的山还荒着。”王婶惊讶地说：“你这样一个娇嫩的小媳妇能上山植树吗？一天就累垮了，再说，山上有狗熊毒蛇的，万一有个不测，不是可惜你这条小命了吗？”戴天鹅伤心地说：“我婆婆身体一直不好，不能断药，家里也确实没有个来钱处，我只能上山植树了，我上山以后，您多来我家多和我婆婆聊聊天。”王婶啧啧地赞叹说：“你婆婆命好，儿子没了，有这样一个好儿媳妇。”
　　 第二天，戴天鹅从早起来，忙乎着给婆婆做好早饭。自己也拿了两块饼子当作干粮，她扛了铁锹，先到村长大喜子家，让大喜子带她上山认婆婆家的林田。大喜子看着戴天鹅一身邋遢的打扮，惋惜地说：“一朵鲜花扔到猪圈里了，我今天上乡里开会，就让我儿子三牦牛带你上山认林地去吧，分山的时候，你家也没人去，那片山最荒凉那片山就是你家的，我们三牦牛砍毛竹去了。”戴天鹅听说三牦牛要和自己上山，有些犹豫了，她没敢说婆婆不让她和三牦牛交往，只说：“村长大叔，三牦牛和我上山有些不好，孤男寡女的。”村长大喜子有些火气了，他说：“可惜你是一名大学生，那么封建，我们三牦牛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戴天鹅没办法，只好等着三牦牛从山上回来。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山牦牛才回来，他腰里插着斧头，浑身的衣裳都被山雾浸湿了，身体很高大，结实得像头牛犊子。大喜子对三牦牛说：“吃完饭，带郝税媳妇上山认她家的林地去，她一个女人家的你陪着她干点活。”三牦牛偷窥了戴天鹅一眼，答应他老子一声，然后进家吃早饭去了。大喜子换了身中山服，推出自行车也走了。戴天鹅很后悔今天过来，但是也没办法了，她只祈求婆婆的谅解，不和三牦牛有瓜葛是办不到的。
　　 三牦牛似乎很不爱说话，让生人看好像大脑里缺点东西。他吃完饭出来拿了个砍山斧就走，戴天鹅说：“你爸爸说了，让你带我上山认林地。”三牦牛嗯了一声前头就走了，戴天鹅只好在后面屁颠屁颠地跟着。三牦牛走山路走得飞快，好像生怕戴天鹅追住似的，没命地疯走，戴天鹅很快就落到后面，刚上了山就不见三牦牛的人影子了。河谷里总是雾霭霭的，戴天鹅有些害怕。正要往回返，只听前面的三牦牛说：“别怕，再过一个山头就到了。”戴天鹅气喘吁吁地又翻过一座山头，雾气已经散了。只见三牦牛在一家树地中用开山斧砍缠绕在树上的葛藤。戴天鹅说：“走那么快，哪块是我家的林地？”三毛牛说：“就这块。”戴天鹅看着林地中的树，觉得无处下手。三牦牛说：“先把葛藤和苲草砍掉，树苗才会长大的，没有树苗处还得补植。”戴天鹅看着三牦牛的砍山斧上下舞动，一大片山林已经收拾出模样来了，起码能看出有树。这是片桦槭混杂林，灌木和杂草使这片林子已经荒芜，看不出有一点希望了。戴天鹅和三牦牛说：“你去你家林子里干活吧，这里有我。”三牦牛没有说话，仍旧砍着葛藤。戴天鹅用铁锹刚铲了几下，手上就起了两个血泡。她忍着疼痛继续铲着。到了中午，戴天鹅饿得头晕眼花，拿出干粮正要吃，突然想到远处的三牦牛，又把饼子放回书包里。三牦牛看着头顶热辣辣的太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丢下砍山斧去山洼里找水去了。三牦牛刚走，就有一大群猴子把戴天鹅挂在树上的书包拿走了，戴天鹅大喊着去追猴子，猴子们争抢着书包中的饼子，尾巴撅得像鞭稍。三牦牛听到戴天鹅的叫喊，飞快地跑了回来，豆大的汗珠一路飞落。他迎头对戴天鹅说：“不要这样叫喊，野猪听到了会成群攻击的。”听到有野猪，戴天鹅吓得脸色都变了，电视里演的野猪那可是比老虎豹子都厉害的动物。三牦牛说：“明天你也得带一把砍山斧。”戴天鹅说：“明天？明天我就不来了。这片林地爱谁要谁要。”说完坐在一个干净的石头上痛哭起来。
　　 三牦牛也不劝他，自己继续干自己的。戴天鹅哭了一阵子，觉得很没意思。站起来拿起铁锹继续铲除葛藤杂草。她边铲除杂草边想着从前的自己，越想越伤心，泪珠子仍不住总往下流。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三牦牛喊了声：“该回家了。”然后就没了踪影。戴天鹅扛着铁锹，饥肠辘辘地回到家里。婆婆睡在炕头上，边哭边打呼噜。戴天鹅伸出一双血淋淋的手去和面，擀面条。王婶进来看着灰踏踏的戴天鹅，看着她手心里的血泡，长吁短叹一阵说：“听婶子一句话，别这样折磨你自己了，年轻轻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这样的日子不是你们能经得住的。”戴天鹅的婆婆慢慢坐起来说：“她王婶，你应该说些好话，我们都不是这样过来的吗？为什么她就不能？”王婶说：“老嫂子，我是怕毁了人家天鹅，你看看她的手，烂成什么样子了？你这个做婆婆的也不给她准备些饭菜。”戴天鹅的婆婆带着刻意地抱怨说：“刚上了一天山就有功劳了？咱们村子里的哪一个女人不是在山上劳动一辈子？很多女人都是闲坏的。”王婶见戴天鹅的婆婆有些生气，所以也不敢多说话，站了一小会儿就走了。
　　 吃过晚饭，戴天鹅躺在被子中，全身就像石头碾过一样疼，务林人这个名称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真难啊！婆婆说要尿尿，戴天鹅下地提上尿罐子来，婆婆唰唰地尿着，一股浓烈的骚味直逼戴天鹅的心窝。戴天鹅的胃里一阵翻腾。婆婆尿完了，戴天鹅又把尿罐子提到地上。刚睡下，婆婆又说身体痒痒，让戴天鹅挠挠。戴天鹅掀开婆婆的辈子，在她的身上不紧不慢地挠着痒，手心的血泡流着黄水，戴天鹅忍着疼痛一直到婆婆睡着才停手。
　　 第二天，戴天鹅拿干粮的时候多拿了两块饼子，她是给三牦牛拿的。戴天鹅到了自家的林田里三牦牛还没有来，戴天鹅有些失望，但想想也是人家为什么每天放着自己家的活儿不干给别人干呢？戴天鹅开始用铁锹继续铲除葛藤和灌木。快到中午的时候，三牦牛来了。他走过来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还以为你今天真的不来了。”说着从腰间掏出一把开山斧，扔到戴天鹅面前说：“今后上山身上必须带开山斧。”戴天鹅说：“给了我你用啥？”三牦牛说：“我有我的。”说着从腰间又掏出一把开山斧。戴天鹅说：“三牦牛，你今天不要给我家干活儿了，你忙你家的活儿去吧，再说，我婆婆不喜欢我们在一起。”三牦牛说：“就凭你能开出这片荒林来吗？我家的活儿我已经干完了，捎带着给你来干，我对你没有任何思想，你让你婆婆放心。说完三牦牛挥舞着开山斧砍起来了。戴天鹅很后悔刚才对三牦牛说的那些话，山里的男人素质不高，但是很要面子。
　　 戴天鹅拿起三牦牛送给她的开山斧，砍了几下也没有砍断一条葛藤。三牦牛看着她偷偷地憨笑着。到了中午，戴天鹅拿出饼子，让三牦牛吃。三牦牛说他刚在自己家的林子里吃了烧蚂蚱了。戴天鹅只好自己吃着。昨天还是杂草丛生的荒林，今天就变成树林了，而且好些树木都成才了。戴天鹅问三牦牛：“好几棵大树都能卖了，怎么往外运呀？”三牦牛说：“人抬，再大的树木都得人抬着出山，车是没办法进山的。”戴天鹅又犯愁了，她说：“谁来帮助往出抬呀？”三牦牛说：“我找人，在补植以前把那几棵成才的大树砍伐了，这样这片山地今年就种毛竹了。”戴天鹅说：“毛竹是种的吗？不是地上长出来的？”三牦牛说：“毛竹可不是蘑菇，怎么能自己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