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拜年
孙老二的心里一直有一堵城墙。
这城墙是后生仔二十岁的那年砌下的,三十五年了,如今城墙上面长满了荒草。
平时的日子,他在城里帮儿子孙建的物流公司守大门,很少有空回村庄,不用见到那个自己不想见的人,城墙上的草也就与他的心事相安无事。只是每逢过年,他必须回村,那墙头上的野草似乎一下子变绿了,绿得他心里整日七上八下,惶恐不安。用他的女人年轻时说过的一句话来评价他,“你是榆木脑袋,不开窍,一根筋认死理。哪怕错了,也死要面子活受罪,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他心里边承认,还真是这么回事。
今年下半年天气有点怪。整个冬天,并不十分冷。可是,临近大年三十的傍晚,老天突然像是凑热闹似的,下起了一场暴雪。温度陡降,小孩子吓得不敢出门。大人们把所有过冬的衣服全翻出来,穿在身上,可一出门,身子仍然打颤,禁不住又退了回来。
昨晚新闻上说,国内很多地方出现了雪灾,国外有个什么国家,还冻死了好几百人呢。吃年夜饭时,他喝了三杯儿子买来孝敬他的茅台酒,躺在床上,身子暖暖的。可他一触到老伴的脚,冰凉冰凉的,就像死人的脚一样。哎,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气血不足哇。想想当年,她可是村里的一枝花呀。他用右手紧紧地搂住老伴的脚,把它放在自己的怀里暖着。
老伴的小名叫桂花,但打结婚那天起,他好像从未喊过她的名字,平时只称呼“喂”,等儿子出生了,他就喊“孩子他娘”,后来,他干脆喊她“老婆子”了。嗨,咱乡下人,称呼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一个男人,要做到一辈子对女人好,让女人跟了你不后悔。每到冬天,她的脚就是冰凉冰凉的,每晚他都要为她烧好热水,为她泡脚。所以年轻时她曾说,“每天最享福的时候,就是你帮我洗脚的时候。”当然,还有在床上,他们腾云驾雾的时候也最幸福。只不过女人的脸皮薄,这种话她不好意思说出口。但他心里很清楚,年轻时自己每晚的表现都能令她满意,不然,这么多年,她早就从他身边离开,投入那个爱死她的男人的怀抱,哪能死心塌地跟着他过穷日子?
想想当年的选亲角逐真的好悬。含他在内,村子里一共有十一个男人在打桂花的主意。到后来,渐渐被桂花淘汰得只剩下两人:一个是他孙老二,另一个是上头屋的孙三娃。比较起来,其实孙三娃这个竞争对手的条件比他好,年纪大他一岁不说,身材也比自己高大,唯一比不过他的是五官没有他分布得帅气。三娃原本不姓孙,他的父亲是大跃进那年逃荒流落到村里来的。当年,孙老二的爹是村里的队长,看他们父子可怜,好心地收留了他们。为了表示报恩,孙三娃的老子不怕自己睡在坟墓里的祖宗骂他,硬是逼着三娃改姓孙。接下来,桂花为难了。追求她的两个男人各有千秋,选了这个舍不得那个,到底选谁好呢?时间往后拖了一年,她仍是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男人比女人当然更急。孙老二和三娃不想自己心爱的女人为难,于是想了一个办法一比高低。结果,摔跤比赛,老二输了,三娃赢了。可是最后,桂花却嫁给了老二。起初,他以为是桂花爱自己多一点,多少有些洋洋得意。后来,他觉得事实并不是如此。因此,他虽然夜夜怀抱美人,但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他心里很清楚,三娃对桂花的爱并不比他少,相反用情之深远远还要超过他。这几年自己在城里,桂花一个人种着责任田,碰到重活脏活,挑水担粪,三娃暗中没少帮她。哎,三娃这家伙又何尝不是死脑筋呢。后来那么多人为他做媒,他却终生未娶。他脑子比自己活,分田到户后,他包鱼塘,养肉鸡,八十年代就成为全村第一个万元户。他三十岁的时候,收养了邻村的一个私生女娃,那闺女现在也出落成一朵花。
大年初一,再冷的天,孙老二照样起床,因为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丢。他先是漱口洗脸,然后放一挂长长的鞭炮才打开大门,谓之出天方。谁家的鞭炮放得长,放得早,今年的财神就会来得早。吃完早饭,他要去每家每户拜年。若按年龄和辈份,很多人家他是不用去的,但是公司业务忙,儿子一大早就回县城了,拜年他就必须得去,要挨家挨户地跑。
踩着厚厚的积雪,全村的男女老少喜气洋洋,新衣新帽,乐乐呵呵。嘴里呵出的全是热气,嘴里讲出的话全是好话。
临近十一点的时候,孙老二全村三十多户差不多跑完了,只剩孙三娃家。若是往年,他一定是不去的,就算他比自己大一岁,按礼节要称他声“哥”,他也坚决不去,谁叫当年他与自己摔跤比赛不守承诺,明明赢了,自己受伤住进了医院,他反而不娶桂花呢?
现在,他站在村里通往孙三娃家的十字路口上踌躇不前,冷得不停地将双手放在嘴巴跟前呵气。
昨晚睡在床上,老婆子对他说了一番话,他心里的那座城墙暗暗地出现了裂缝。
老婆子说,“老头子呀,我们都老了,怕是没几年头活了。明天拜年,有一件事你必须得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跟了你,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只是,我这心里呀,三十多年了,一直堵得慌,我对不起他呀。我们自小一块长大,我熟知你的脾气性格。当年,我看你受了伤,怕你对他心存怨恨。等你出院后,我去找他,问他愿不愿娶我。他竟然说不愿意。我当时心里一热,但嘴上仍然装糊涂,追问为什么。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他梦见了老队长……”说到这儿,老婆子一定流了泪。虽然房里关着灯,可他知道她的为人。他也轻叹了一声,眼睛里开始湿润了。
睡了好一会儿,老婆子又有些激动地说,“老头子,你千万不要怨我,还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是怕你性子犟不同意。咱家儿子孙建看上他的闺女了。这是一桩美事啊,以他富实的家境,你应该高兴哪。”
儿子今年二十八了,他的婚事一直是他这个当爹的一块心病,原来,好小子,龙生龙凤生凤,眼光不差嘛。他的嘴角终于有了笑意,心里城墙顶层厚厚的尘砖,开始一块、两块,三块,直往地上掉……
2012-2-12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