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牵着女孩的手走进心理咨询室，我看着这一长一少的两个人，有点惊诧。男人脸上写满了无助和沧桑，带着丝丝的疲倦，女孩低垂着头，那有点纷乱的头发遮蔽了脸，略微抖动的双肩瑟缩着，我观察着他们的举动，示意他们坐下。
　　 男人略显木讷地说：“大夫，这孩子不知咋的，总是抖动，只要谁一说她她就会抖得更加厉害。”
　　 女孩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刺猬，收缩起所有的触角，绷紧所有的神经，颤颤悠悠地迎接着周围可能有的声响对她的杀伤。
　　 我犹豫片刻轻柔地说：“你究竟害怕什么？”女孩仿佛没有听见，但这点轻弱的声波已令她有点胆寒，从她很是戒备埋得更低的头我感悟到她对我也设防森严。
　　 我对男人说：“你先到外面等着，等一会再与你说。”
　　 男人犹豫着，无奈地看了一眼女孩，像是安慰又像是担忧，缓慢地走了出去，随手拉上了门。
　　 我望着一动不动的女孩，其实她心里已是波涛汹涌，她在用整个身体致密地保护那颗柔弱的心，防备我的纠缠。
　　 我起身拉住女孩的手，手冰凉而干枯，细看皲裂着细碎的小口，还有点点的血迹，她缩了一下又停在我的手心，那个从未好好洗过的手，带着陈旧的脏污血渍。我握住她的小手，冰冷一点一点地传达到我的全身，我想我的温热也一定一点一点地送入了她的身体。女孩透过发丝的缝隙窥视我，那双眸分明是清澈而纯净的，却汇聚了太多的怯懦和恐惧。我静静地笑看着她，与我目光交织的瞬间她迅速低下头，我轻轻地抚摸着这本该柔软实却粗糙的小手，我用轻得几近如棉花丝样的柔感触及她的手背，因怕弄疼那些细小的伤痕。她再次抬起头比上次略为大胆地看向我，我笑着拉她坐在我的身边，将她轻轻地搂抱在怀里，轻轻地撩起她的发丝，抚摸她的头，看着那张有点蜡黄而雉嫩的小脸，她一直躲躲闪闪地看我，我只用一脸最温柔的微笑迎接她的目光。
　　 过了许久，女孩终于笑了，笑得很甜，就那样静静地享受一丝还很陌生的温润，但我感到这是一颗久已饥渴的心，久已冰凉的身体，太需要那怕是来自陌生的我的滋润。她太需要有人紧紧的地抱着她抚慰她，让她的心有一点安全的感觉。
　　 多年的心理咨询经验告诉我，像这样的女孩多是没有家庭的温暖，缺少情感的滋养，最需要的不是与她说多少，而是需要有人抱抱她，给她久违的温暖，才能慢慢打开她的心结，再一点一点地走进她的世界。
　　 我轻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警觉地颤了一下，很快安静，然后小声地说：“艾红菱。”
　　 “好美的名字，谁给你取的？”
　　 “妈妈。”
　　 “你妈妈怎么没来？”
　　 女孩小小的身躯抖动着，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她没有说话，我拍拍她的肩头，摸索了一下她蜡黄的脸蛋。过了好久，我才又小心地问：“你喜欢妈妈吗？”
　　 女孩抬头看看我挂满笑容而关切的脸，缓缓地说：“奶奶告诉我，妈妈在我不会走路时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的心怵然地停在这个残忍的“走”字间，疑虑漂过心田，走了，是到另一个世界了，还是弃她而去了。我不敢再往下问，怕触及她疼痛的心痕。
　　 此时女孩却像讲故事一样悠悠地继续说着她的事：“在我只有六个月小的时候，医生告诉爸爸妈妈说我有先天性心脏病。说需要手术，要很多很多的钱，于是妈妈害怕了，就不想要我了。爸爸舍不得我，奶奶也舍不得我。一天，妈妈悄悄地走了，我饿得哇哇直哭，爸爸抱着我去等妈妈，可直到天黑得看不见人，妈妈没有回来，等了好久好久妈妈再也没有回来。爸爸说妈妈没心，奶奶说妈妈的心让狗吃了。”
　　 女孩抬头看我一眼，碰痛了我惊愕的神情。她问：“阿姨，我的心有病，妈妈就不喜欢我吗？妈妈为什么要走，是因她给了我一个有病的心，心疼才走的吗？”一时间我不知所措，错愕到心痛。孩子我能说什么，你在想妈妈，善良地认为妈妈心疼你才离开，可我又怎么能让妈妈的形象在你的心中倒下。我摸着她的脸颊试探地问：“你想妈妈吗？”
　　 女孩想了想摇了摇头说：“不想。”
　　 我有点懵了，还在思虑间，她又继续悠然地讲她的故事：“后来，我又有了妈妈，可她不喜欢我，看见我就骂，她还不让我哭，她说我要哭就把我送到山里喂狼，她掐我的胳膊，我痛她也不让我叫，她说我叫就把我关进地窖。后来她总和爸爸吵架，吵完架，爸爸走了，她就骂我，说我是灾星是祸水，让我跪在地上。”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一滴泪无声地掉在我的手上，她真的不敢出声，就让泪小心翼翼地滴落，我知道她哽咽了，她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我抱紧她说：“孩子，放心的哭吧，哭过就好了。”
　　 泪在我的手背上滑落，也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仰起头努力地忍住不让泪珠儿滚落，湿润的心有丝丝的酸楚。女孩抬头满脸泪水地望着我灿烂地笑了，看这一笑我再也止不住泪花滴溜溜落下，滴在女孩的小脸上，两张挂着泪花的笑脸静默地相望。女孩的声音大了起来，也开阔起来，她又继续她的故事：“一次，我病了，爸爸抱我到医院，妈妈跟在后面，她一路数落爸爸，我迷迷糊糊没听清她说啥。医生训爸爸，孩子病成这样了才送来，你们这些家长是咱当的。我住进了医院，医生对爸爸说要尽早手术。爸爸愁眉不展地出去了，妈妈骂我是赔钱货，讨债鬼。因为要好多好多的钱看病，妈妈生气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女孩低垂着头，仿若自己错了，停了停问我：“阿姨，你帮我把有病的心去了，我害怕。”我的心沉甸甸地下坠，如从云端跌落，有点失重失衡，我不知道说什么孩子才能明白，我不想对孩子说，你的心确实需要手术，她会想到需要好多好多的钱，她害怕，怕爸爸也走了。去了她有病的心，她就快乐了就幸福了，可心是能除去的吗？她的病能治却治不了，这病就一直纠缠着她，因病妈妈不要她，不喜欢她，说走就走了。她只知道都是她的错，都是因她的心不好，妈妈扔下她是她的心有病。
　　 我只能对她说：“孩子，等你长大点心就没病了。”
　　 “那我不做手术，我的心也会好。”
　　 “会好的。”
　　 我不知道她是何种先天性心脏问题，但我清楚她目前的心理问题是恐惧，我得让她走出恐怖的场境。孩子听了我的话显然很高兴，她拉住我的手说：“妈妈走后，我害怕爸爸，我不敢看他，他总是很凶，他喝酒后还哭，像狼嚎。”我的心也开始颤动，啥是深渊？一个十岁的孩子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听着心就一点一点的缩紧，孩子已渐渐地信任我了，继续着她苦难的经历：“奶奶一直很疼我，她说我妈走后她带我，说我小小就是个懂事的小可怜儿。后妈来了不久，她就把奶奶赶走了。奶奶经常偷偷地给我一些好吃的，奶奶说后妈长着一颗蛇蝎心，比人心毒。一次妈妈和邻居吵架，邻居阿姨说妈妈是毒蛇，撵走老的虐待小的，看把个孩儿捏弄得皮包骨样的，骂不让哭打不让叫，怕别人听见，那你别做丧尽天良的亏心事，也不怕老天报应，遭天谴。之后妈妈狠撕我的嘴，弄得我满嘴是血，我痛，我都不敢吃饭，她骂我再敢跟人说就打死我。阿姨不是我说的，真的不是我说的。”事隔多久了，可孩子还是心有余悸，可想当时的委屈和心悸。电话响了，沉浸于回忆中的孩子惊慌地一个抽动，吓得我随她一起慌乱，我赶快抓起听筒。
　　 我扶着她的肩头让她坐下，望着她真诚地说：“孩子，阿姨知道不是你说的，别怕。”
　　 我细细端详，孩子的脸上虽然掩饰不了一些病态，但那双眼睛明亮而睿智，透着几许惊悸，不敢大胆地看人，躲躲闪闪。小鼻子挺挺的，眉睫长长的向上卷起，铺设出眼的灵动和水旺，掠过的笑藏留在那一对小小的酒窝里，嘴唇上翅起一些干皮，如干裂的田野，少了点湿润。望我的瞬间目光里透出几份期盼，头发纷乱地拧在一起，似是好久不曾梳理，那瘦长的脖颈从宽敞的衣领间裸露，肥大的衣服裹着她弱小的身体，看着很不协调，脚上的鞋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象变形的怪兽拖沓在堆雍的裤脚下，女孩望我一眼低下头说：“阿姨，奶奶为啥要死？她也不喜欢我了吗？”我的心如电击一般，唯一疼她的奶奶也死了，怎么不幸总在一个孩子的身边泛滥。还没等我回答，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女孩又说：“妈妈走后，爸爸总是喝酒不回来，天黑了，我一个人害怕，就去睡在奶奶的屋里。一天，我醒来奶奶还睡着，我也睡，我要等奶奶叫醒我。天亮了，太阳也出来了，可奶奶还是不醒，我叫她她不动，我又摇她，她还是不动，我去叫爸爸。爸爸说奶奶死了，身子都冰了，硬了。”女孩没有声音了，她的沉默如凝滞的空气令人窒息，女孩儿仅有的一点温暖也被奶奶带走了。
　　 在孩子的眼里，存在才是真实，可围绕她的那点温情也云烟似的消失，十年来陪伴她的亲或不亲的人总在离散。
　　 一个孩子的命运是否还有幸运的转机？
　　 女孩自言自语般地说：“我怕黑，他们把奶奶埋进一个深深的坑里，一到黑夜，我象是也在那个坑里，四周的黑暗把我紧紧地抱住，又象妈妈真的把我扔进了地窖；我害怕，我更怕在黑夜看爸爸的眼睛，就象猫眼，发出可怕的幽光，我也怕那天爸爸也再不回来了，我不敢睡我等爸爸，他那可怕的眼睛望我时我就赶紧钻进被子里，他就是不回来，我也总是看见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抱着被子坐在炕角，等，天亮了，我去上学，我在教室睡着了，梦里奶奶递给我一个包子，我还没吃，老师一声：艾红菱。吓醒了我，我不知所措，老师瞪视着我，同学们都笑我，我就开始发抖，不停地抖，抖到牙齿都打架。”女孩缓缓地抬起头，扫视了一下我的脸，疑惑地看看，又小心地说：“她们都说我是神经病。”孩子眼里是凄楚和迷惑，她怯怯地看我：“阿姨，心有病就会成神经病吗？”我又摸摸她的头，将她搂在怀里，小心地说：“你不是神经病，不要听他们胡说。”女孩睁大眼睛看我一眼，似信非信。她说：“她们一喊我，我就抖，我没办法。”我顺势轻声地喊了一声：艾红菱。她抬起头望我，我笑笑：“你看，我叫你你就没抖吧。你只是受了点惊吓，有点紧张，放松点，不要总去想就好了。”女孩的眼里掠过一丝不细看几乎觉察不到的喜悦。我摸着她的额头说：“红菱，我教你一个方法，只要是紧张或抖你就试着做几次，以后就不会抖了。”她点点头。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坚信你能按我说的话去做吗？”
　　 她童真的眸子看我并坚定地说：“能。”孩子总算有了一点自信。建立自信，走出恐惧，得靠她自已，还有亲人的关爱。我高兴地说：“你相信自己就是个勇敢的孩子。跟我学，深深吸气，慢慢呼气，多做几次就彻底放松了。以后你可以大胆地看你爸爸的眼睛，他是你最亲的人，他不会离开你，你看习惯了，就不会害怕了，他是爱你的。”孩子仿佛明白，她一个劲地点头，其实她知道爸爸爱他，只是从没有表达罢了。
　　 看着孩子和刚进来时判若两人的模样，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必定是在苦难中长大的，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不是她不堪一击，而是在极度脆弱时的惊吓，让她护卫自己的防线瞬间垮塌。但她需要细心的呵护和温暖，不然我不知道她会在黑暗里摸索多久，会走进怎样的无助会跌倒在啥样的困境再也爬不起来。
　　 望着桌子上女儿来时落下的小毛熊，思绪纷飞，在一个完整的家里在一个有关爱的家中在一对有爱心有责任心的父母的怀抱，那怕出不起高昂的医疗费，这个孩子依然是幸福的，她只是有点先天的毛病是可以治愈的，与身体的疾病相比，更大的是心灵的伤痕。
　　 我在心底发出一声长叹，女孩从这里走出去，将会面临怎样的境地，我无法预知，父亲是否会多一点温润和亲切，老师是否会耐心地开导和特别的关注，同学们是否会友好地和她相处，周围的人是否不再以冷漠的目光看她，一切都在左右她的成长，她还是个孩子，还不能面对复杂和纷乱，她的心还很雉嫩，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对风雨，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的未来……
　　 忧伤走入心头，可我只能尽最大的力量救赎。
　　 望着此刻安静地在我怀里的女孩真不忍心让她走出这扇门，可这世上怜悯是救不了她的，只有真诚的相助，能给她一点生的希望。
　　 我拿过那只小熊微笑着对她：“红菱，阿姨送你个小礼物，你要是害怕了，就抱着她，想阿姨了就看看它。”
　　 孩子的脸上是甜美的笑，她细细地看看，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
　　 “红菱，等你下次来，阿姨送你姐姐穿过的衣服，你一定会喜欢的。”望着女孩幸福的笑脸，其实幸福对于她是很简单的一点小小的希望，是正常家庭正常孩子本就有的，而她残缺的家变态的爱给她的是胆战心惊的生活。生活的恐惧如影相随，她如一只受惊的小鸟，拍打着瘦弱的翅膀凄怆地飞行，也许一个惊雷就能将她击落在荒原……
　　 我打开门，男人就蹲在门外的楼道，低着头，嘴上叼着一支烟，人已在缭绕的烟雾里，面前明亮而洁净的水磨石地面上散乱着四五个烟蒂和一些烟灰，他的生活一如此时的他一样的颓废一样的纷乱，他有一颗比小女孩还要脆弱的心还要凄婉的灵魂，他又能给于小女孩怎样的强大怎样的温馨呢？但他却是小女孩生活所有的支撑和力量，他没有逃之夭夭没有弃她不顾，已是最大的良善和隐忍……
　　 门的声响惊扰了他，他向这边张望，一脸的慌恐不安，瞪大的眼睛确有几份令人心悸，难怪女孩害怕这双眼睛。他赶紧扔掉烟蒂，用脚踩了一下，两只手慌乱地搓搓，疑惑地看我。
　　 “你进来吧。”
　　 他走进来，看着女孩，孩子的笑脸瞬间消失，紧紧地抱着那个小熊，小心地看他。他象一个小学生样地站着，拘束而呆滞。
　　 “孩子受了点惊吓，有点恐慌，你和周围的人要尽量让她放松，和她说话一定要温柔，要轻声细语。你告诉老师，让老师在班上对同学们说一下，都要对她多一些关爱，帮她走出恐惧，消除恐惧心理。”男人一个劲地点头应允，鼻孔里轻轻地发出一丝“嗯”的声息，然后便牵了女孩的手，准备走了。女孩定定地看我，眼眸是深深的不舍，我摸着她纷乱的头发说：“过半月再来复查一下，你一定要多关心关心孩子，在她发抖时轻轻地抱抱她。”
　　 人有点不置可否，他仿佛不理解我说得话似的，从他迷惑的神情，我明白他从来就不曾抱过自己的孩子，那种温存的情感只是血缘的维系，父女间本能的情爱，最原始的情感表达方式，他似乎都不会，或是从未经历。
　　 女孩不时地左顾右盼回头看我，突然心很酸，就想流泪，有点担心再也见不到她，她目光里的期盼和难舍的依恋，流进心田。
　　 女孩走了，沿着她来时的路，去那个她不得不回的家。我不知我能否给她一点生活的改变或是一点家的温暖，那个男人的目光能否为女孩变得柔和温存起来。
　　 我从女儿的衣橱里整理出许多还七八成新的衣服，整洁地装进袋，拿到诊室，盼着女孩再次来时，将她打扮一新，如一个城里女孩子一样，可这样的盼望一直持续，一月，两月，半年……男人和女孩再也没有出现，我想女孩的病一定是好了，没必要再来医院，但，心还是担忧，那种状况怎么能那么快好呢？我不敢想其他可能的结果，只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她好了。
　　 有一个女孩的影子，从此扎根在我的心里，若干年后再见到她时，我不知能否认出，她渴望的目光如炬，我却无力给她更多的温润。
　　 每一位走进我诊室的病人，都有一个故事，多是辛酸，我这儿就是心灵垃圾处理站，让他们释放自己的苦涩、郁闷和悲怆，希望他们走出去时都能快乐起来，重燃生活的勇气，微笑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