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妈说，南边一个叫刘邦，一个叫项羽的，总是打来打去，她们家躲战乱往北跑，后来只剩她孤身一人嫁给了爸爸。喜欢妈妈经常把我抱在怀里，喜欢妈妈的香味，赖在妈妈怀里真舒服。麻黄色的麻衣，有些冰凉，隔不住来自妈妈的温暖。可是弟弟半岁边上，妈妈陡地烫着吓人，白晳的脸通红的。妈妈喘着粗气，说：“漪漪，照顾好弟弟。我的时辰到了。”没等找郎中的爸爸回来，妈妈就上路了。
　　 爸爸听人说小孩子没奶可以喝鱼汤，每天很远去打鱼，多的鱼换吃的给我们。妈穿走了一套衣，还留了一套，爸把衣襟向上卷着缝了好几层，挂在了我的身上，妈妈就贴在我身上了。我照看弟弟，看见草棚外不停有人向北走，一律瘦削，象我一样挂着破麻衣，就像一群秋霜下轻飘的焦黄桑叶。老的、小的、跛着腿、断了手的。还有就在我面前小路上倒下去，怎么摇都不起来的。晚上睡在草堆上，抱着柔软的弟弟想妈妈，眼泪会流出来。弟弟睁着黑亮的眼，伸过吮秃了指甲的大拇指，说着半语：“姐姐，吃，吃，哭，不哭。”
　　 渐渐地天天有人往南走，抱着鸡，挑着担，说着笑着。弟弟也能跟我后面到处乱跑了。可是，爸爸却随妈妈上路了，爸爸掉进了深潭。草棚里只有我和弟弟了。哭没用，我们饿，妈妈说了，要照顾好弟弟。邻居教我种地，我太小了，一块麦子松土挖坑下种放灰，我要大人的三倍时间。弟弟牵着我的手，说：“姐姐，你的手，尽是血，我来。”他更小，滚在我挖好的坑上，弄平了好几个……蚕忙时，我帮人家摘叶，人家给我和弟弟吃东西。我的大拇指、食指有层厚厚的老茧，就是那时留下的。后来入了宫，让学弹乐器，手指一点都不痛。我采桑，弟弟就摸鸟蛋。细细松毛团成的鸟窝跟石碓臼一样精致规则，里面总有几个小蛋。人都没吃的了，就顾不得失去绿荫遮盖的家园上，老鸟凄凄哀哀地叫了。你们见过刺猬运枣子吗？我们见过。有一天黄昏，在桑地中看见了七只小刺猬，粉红的小嘴，一排急匆匆地滚着。弟弟和我爱极了，用篮子把它们装回了家。可是它们一点都不动。第二天我们找到了地边的草窝，它们的妈妈大刺猬也在旁边。我们把大刺球也带回家了。刺猬妈妈一放下地，七只小刺猬像得了军令，齐刷刷地钻到大刺猬肚子下，又蠕又动，让人感动。我们又把它们放进篮子送回了。呵，后来，秋天，就见到它们一家不避我和弟弟运枣子了。
　　 又一年，大旱，种的什么都黄了，稻田里裂了大沟，脚丫都能塞进去。弟弟饿哭了。都没吃的，很多邻居都出门讨饭去了。我没有主意，只有分分弟弟的心，也许就会有办法吧。想起很小时，妈妈还在，家里矮矮的后山上有个地方，普通塝土中有奇怪的土，均匀微细的颗粒，一种颜色生一小块，每种颜色中都含有金色的颗粒；摸上去像皮肤一样细腻。有绛紫、鸭黄、栗色、琥珀色、竹青、鸦青、雪白的、漆黑的，还有说不上色的颜色。爸妈干活，我就歪在那个地方，摘下桑叶做碗，用小竹签轻轻地撬下它们，一种颜色放一叶，黑的做芝麻，琥珀色的做麦子，鸭黄的稻子……沉迷在这种七彩的土中，什么都忘记了，连饿。像饿的时候其它的也都记不得一样，兴许弟弟也能忘记饿。妈妈走后我没去过，带弟弟到那一看，塝上塝下挤着几株大桑树，桑树底下全是小野杈，哪里还能看见七彩土？弟弟蹦起来了：“姐，有桑果，有桑果。”吱溜就上了树。我只顾低着头找土，就没仰头望上，真的，树上挂着桑葚，红的，紫的，诱人淌口水。弟弟吃一个放口袋中一个，呵，再扔一个给我。我说：“别摔着。你吃，先吃好了，再管姐，啊。姐不饿。”真的不饿，饿过头了，不想吃了，已经喝了好几天的水，后来水下去就像带走了体内所有的，干脆水也不喝了，舔舔干嘴唇就算了。一粒桑葚进嘴，清甜的。终于有东西给弟弟吃了，吃得弟弟“长”出两撇乌红胡子。我想起来了，妈在时，我带桑葚来吃过，嘿，也在这拉过。没想到无心的付出有了救命的收获。
　　 弟弟哎哟一声，从树枝上坠下来。树缝中阳光急骤地像是哗啦啦地撕碎着。弟弟掉下来，头朝地，头上破了个血口。他痛咧着嘴，仰地上，还在摸口袋：“姐，还好，桑果没压烂。”
　　 弟弟快五岁了，真能帮我种麦了。我更能干了，我俩饿肚子更少了。我会自己剥麻皮，分成麻丝，给弟弟缝新衣。想爸妈的时候，我就牵着弟弟的手，望天。天上有时很蓝，有时飘着几片云，有时闪着无数的星星，落在弟弟的眼里，也有两颗星。等弟弟长大了，娶亲，我嫁人，呵呵，有些羞，不想了，哪天有空拿个铁铲还带弟弟挖七彩土去。
　　 第二天牛车就送来个当官的，穿着像只树上的黑知了。把我和弟弟也塞进了牛车，带进了小城旅馆里。说是皇太后选秀女，我被选上了，不再愁吃愁喝愁穿，可是不准回家，弟弟不准跟着去，没有人选弟弟！弟弟看着从来没见过的城里，还快活地说：“姐姐，公鸡打架，回去我们也看只鸡。”弟弟说：“姐你到哪我跟哪，我也去。”弟弟头发乱糟糟的，来时走得急，还有碎草屑。我问店主讨了一盆水，把弟弟揽在怀里，紧紧挨住他的脸，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叭嗒叭嗒落在水中。当差的催促着，水中两个脸影让泪滴着模糊一团。一边我给弟弟洗头，一边弟弟不停地嚷着：“姐，我要跟你一起走”。等给弟弟喂完饭，当差的拖走了哭喊的弟弟。
　　 宫里，打打扫扫之余，还有老师教礼仪、女红、弹奏，还有一群跟我一样的女孩。可我总想弟弟，他不到5岁啊，谁再给他洗脸？谁带他有吃的？谁给他新衣？梦中的弟弟总是远远的，看不清，待要张口喊，就挂着泪醒了。总是把枕头偷偷地拿着晒。
　　 有天宦官说，我们要被送到各个王国去。我的心咯噔一动，我得回去，回到我的赵王国，总归那里会离家近些，也许能找到弟弟。连夜我去求宦官，求他务必将我分到赵国，他真的答应了。大家都惴惴不安，只有我真的高兴，总算离弟弟近了。妈妈说过：“猗猗，照顾好弟弟。”可我把家里血脉给弄丢了，我还想过给他娶媳妇呢！
　　 可是，我和另外的四个女孩分到了代国，太行山以北，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宦官忘了我这小宫女的话，可我还做了几天的好梦。不准一点能力反抗、一点更改，我又上路了，离弟弟越来越远。
　　 代王从五个女孩中留下我给他端茶倒水。我走到哪，他的眼光跟到哪。可我没抬头见过他。他是富贵之人，我的主子。心底也有点怨恨他们，不是他们，我会和弟弟分开么？有天，送好汤我正要退下，代王说：“你抬起头看看我，你为什么不看我一眼呢？”我说：“奴婢不敢。”
　　 “我准你抬头呢？为什么不见你笑？”
　　 我心又咯噔了一下，这人不象坏人，还注意到我忧愁。我抬起头，又见到两颗天上的亮星，他温文尔雅。我竟然一股脑地将什么都对他说了。他握住了我的手，帮我擦眼泪。等我哭够了，说：“我不能够放你回去，你们是吕后送来的，我不能让你们走。再说你回去也没家了，你一女子……弟弟的事，分开也有几年了，他又太小，你别急，有机会我帮你找。这里就是你的家，别把自己当外人。你从宫中过来的，你知道，吕后专权，我们刘姓挤得不成样，兄弟、侄子死了好几个了，我哪敢哭上一声，就算过节祭祀也只能偷偷上两枝香。到处都是吕后的耳目。今后就别再哭哭啼啼了，让他们知道还不知哭谁，又做了话去。我会帮你找的。”
　　 有机会代王真的托人找弟弟，每次都是让我空望而归。希望像宫灯的蜡烛，一点一滴燃尽，留最后的油渍，刀子都刮不净。代王对我一直疼爱有加，我有了自己的儿女。代王的大夫人和大夫人生的儿子相继去世了，代王没再娶正夫人。我在干活间猛抬头，看见大树梢中间破碎的阳光，会想起弟弟从桑树上掉下来，头朝地，头上破了个血口。他痛咧着嘴，仰地上，还在摸口袋：“姐，还好，桑果没压烂。”
　　 许多事是我想都想不到的，像那些七彩土，不是我说，你会相信你的左右真的就有那种美丽的土么？不是阴差阳错，我肯定还跟那些普通的灰尘一样，落在赵国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就更没有后面的事了。小时候没想过会做砖瓦房子的女主人，没想过会有那么一个宽厚的富贵男人爱我，会不愁吃不愁穿。更没想到有一天代王成了皇上。吕后去世，吕家的倒台了，大臣们要找一个刘姓纯正血统的人做皇上，代王是高皇帝的儿子，又以敦厚出名，代王就被迎为了皇上，我成了皇后。事实就是这样，我成了皇后。日思梦想中更是我那不知死活的弟弟。梦见弟弟睁着黑亮的眼，伸过吮秃了指甲的大拇指，说着半语：“姐姐，吃，吃，哭，不哭。”梦见弟弟滚在我挖好的坑上，弄平了好几个。梦见他痛咧着嘴，仰地上，还在摸口袋：“姐，还好，桑果没压烂。”梦见两个脸影在水中模糊一团……
　　 有个男人带进宫了，说是弟弟，可是，不是。
　　 又有个男人带进宫了，说是认姐姐，可是，也不是。
　　 ……
　　 有天，有个瘦男子走进来了。男人说：
　　 “我虽然小，可记得我姓窦，清河郡观津人。记得有天我饿着哭了，姐姐带我去了后山，那树上有桑果。我摘了扔给在地上的姐姐吃，姐姐说：“别摔着。你吃，先吃好了，再管姐，啊。姐不饿。”可能摘忘了，踩滑了，我掉了下来，我还记着捂住了装果子的口袋。头都摔了个大口子，疤子还在。还记得那天跟姐姐分手，姐姐抱着我，给我洗头。姐姐哭得脸盆里水都起了花。姐姐还喂我吃了饭。姐姐就让人带走了。姐姐的车我是追不上，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追。回家等，我想姐姐肯定不会不要弟弟的，姐姐还给弟弟缝了新衣。弟弟饿，弟弟怕黑，晚上要抱。可是姐姐不回来，麦子黄了落地上也不回来收。我饿了，就去摘几根嚼嚼，喝几口生水。有天有个人跟我说，说能带我去找到姐姐，我就跟他了。可是是个人贩子，把我卖来卖去，卖了十几家。有一家是养马的，马料要全倒进食槽里，一粒也不准蹦出来，有溅出来的就抽马鞭。睡在马窝边，敞口的，经常望得见天上的星星。我总是睁大眼，想着姐姐你在哪？我想你啊。我到一处就问可有人见过你？可是没有人见过。卖到最后一家是个烧炭的，我跟一百多人一起到深山里砍木头，山突然塌了，全部活埋了。就我一个人活着出来。主人来长安，也带上了我，说我大难不死。我又是逢人就问可有人见过姐姐，不知道的说没见过，有的听了却拉着别人嘀咕一会，指着我哈哈大笑。后来在茶馆里听邻桌的说新立了皇后，姓窦，跟我同乡，我就知道那是我亲亲的姐姐……我日思夜想的姐姐……”
　　 男子哭泣着说不出话。
　　 我上去抱住弟弟哭泣着说不出话。
　　 侍奉在左右的随从和官员也陪着哭泣，说不出话。
　　 这个真的是弟弟，谢天谢地！弟弟他还活得好好的，窦家的香火还在。我抱着弟弟又哭又笑，从今天起，弟弟会过上好日子的。找个好老师给弟弟，让他要学个正人君子，不能学那些皇后家的亲戚，到时满门人头落地什么都没了。
　　 转眼，我快五十，人老了，早上醒得特别早。估计三更吧，除了值班的，宫人们都在歇息。漏刻滴嗒滴嗒的，宫灯烛火噼啪地跳。我径自走到铜镜前，习惯性地抚去灰，再习惯性地整理下头发。不再对着镜子扯扯不完的白发。自从年边上的那场大病，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不过，没瞎之前，也就有年把没扯过白头发。皇上已经走了，走了快两年，儿子是新的皇帝，弟弟也还活着好好的，我这老太婆，上天让我享此虚荣，瞎了也没有怨言。
　　 我已经适应了黑色。未央宫，从二十五岁那年成为皇后起，足足二十多年，我早就熟知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就算没了眼睛，我的心里，始终还是听见一个活生生的世界。
　　 去后花园，向来我喜欢自己事自己做，少用点宫女。宫里没有亲人，何苦让她们寂听断漏、苦于夜长呢？我总是劝我的皇上、儿子皇上多放她们回家去。可是儿子耽心我这瞎老太婆，远远地肯定还是有宫女跟着。随他去了。该是深秋了，石墩上有些凉，有叶子耐不住露水的重量，和露珠一起摔下来。再往前墙边上，是一长块桑树，我来的时候和那时的小宫女一起种下的，我们自己养蚕捞丝织布。那些宫女到了适婚年龄，就送回去嫁人了，呵，现在儿子也很大了吧？桑树已经很高大，我这老太婆，得跳起来才能摸到它的枝条，跟小时候家边大桑树一样的了。
　　 隐隐松风传过来，吹过桑树，拂过我的面颊，旋进长廊，吹到听不见的地方。
　　 有宫女在扫落叶了,天亮了。宫女欢快地叫着：“太后，太后，有小刺猬，在叶子里睡觉呢！”我擦了擦还会流泪的眼窝，说：“让它睡吧，你把它连叶子搬到角落，盖好了，冬天会冷的。”
　　
　　
　　
　　 20080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