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我不知道我是谁
赵春刚刚懂事的时候,奶奶就和他说:你娘生你的头天晚上,我看见门前的沟里飞起一条火龙,从院子里的树梢子上,一直飞向西山了。
刚刚懂事的孩子,头脑还是一片雪地,还没有被岁月踏上深陷的足迹。听了奶奶的话,多少有些骄傲,觉得自己确实非比寻常。
因此赵春常常爬上自家的窑洞,去眺望西山,希望西山真的能有火龙出现,每一次看西山,他的心里都顺崛直跳,跳归跳,也是白激动。火龙一直没见着。听外出打工的人说,西山过去就是北京,于是他每次望火龙的时候捎带着望着北京。北京被西山上的长城挡着,坐汽车要绕着长城走一大圈。
多少年就在眺望西山中过去了,人生早春的雪地早已经融化成泥泞的道路,被无情的岁月踩上了深深浅浅的痕迹,留下一片徘徊凌乱的脚印。儿时天真的愿望淡了,如同一团遥远的雾。然而,去窑洞顶上望西山却是赵春永远不会消散的雾。无论生命的年轮怎样一环又一环地裹住他,无论生活的尘埃和琐事怎样一层又一层地笼罩着他,无论是滂沱大雨还是漫天风雪,无论是朝霞绚丽还是暮蔼深沉,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无望的前途。
有一次,他望完西山后,看天气尚早,又去了门前的沟底,忽见一株老榆树裸露的根上有条干裂的老皮缝儿,缝里塞了个纸团。取出展开一瞅,上书“大有希望”四个蓝水钢笔草书,那是谁抽的早烟,抽的烧了嘴,随手撵灭。正撵在老皮缝里,方寸大小的纸片上明显有焦油的黄迹。那字就书写在黄迹上。奶奶讲这话,是让他还去读书,说咱赵家还指望你光耀门庭哩。
赵春说:“我既然是火龙,那也是有星相的,还在乎读不读书?你不是整天讲刘邦是个无赖,朱元璋是个和尚吗?他们都还是真龙呢。”
奶奶怒了,就颤着没牙的嘴,举起拐杖敲他的头。一拐杖敲出两个肉疙瘩。赵春至今还在琢磨奶奶是怎样出手打的。
现在,赵春坐在小车里侧脸望着车外一闪而过的墙根村。心里想:这辈子最好是不要再回来了,永别吧!他今生第一次坐212吉普车,心里美滋滋的就像坐上太空飞船上月球定居似的。他要离开墙根村(墙根村在长城根底下,因此就叫墙根村)。到一个大金矿工作了。工种是矿办公室文书,刚才这崭新的小车呜呜地行驶到墙根村,将他赵春接走时,他看到背后目瞪口呆的父老乡亲们,假如奶奶要是活着,一定逢人便讲:“我说我家赵春是条火龙你们还不相信,你看看这不是给飞走了吗!面对这个脱胎换骨的变化,赵春便觉得真的是一步登了天。他连天上的气候都不适应,而天上却有了他的一个位置。他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有些茫然,甚至怀疑自己土里土气的屁股,是不是真能坐在那把包着人造革的木头椅子上。好在办公室主任像个胖胖的弥勒佛,脸上的笑容常常堆积在一起,从脸面上的笑容,流露出内心的善良。而且说话贼和气。他对赵春说:“你先在单位随便转一转,熟悉一下晴况,缺啥,不要客气,只管和我说。”听了这话,赵春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办公室还有一个打字员叫小黄。小黄姓黄脸面却不黄,粉白粉白的,赵春心想:还不如叫个小白合适。小黄很大方,她向赵春自我介绍说她叫黄小茗。并且自告奋勇地要带赵春熟悉厂矿的一切。
出来以后,赵春偷偷瞅了小黄几眼。发现她个头不高,属排骨型那种女人,白脸上长着不细看很难发现的几颗小米子大的雀斑。小黄长相文静,实际上一点也不文静,好像一只山雀叽叽喳喳吵得他有些脑浆子疼。好在赵春需要有人无休止地告诉他矿上的许多生存经验。
小茗领她在大院里转了半天。指点着选矿点、机修车间、供销、保卫等等,就是不说厕所的位置,赵春便四处寻找,却总也不见。小茗问:“你贼眉六眼的找什么?"
赵春低声说:“厕所。”
“我领你去。”
“嗯。”
赵春很发窘,远远地跟着走,来到西南角,厕所很大。赵春进去刚松开腰带,听见那边哗哗的声音。他便不敢往坑里撒,那样声音肯定大。那边会听到的,他往墙上撒,声音很小。这时,进来一个人,蹲在那里两眼直盯着他,赵春想这人肯定忘带手纸了,正要问,那人说:“你是谁的亲戚?”赵春听得发愣,那个忙说:“你是谁介绍来的?”赵春说:“林云。”
那人低头呈思索状,自言自语着林云,林云,始终想不起来的样子。
这时,小茗在外面喊他,便向那人笑笑,转身溜出来。他向黄小茗讲了厕所里的问话。黄小茗说:“这很平常。”
“什么平常?”
“这里的工人大多是走后门来的。”
“我也是?”
“当然,你以为自己是个人才?不用你也行。”
赵春一皱眉,“那我会被瞧不起的。”
小茗一乐:“瞧你吓的,这里不比工作成绩,只比谁的后台大,懂吗?不过,你的担心也有道理,你那个林云还不够局级。”
小茗带他满矿疯逛了一个星期,大都熟悉了这里的情况,这座初建的金矿叫阳坡金矿,八科一室,四个采区,三个车间。现有干部职工八百多人,赵春陶醉了,四处奔跑的这几年让他历尽了辛酸,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一切,如一个梦,他希望自己永远生活在这个梦中,至死也不要醒来。
主任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黄小茗的电脑搬进主任的单人办公室,原先,黄小茗可是和外屋自己头对头坐着的。主任笑眯眯地说:
“小赵,你写材料需要一个清静的环境,是不是?打字的声音可是吵得很。再说这个小黄,特别不淑女,整天疯疯癫癫的,会影响你的工作。”
等主任说完话出去以后,赵春不由地说:“咱们的主任真好!”
黄小茗边嗑葵花子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声说:“活脱脱一个马屁精。”
当天下午下班的时候,主任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布,把屋里的玻璃给遮住了。布帘是湖蓝色的,上面有翠绿的荷叶,粉红色的荷花。还有一对野鸳鸯,相依相恋的样子。野鸳鸯不是赵春想象出来的,是赵春听主任说的。赵春还有些发槽,端详了半天,也看不出凭什么主任要说它们是野鸳鸯,野鸳鸯和家鸳鸯区别在哪里?
他夸主任天生长了个诗人的头脑,想象力很丰富,又会表达。
黄小茗听了,把嘴伸在他的耳畔说:“一条走狗。”他上去假意去拍黄小茗的肩膀,这时,主任进来了,笑容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还多加了一层灰色。
每天上班,赵春总是提前一个小时到办公室,打水扫地擦桌子等一系列的粗活他全包了,隔三天五天的还擦一次玻璃,办公室偶然来的电话还得混充几分斯文忽悠上几句狗屎一般的普通话。
黄小茗常常嘲笑他说:“赵春,好好干,年底和主任去争先进。”
这个黄小茗可是个给鼻子就上脸的人,赵春不和她计较,她倒是得意起来了,有一次竟然说赵春想当主任的狗腿子。赵春有些急了,但也忍着没有发火,只是红了脸默默地拖着地,不理她了。
这时主任进来问:“俩人都不说话,是不是吵架了?”黄小茗耷拉个脸蛋子回答:“没有。”
说完进了里屋。
主任不信,又去问赵春:“赵春,她说的是真话吗?”赵春抬起头说:“没有啊,我以为她早就出去了。”主任说:“没有就好,小赵,今天就我矿第三季度生产写个简报稿,下午交给我。”
赵春很激动,很想上去亲一口主任的胖脑袋。上班半个月了,这是第一次干与本职相符的任务,他知道主任开始礼遇他了,看他到底是骡子是马。
赵春环着激动不已的心清,坚持收拾完屋子,拿了笔记本和油笔去生产科要一些字据。生产科的刘科长是个壮汉,头大,眼大,嘴叉子大。他听说要出一期简报,立马丢开手中的活儿,翻动卷柜查找所要的字据。并且一再重复着白己领导的队伍是如何的舍生忘死又如何采取措施,深人一线等等等等。赵春也相信,超额完成采掘任务的百分之三十决不是从卷柜中查找出来的。
临走时刘科长还递过一支烟。他诚恳地告诉刘科长自己不抽烟,但还是给刘科长用火柴划着了递了上去,点上。赵春说:“刘科长您可辛苦了!全矿的人要是都像你这么干工作,还愁发不了奖金?”科长听了咧嘴一笑,暴露出满口白森森的假牙,怪吓人的。
回到办公室,赵春铺纸便写。当他写到洞探工程这个词时,犯了疑惑。他忘了是侗还是洞?问主任吧,第一次写东西就问人,怕人笑话,给人一个不好的影象,以后还怎么干工作?想来想去,还是上街买个字典比较得体。
他起身敲开里屋的门,开门的是黄小茗,赵春也没答理她,径直走向主任的办公桌。他说:“主任,我现在想出去买一本字典。”
主任抬起头,很喜相地回答:“去吧。”
赵春刚走到门口,主任就哎哎地叫了他两声。他又返回到主任的桌前问:‘主任,还有什么事吗?”
主任说:“你给我捎带着买一包红塔山。”说着就去上衣的口袋里掏钱,一掏两掏没掏出来,还接着在掏,主任可真是个有耐心的人。
赵春连忙说:“我有呢,算了。”说完掉头就走,背后主任连声叫他:“哎,这不是有零钱么,你这个人也真是个急性子。”他从地摊上买了一本字典,只剩八角钱了,而一包红塔山的价钱是九块八。这点钱还是临来的时候林云塞给他二十元钱,这些天买生活用品剩下的。
赵春为难了,他出了商店,瞅瞅不见一个熟人,又折回商店打了个电话,他知道办公室接电话的肯定是黄小茗。赵春说:“小茗,你别说是我给你打电话了,你赶决出来一下,我在商店门口等你。”
小茗电话里的声音故意放得很高说:“你不是不理我了吗?”
你也别装,我现在就能叫出你的名字,你信不信?说完哈哈大笑挂了电话,赵春差一点吓得休克过去。
片刻小茗跑来了,老远就骂:“神经病,有啥鬼事儿。”赵春告诉了她,黄小茗一听就火了说:“赵春呀赵春,你还是个汉子呢,都是凭工作挣钱,你又不欠他什么,凭什么给他贴钱买烟?走,咱回去,就说钱不够。
“发工资就还你。”
黄小茗又嘻嘻笑着说;“你的工资还没定级呢,也许不够你一月吃饭。”
赵春急了,鼓起眼说,“你管我盗古墓还是砸银行,反正月底还你。”
黄小茗没再说话。掏出二十块钱塞在他手上。“有十块就够了。”
黄小茗白他一眼说:“手里没钱怎么行。”
赵春买了烟,回去给主任。主任又去掏那个左上衣口袋。赵春心里话,那会儿你掏了八掏也没掏出来。
下午,赵春将写好的简报送给主任审阅。一会儿主任拿着稿子出来说:“还行,字太丑,你需在练字上下些功夫。”赵春说:“是。”就去买字贴。这次他没和主任请假,装做上厕所。他怕主任再让他捎些什么。
一天下午,赵春赶一个材料有些头眩。就揉着眼窝到院里透风。猛抬头,忽见大门口一个身穿皱巴巴的黑衣裤,顶片尿黄色草帽的老头,探头探脑地往里瞧。赵春思谋,瞧架式别是想进来拿什么东西吧。
忽地,老人沙哑地喊:“春儿——”赵春一愣。老人又喊:“春儿——”
赵春看清了,那是他的老父亲。他把爹让进办公室,倒了一杯热茶让爹坐到自己的椅子上。
父亲欣喜地转动着黑干黑干的脖子。瞧瞧桌上的一摞书,摸摸手下光滑滑的玻璃板。咧着缺牙的嘴唏嘘不已。爹便咽着说:“春儿,真的出息了。”
赵春说:“爹,这不算啥。”
爹还说:“春儿,真的出息了。”
赵春说;“真的不算啥。”
爹又说:“村里人都这么讲。”
赵春说:“那我就羞得慌。”
爹喝了一口茶说:“春儿,还记得你三叔家的害根儿弟不?哎!那快把你三叔三婶给气死了。你知道,那几年他留着女人一样的长发在街上逛。现今却又天天晃着颗秃头。明光光的横行霸道,村里的鸡,邻村的狗都决让他吃遍了。晦!真是个害根儿。”
赵春太了解他这位叔伯兄弟了。上中学时,半路截住女英语教师说:“爱拉喔尤。”吓得女教师转身就跑。他还在后面喊:“还英语教师呢,连我爱你也听不懂。”赵春忙问:“爹,害根又出啥事儿了?’父亲说:“村头王家的二小子办喜事儿,害根到半夜还不走。最后竟大骂新郎夺了他的妻。并把新郎给销在门外,若不是新郎砸开了门,哎!险些出了大事,险些呀!”说着,手紧张地直抖。
爹平静了一下又说:“乡派出所把他拘留了。你三叔去央求所长把害根儿关上一辈子算了。所长说:得依法办事,再有十天害根就出来了,你三叔三婶愁得满地转,一急,两嘴起了血泡。最后求到我,让我找你给害根儿寻个工作。春儿啊,害根最怕你,就把他留在你们矿上吧。”
爹祈求的眼睛盯着赵春。他承受不起爹可怜巴巴的眼神,就转过头,心说:我算老几呀,我老几都不算,我还是别人说进来的。我这条乡亲们心中的火龙,在这里不过是毛毛虫的八辈孙子。他掉过头,又撞上父亲信任的目光。话到了嘴边又改了口:“爹先别急,我想办法。”
“就剩十天了,跟爹说行。”
赵春心说,矿长也不敢说想几时安人就安人。但嘴里却说:“行。”
爹就笑。“时候不早了,我得回。”赵春想留下爹吃饭。爹说:“我吃饭,家里的猪不就饿坏了。”
赵春知道拗不过父亲,就把他送出老远。返回的路上,赵春心里直窜火。父亲的任务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的。他这颗大头蒜该怎样往下装。
他心烦地拾起石子乱丢乱扔,前边一片白桦林。风吹的树叶泛着白光哗哗直响,更增加了他的烦燥,就又捡起一块碗大的石头去砸最近的一株桦树杆。忽见黄小茗手里拿着几片树叶走出树林。见他过来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赵春低头瞅瞅自己身上没有异样,就问:“你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