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小说】金簪记
1
一夜大雪,鸟兽无迹。
我是在五更时分听到院子里的动静的,除了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外,还有舞动棍棒的声音。那声音在院子里已经响彻两个多月了,我每一次听起来,心都会莫名地发颤,如果细心地听下去,还能听到松那急促的呼吸……
大郎还睡在自己的梦乡了,他一支手还放在我的左乳上,而另一支则抓着我的手臂,他的脸扭曲着,在黎明的光线里,我能看到他那不整齐胡子和那过分团结的五官。这个陌生的而又熟悉的男人,在若干年前,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嫁给他,而现在,我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讨厌他,就像讨厌对门那个茶馆里姓王的婆子。
也许,一切都是命,就像松,为什么会是他的弟弟,为什么在我心如止水时,又闯入了我的世界?
这个阴冷的家,这个破败的寥落的家,我早已厌倦了,我厌倦了这里的一切,这板凳,这桌椅,这里柴米油盐,这充满吹饼味儿的棉衣,甚至,连我自己也厌倦了,那日不是连铜镜都丢进了厕所?
我讨厌我自己,是的,在松来之前,我不是一连几个月都没化妆吗?那些水粉、胭脂,不是在松搬到家里住以后才买的吗?
2
松是打虎英雄。是英雄,美人就爱。
莲最初知道时,感到很意外,意外得就像六月下了一场大雪。
莲心里想,怎么可能,一母同胞,竟会有这般不同!
莲看到过松的背影,高大,威武,在马背上像铁塔一样。莲是在二楼开窗户透气时,才看到跨马游街的松的。松那时是被人群簇拥着,是锣鼓是鞭炮在完成着他的英雄形象。
松那时很累,我是说体力上的,松毕竟刚刚和一个老虎进行了殊死的搏斗,松那时还不知道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空,他将来会义无反顾地步入空门。
有许多细节,在当时松是无法顾及,就像无法顾及到人群中有一个卖吹饼的人在拼命地喊他,以及一个女人挑帘看热闹时的好奇,当然,也包括一个卖药材的白面书生对他的不屑一顾。
松是在县衙里见到知县后,才当上捕头的。知县很体察下情,见松的呼声很高,就顺水送了一个人情,且松看起来忠厚老实,一表人才,连大虫都能制伏,维护一方平安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松是一个喜欢自由的人,松其实是不喜欢这样的差事的,但松想到了哥哥,想到了此次下山的目的,也许这样更易于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于是,他便欣然答应了。
3
你很兴奋,但还是抑制住了自己,轻轻道了个万福。
松看上去比想象的更英俊,尤其是在大郎的对比下,你几乎觉得自己快要倾倒了,你晃了晃身子,最后扶住了桌子掩饰道,快坐吧,都是一家人,没必要那么多礼数。
大郎一直很亢奋,脸红扑扑的,目光中透露出的自豪,几乎让你觉得因为松一切都变得渺小了,微不足道了。
你开始适应一个屋子里有两个男人了,而这两个男人,有着迥乎不同的性格。
你是何时又开始化妆的,大郎一点儿也不关心,连你用上了最贵的燕脂香他也闻不出来。而松则不然他走过你身边时那躲闪的目光、发红的脸膛以及吞吐的话语,连窗外的梅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为此失眠过,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是爱吗?那火星一样闪烁的爱吗?你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这种感觉暖暖的,让你在经期里的身子,像惊蛰的蛇一样复苏了起来……
4
沧州又出乱子了,听说是梁山土匪闹的,朝廷这次真的动怒了,还调动了大批的军队。
今天去城门口,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几张告示,个个眉清目秀的,为什么要造反?王衙司似乎对他们很同情,醉后说了许多诸如“官逼民反”之类的话,其实,我和王衙司才认识几天,王衙司一直说我忠厚,不应该在这个官场里混,现在的官场看似仁义道德,其实都是些道貌岸然男盗女娼之徒。
我不知道王衙司为什么这么愤世嫉俗,在衙门里他不是这样的,谨小慎微的样子,像一只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竖起耳朵的兔子。读书人也许都是这样的,不像我们粗人,除了舞弄些棍棒外,几乎什么也不想。
其实,我真的不喜欢政治,政治从本质上说都是阴谋,就像陈桥兵变,就像玄武门,它像黑洞一样,会吸噬大量的鲜血和头颅,我醉心的只是酒、哨棒和少量的佛经。
是的,说到了佛,我今天应该去云禅寺了,空竹大师一定还等着我去还愿呢,在上个月,我曾不止一次去那里,如今,已经找到了失散的哥哥,不是如愿以偿该去还愿了吗?空竹大师真是个高人,他眉如落霜,闭眼就看破了这埃埃红尘……
5
松没有说话。屋内昏黄昏黄的。莲佯装在门口,盼大郎回来。外面的积雪已近融化了。空气里的冷,有一种落寞的香味,它折叠缠绕又折叠,在松的心里,那是一条蜿蜒的蛇。莲无话找话,叔叔叫到第三声时,松才开了口。
莫非叔叔有了心仪的女子?怎么如此走神?莲唇齿红白分明,在一缕微光中宛如图中的仕女。
松目光炯然,竟对如此突兀的话,感到无言以对。他停顿后,复停顿,仓皇地说,嫂嫂何来此言,松乃一介武夫,哪里会有人喜欢?
自古英雄美人配,这清河县怎么会没有叔叔喜欢的,怕是叔叔的脸皮薄了些吧。莲微笑,唇舌如簧。
松木讷,在长时间的语塞中说,让嫂嫂取笑了,松那里算的上英雄。
大郎似乎还没有回来的迹象,莲走了过来,坐到了松的对面,盆火的旁。盆火很旺,有木炭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松有些急促,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莲的胸部以下。
莲继续道,你哥哥是个混子,也不替你张罗,叔叔若是真有相中的,奴家一定替你保媒。
不劳嫂嫂费心了,哥哥也该回来了吧。
松站了起来,整个黄昏像一滴不合时宜的开门声一样,被疲惫的武大郎中断了。
6
生命就是这么的冗长和无聊,我每天的生活都是一样的,从早到晚都是炊饼,其实,我最初很讨厌它,但现在,我很喜欢它,它几乎快成了我生活的全部。说实话,我还是挺有悟性的,这世间的一切就如同这小小的炊饼,一面炕得差不多了,就会啪的一声翻到另一面,否着,炊饼就会炕糊了。我曾把这个道理儿说给莲,莲只是不冷不热地说,又该交房租了,陈庚庆已经来催过了。
清河县是个小地方,我们搬到这里已经好几年了,以前在西门镇,也是做炊饼生意的,虽然镇小,但只有我一家,现在不同了,除了武记,还有张记和袁记,生意相当难做。不过,我总是有信心把生意做好的,每当我想到我的娘子还在家里等着我,我就充满了信心和力量。莲是个好女人,我得对得起她,自从嫁入我们武家来,还没享到一天福。
今天又见到郓哥了,说自从二弟当上了都头,没人再敢欺负他了。这些天,真是好事连连,二弟回来了,而且还是个打虎英雄,我们武家真是扬眉吐气了,也让我有脸告慰列祖列宗了。莲似乎也活跃起来了,以前从来没有见她如此欢快过,但愿这个家能如此欢快的保持下去,这样到年底我就可以把这个房子买下来了,现在的房价可是一个劲儿的涨……
8
大郎是在后半夜解开莲的肚兜儿的。
莲睡得朦朦胧胧的,卷曲着身子,不从,大郎就把手伸进了她的双乳间反复地摩挲着……莲最终还是妥协了,她摊开了自己的身子,像摊开象牙床。
莲闭着眼睛,只感到一个嘴唇湿滑湿滑的,在游走……莲想到了楼下的松,想到了那个早晨松冷浴时那健硕的肢体……莲感到茂盛时,力度已近消失了,耳边只有大郎渐小渐歇的呼吸,莲无比惆怅的哀怨又像蛇一样吐出了信子。
莲披衣起来为松加薪时,盆火已经快燃尽了。松其实没睡着,松很警觉,松看到了莲,看到了莲的长发、紫袍和粉红的脖颈,松还看到了莲走到了他身旁,含情脉脉地注视……
松弄不懂这个女人,就像弄不懂几成熟的炊饼更利于下口。
莲加过薪后,盆火不一会就旺了起来,松一直没睡着,松想起了早年母亲的影子,又想起了哥哥,早年带着他在田野里挖野菜……一切朦朦胧胧,近乎胶质状……松又想起了莲,莲那无声的脚步,低沉的、近乎溪流的呻吟……松越想把这一切理清,这一切越像网一样把他裹紧。
松放弃时,已近是五更了,松想,女人有可能不是男人的肋骨,而是男人的蛀虫。
9
心乱,不是如一团麻,而是比麻更乱。
莲坐在镜前,把花黄贴了又揭,揭了又贴。莲已经5天没见到松了。松是在一个早上说是要去平谷县办案的,时间是3天。
可怜今天已经是第6天了,怎么还不回来?莲心里想。
莲一个上午什么也没做,那些该淘洗的芝麻,那些该揉的面,那些该洗的衣服。莲的焦灼在下午时,她自己也感到毫无理由。莲想,我何时变成过这个样子?
每个人都有过初恋,莲也有过。莲那时还在张府做丫鬟,莲遇到秦公子时,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情窦初开。莲梦想着秦公子能娶她,但等来等去等来的却是一个雨夜,一个臃肿的身影对她的强暴……
莲是个倔强的女人,她的个性有时近乎偏执。莲以剪刀以死的形式对抗了张府的权威,莲痛恨张府的一切,包括还委曲求全在那里做长工的哥哥。
莲其实是被卖给大郎的,虽然她头上没有插一根稻草,虽然她知道这是张府对她的一种惩罚,但她义无反顾,决绝得令所有的人惊讶。
女人的一生,可能就是一种命。莲当时一脸灰白地想,和那个男人不是过日子。莲和大郎来到清河县后,一种足不出户的平淡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10
松很固执。
松说,我不是什么英雄,怎么能写进县志。
县丞笑了,他捋了捋胡须说,下官对英雄素来敬仰,且这也是知县的意思,我岂能违背。王衙司趁着酒意打着圆场,一会儿,笔墨就当席摆了上来。
松很苦恼,他不得不又一次旧事重提,其实,关于那晚打虎的许多细节,他早就忘记了,或者说他根本就记不得,酒精使人的大脑发涨,而恐惧更让人忽略了一切……
松现在能回忆起来的,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细节:那三碗不过岗的招牌,那行色鄙夷的店小儿,还有那切成横丝的牛肉块……
而更多的回忆,还是来自死亡和恐惧布下的阴影——当被老虎扑到后的那一刹那,他绝望的反击。
松的后怕在当时是无以言表的,他瘫软在地上,双手血淋淋的,沾满了虎毛。松当时想,那个看起来有点奸相的店老板真的没有骗人。江湖一入深似海,人心真的难测呀,原以为他们只是弄出些噱头,骗些店钱。
猎户们穿着虎皮出现的时候,松看到了火把,松坐了起来,松说,老虎已被我打死了。猎户的惊讶,首先是个集体的问号,然后,就狂欢着收割了那个东方渐白的曙色。
景阳冈虫伤8男4女,始于去秋,止于松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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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云禅寺,但还是去了,莫名的心慌,莫名的跪拜,莫名的祈祷,到底为了什么?
寺里的人很少,大殿破败,如山洞一样空荡荡的,那些巍峨的神像,是要等待着我来膜拜吗?
小沙弥敲钵,我捐助,叩首,三柱香过后,我真的能平静下来吗?占卜者形如槁木,看过竹签后,只说了四个字:魔自心生。
真的,真是解铃还需系铃人吗?我的铃又是谁给我系上的?阳光下,我对着菩提树独白,而谁又能听到我这喃喃自语呢?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是忧郁的,沿街不整齐的店铺,如影子一样,怎么一晃就过去了?甚至过菜市口时,我几乎忘记了去问米价,听说河南府又闹灾荒了,大批的难民已哄抢了平谷县的两家米行,这世道,真是满目疮痍,水深火热。
松也许是办这个案子去了,这样的案子会有些棘手,时间肯定会耽搁几天的,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他还有那么好的身手,即便是遇到梁山的贼寇,也是用不上害怕的。
回到家里时,门却开着,一阵欣喜后是失望,大郎那矮矮的如钉子般的身影,又楔入了我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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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叩门时,莲慌张地在镜前看了自己一眼,便飘下了楼去。莲听得出是松在叩门,重重的三声。
莲喜悦得想扑上去,但还是止住了自己荒唐的想法,在这一过程中,连门栓都被她拉掉了。
松能感觉出莲有些紧迫,松深施一礼说,嫂嫂,我回来了,哥哥在哪里,我给你们带回来了一些东西。
莲为松拍打身上的雪花时,莲才感到了一种近距离的占有欲,那种感觉很微妙,微妙得如雪落河川,万物各得其所。
莲喜欢那种丝绸,是苏州的,软如发丝,垂若流苏。莲满脸朝霞地说,叔叔怎知奴家喜欢这些。
嫂嫂一向操劳,二郎理当如此。松脱下了披风,整理了一下头发,坐了下来。
松其实三天前就回来了,除了知县的召见外,还有县丞的接风,以及编入县志的事情,松在狮子楼住了三天后,才觉得该回家看看了。松有意无意地也想到过莲,在狮子楼,不就有一个婢女很像莲吗?
大郎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大郎的胡子和眉毛上都沾满了雪,莲并没有起身,只是示意门后有拂尘。
松那时正和莲说着大郎小时候的事,而这些,大郎从不给莲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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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情欲是缓慢的,如流淌着的沙漏……我的肌肤是洁白的,还有我的腿,我的腰,我艳若桃花胸……
我又失眠了,在白白的月光下,在大郎鼾声如雷的轰鸣中……我用和面的那只手的中指完成着自己。我知道我是盛开着的,从一开始我就是独自怒放,那花萼、花瓣和花蕊,那伴随着潮起潮落的喘息,那柔软的布,丝绸,松买给我的,那丝帛中有他的指痕和眼光,我想到此时几乎无法自抑,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不是,我怎么变得这样易于兴奋和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