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冷月如沟，令朝阳宫里越发得清冷。
　　 翠缕呆呆守望着一灯如豆，眼神迷茫。
　　 “娘娘，夜深了。还是快些就寝吧！”自她做皇后一来，香墨一直是这般叫她的。只是今晚这个称呼越发地刺痛了她的心。王妃，太子妃，皇后娘娘，这些尊贵的称呼都曾一一被冠名在她的头上。也验证了她与伯阳这七年的恩爱夫妻生活。只是今时今日，早已物是人非。
　　 “竹马轻摇摇，卿儿随我上。问君往何处？随我洞房里。珠翠缕缕牵我心，卿儿永是我的妻。”这首童谣还是伯阳十岁时同她一起坐竹马时，随口杜撰的。彼时她只有五岁，并不甚明了其中之意，但是却被它深深的吸引了。或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她和他便会有那千丝万缕的联系。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有情人终成眷属”用这些词汇来形容她和他该是多么的恰当。当年他们又是多么令人艳羡的一对恩爱夫妻。
　　 她五岁时认识了他，从此这眼里心里便都是他了。她是家中唯一的一个女孩，被父母哥哥视为掌上明珠。而双亲更是依从她愿，将她嫁给了还是端王的伯阳。
　　 成婚后，伯阳自是对她宠爱有加。而她不仅擅长女红，且也是聪慧无比。更有父兄的支持，她便助他在血雨腥风里夺得了皇位。
　　 登基之后，她自然是那母仪天下的皇后，替他掌管后宫。而对于他，后宫佳丽再出挑也都不过是摆设而已，他的眼里心里依然只有她。她是他的最爱，她是他的唯一。所以，她曾是天下最为幸福的皇后。
　　 只是后来为何他变了呢？变了心，变了肝，变了对她的情！为何？为何？这是她自进了冷宫就苦苦冥想的问题，然而时至今时今日，她依然也没有参透。
　　 香墨站在她的身后，悠长而怜悯地叹息了一声。又一次轻轻呼唤道：“娘娘，夜深了。还是快去就寝吧！”
　　 她抬起一双黯然无光的眼睛，怅然地问道：“香墨，皇上今夜又不来了吗？”
　　 “今夜？都一年多了，他何曾来过朝阳宫半步？朝阳宫又何曾沐得丝毫天子的光辉？这里明明是个寒之又寒的冷宫，可偏偏却叫朝阳宫，着实是个天大的讽刺。”香墨在心里悻悻道。但嘴上还是不忍让翠缕过分伤心，遂哄她道：“是呀，娘娘。近来陛下公务繁忙，想是不会来了。娘娘还是早些歇着吧！须知，入秋的夜凉得紧呢！”
　　 “政务繁忙？伯阳你不该如此呀！以前纵是再繁忙，你也会来我宫中留宿的。”想及此处，她毅然站起身，命令道：“香墨快去准备参茶，我要去探望陛下。”
　　 娘娘又着了魔了，每每对着月牙吟诵那首童谣，她就会将皇上狠心让她禁足于朝阳宫的事忘记。是真的忘记了？还是不愿触及心里的那道伤疤呢？
　　 不等香墨答话，翠缕已经信步往外走去。
　　 “娘娘！不要呀！”香墨疾步追来，还是晚了一步。
　　 “啪——”一记响亮的皮鞭声，随之而来的是凛冽的疼痛，翠缕洁白的额头上已然是印上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你们也太狠毒了！不管如何，她还是皇后娘娘呀！”香墨扶住险些跌倒的翠缕，气愤填膺地说道。
　　 “娘娘，什么娘娘，是个落魄的冷宫娘娘罢了。皇上有旨，只要她迈出这间屋子半步，便可用手里的皮鞭教训她。今日是本公公当值，我自然不能姑息她。我劝你还是稍安勿躁。不然本公公手里的皮鞭可不是吃素的。”张公公尖着嗓子如此说道。
　　 “皇上有旨？真的是伯阳授意的么？”翠缕的脸死一样的苍白，心儿裂开的口子远远比头上的更深，更痛，痛入骨髓。
　　 （二）
　　 暗夜沉静，香墨急匆匆地走在辽阔深宫的青石板路上。娘娘额头上的伤口很深，她需要迅速地给她寻来金疮药。否则的话，那一张花容月貌般的脸儿恐怕就会毁掉。可是即使不毁掉又该如何呢？皇上又会垂爱于她吗？也只能在这宫中寂寞等死。不管如何，她也要快些给娘娘找到金疮药才行。
　　 绕过那条小径就是太医院了，里面的执事太监小顺子她自问和他还有些交情，若是求求他，兴许能拿到一些金疮药。
　　 一直眼望着那里，就没有觉察出身后一直跟着的高大男人来。那男人见她越走越急，脚步也不由加快，到底一个箭步追上，紧拉住她的手臂。
　　 本欲叫喊，但那呼声还未及出口，已经被来人的一双大手盖住。
　　 那男人生得甚是好看，月色下一双朗朗的俊目显得更为有神。
　　 “奴婢见过端王殿下。”香墨轻舒了一口气。
　　 端王微微点点头，“这么晚了，你不在娘娘身边侍候，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他的语气中满是深切的关心。
　　 “娘娘的额头受伤了，是被皇上派来看守娘娘的公公用鞭子抽的。”香墨鼻子酸酸地说道。
　　 “翠缕！”端王的声音里是满满地心疼。
　　 “端王！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娘娘。”香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知道这个端王曾痴心爱慕过翠缕，而他眼中的柔情更是让香墨看到了希望。
　　 “哎——皇兄既然如此爱她，为何又如此的不真心待她呢？”他轻声哀叹的声音是那般地绵长。“香墨你到那边树丛后面等我一会儿，我这就来。”说完，他疾步而去。
　　 香墨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感到一片释然。看来今夜自己冒死出行还是相当值得的，竟然让她遇到了端王。他让她看到了曙光。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端王终于快步走了回来。他递给香墨一个白色的瓷瓶说道：“这是败毒驱淤散。你拿去速速给娘娘服下了。”说完又递过来一个黑色瓶子道：“这是金疮药，每日三次给娘娘敷在伤口上即可。”
　　 “多谢端王！”香墨又要下跪。
　　 端王却一把拉住她说道：“下次见我，再不要如此多礼了。你回去劝娘娘先要放宽心，我过两天就去探望她。
　　 “是，奴婢都记下了。这两天一定让娘娘好生休养。”香墨频频点着头。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朝野之上只知皇兄冷落了翠缕，我们竟都不知道翠缕竟受如此虐待。要知道她的头上至今还冠名着皇后的头衔呢！”端王的声音略微发颤。
　　 这让香墨更为心酸，抹了一把眼泪道：“茹妃说娘娘害死了她未出生的孩子。怎么就这么巧？太医在娘娘送的一篮子水果的表皮上发现有藏红花。皇上便由此断定是娘娘嫉妒茹妃有了皇上的血脉而下的毒手。”
　　 “这不可能！翠缕如此善良，即便知道茹妃先一步有孕，也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端王说得气愤填膺。
　　 香墨哽咽着说道：“是呀。娘娘追随皇上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担惊受怕。到头来，他却对娘娘连这一丝丝的信任都没有！实在让人心寒呀！再说，那一篮子水果我看着就那么可疑。我料想必是有人栽赃嫁祸。”
　　 “好了，先不要说这些了。你还是快回去吧，医治翠缕的伤要紧。这件事交给我，我过几天会想办法去朝阳宫看她。”
　　 听端王一口一个翠缕的叫，足见他对娘娘的深情丝毫未变。这样一个对娘娘一往情深的人，应该能用尽全心去助娘娘的吧？如此想到，香墨很是安心。
　　 （三）
　　 “娘娘，还疼吗？”香墨的手力图轻而又轻地抚过翠缕的伤口。
　　 伤口深至如此，却也抵不上心儿的疼痛。清醒过来的翠缕眼神却更加的空茫。可是面前这个从自己还待字闺中就跟随自己的婢女又让她感到那么的心疼。这么多年的坎坷都是她不离不弃地陪着自己走过，当然也有过陪伴皇后的辉煌，可是却又从巅峰直跌入谷底。这十多年来，自己着实对她不起，她对自己的这份情谊足可比拟亲姐妹了。思及此处，翠缕更加不忍，遂轻轻揽过香墨，将其紧紧拥入怀中。道：“香墨，你待我情谊深厚，日后不必喊我娘娘，只叫我姐姐即可。”
　　 香墨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道：“这怎么可以？我本是一个卑贱的奴婢之身，怎可妄想攀附皇后娘娘为姐妹？”
　　 “皇后娘娘？”翠缕苦笑一下，“如今只是空有这个虚名罢了，谁人又把我当成皇后？连昔日跟前阿谀逢迎的宫女太监都躲得远远的，这世上也就唯有你才这么傻，伴在我身边不离不弃。”翠缕的声音里满是绝望。
　　 “娘娘，您也不必这般哀叹！须知绝处更有逢生时！”香墨紧紧拉住翠缕的手劝慰道。
　　 “绝处逢生？”翠缕的眼前一亮，“是呀，难道就这般屈服于命运么？这如何像她的性格？”只是那栽赃她投毒之事本好澄清，可是冷酷的心又能扭转么？想到伯阳宣布让她禁足朝阳宫时那冷若寒冰的眼神，她就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皇上待我的心早就冷了，即便能澄清此事，日后他的心恐怕也只属于茹妃了。那样一个女子，我终究不是她的对手。”翠缕噤若寒蝉地喃喃说道。
　　 “皇上？他对娘娘不念半点旧情，娘娘又何必对他念念不忘？”
　　 “那我又该如何？”翠缕的眼中尽是空茫。
　　 “皇上已经不仁，娘娘何必对他还顾念情意？不如回头想想，曾经对你一往情深的人儿？”香墨慧眼闪亮，轻声提示着。
　　 “曾经对我一往情深的人儿？”翠缕细细思忖着。
　　 “娘娘只往前想，娘娘尚在丞相府中之时。”
　　 “你是说……端王？”
　　 “正是，今夜奴婢就是在端王的帮助下才寻得这两样药的。若是不然……，如今我看，也只有他对娘娘还有心。”香墨轻声说道，眼中有柔柔的东西在闪动。
　　 是的，端王伯瑞，她的确负他很多。那样一个优秀的男儿，自从见了她，眼中就再无旁人。堪堪的一腔深情都给了她，直到今天都未曾婚娶。可是除了伯阳任何人再无法入得她的眼。她负了他、伤了他，他却还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助她。此刻想起他来，她的心中盛满了深深的悔意。娘亲的话又仿佛响彻在耳畔。
　　 “翠儿，伯阳和伯瑞都是两个难得一见的好男儿。你的心思为娘也清楚，你爱伯阳更多一些。只是伯阳这孩子野心太重，他爱你自是不假，可是与他心中的事业相比，怕你只是排在第二位的。你若真嫁给了他，恐怕日后要有一番颠沛的日子，更甚者还会有凶险。你自小娇生惯养，你何曾吃得了那苦？到是伯瑞，我看着稳重很多，娶了你，他此生便足矣。日后过着富庶而安定的生活，岂不更好？我和你爹年纪都不小了。我二人都更愿意你嫁给伯瑞。”
　　 “不吗！我才不要嫁给他呢，他那温温吞吞的性子，还不把我急死。好男儿志在四方，只有像伯阳那般才是真男儿呢！我到情愿追随伯阳干一番惊天伟业，他若是胸无大志，我还不依呢！”当年她自是把这样一番话说给了娘亲。
　　 自知她倔强的性子，娘亲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今思起往事，也许当初应该听娘亲的话吧？若是听了娘亲的话，今日或许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境地吧？桃花怒放之地，伯瑞自会携了她的手徜徉与花间树下，那该是怎样一种甜蜜温馨的生活。她爱的男人倒是有大志了，她费尽心力帮他打下江山后，他却如此对她？为了一个新纳不过两年的妃子就冷落她，不相信她，让她禁足，甚至还虐待她。
　　 或许伯阳从来就没有爱过她？他娶她只为赢得他父兄的帮助，从而增强他夺取皇位的实力吗？这个忽然从脑海中跳出的念头着实吓她不浅。而同样是这个念头，却让她负重的心感到了些许的轻快。——从此不再爱他，她应该恨他，恨他才能让她有更强的勇气活下去。
　　 “是呀，伯阳已经不仁，她又何必再讲情义？如今他已经让她生不如死，后面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伯瑞，你为何还不来看看我？你还愿意帮助我么？
　　 （四）
　　 “翠缕，你受苦了。都是我不好，你在冷宫呆了那么久，受了那么多的虐待，我都不知道。”端王紧紧握住翠缕的手，手心的温暖传递着他对翠缕不尽的关怀。
　　 “多谢端王挂怀！如今本宫已然是待罪之身，端王还是离我远些的好，不然连累了你！”她抽回自己的手，不敢正眼看他。
　　 “到了今天，你怎么还和我说这么见外的话？翠缕，你为何不看着我？”端王的声音微微发颤，足见他内心排山倒海般的激情。
　　 只是她负他如此之深，又伤他如此之重，她又有何面目再承接他给予的关怀和爱恋呢？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轻轻将她拥在怀里，喃喃地说道：“翠儿，我还是以前那个我。我对你的感情天地可鉴，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不娶亲了。你虽然已非昔日的你，但你在我眼中始终也没有改变。既然他得到了你却不懂珍惜，那么就求你给我一个关心你的机会吧！”如此发自肺腑，感人至深的话语，试问让她如何抵挡？这样一个痴情的男儿，她实在不应该再冷淡他了。
　　 见她不语，他将她抱得更紧。俯身而下，那温润的唇如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吻她的樱唇。好闻体香笼罩了她，听到了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她知道那激烈的心跳说明了什么。她娇弱的身子激灵灵地一抖，不知为何却想起了伯阳那霸道但却温情的吻来。时至今日，她竟然还是忘不了他！孽债，情债。
　　 觉出她的不妥，他按捺住自己的激情。坐直了身子，却没有放开她。而是伸出修长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如瀑青丝。柔声说道：“翠儿，是我不好。我太心急了，你如今满心满身都是伤痛，我却只顾自己痛快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冒进了，我会耐心等着你接受我的那一天。”
　　 如此心善的一个男人，如此痴情专一的一个男人却偏偏爱上了她。她的心底满是歉疚，坐直身子道：“伯瑞，对不起。我其实……”
　　 “不必说了。”他伸出食指轻轻覆在她的樱唇之上，满眼尽是不尽的温情，“你的心思我知道，你大可不必觉得亏欠于我。唯今之计，你不要想得太多，把身体养好。 其他的事情都交给我就好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还给原该属于你的一切。”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他特别加重了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