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年华夜总会的门前，总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那里有一架原木做的水车轮子，在流水的冲击下，缓慢地运转，虽然听不到咿呀的响声，也不见水花的飞溅，原就是人家老板刻意作成的怀旧装饰，却也能够让人感慨时光的运转，年轮的流逝，让我想起幼时见过的农具木水车。想起了爱水车的四伯。
　　
　　 曾经的水车，在几十年前的南方稻田应该是很平常的大型农具。水稻，顾名思义是需要大量的水才能够长成的。春季里的早稻，孕育在烟雨轻笼江南之时，成熟在黄梅天春洪水之后，所以稻田一般不缺水，有时候还多得要排掉。到夏天晚稻，干旱的日子里，顶头酷暑的烈日照着，脚下的田地龟裂，禾苗蔫蔫地耷拉着脑袋，像一排排渴坏了的孩子，催促着焦急上火的人们，赶紧地从生产队的库房里抬来了木水车。
　　 水车上面有两根一米多高的立柱，两根立柱间榫了节一米来宽的横杠，成了个长方形的架子，架子下插了一节可以活动的粗圆轴，圆轴上既套了个左右各有上下两个踏板的大圆木头头，还拖着一个有许多叶片木头槽，蜿蜒有五六米那么长。水车站在水塘边，木头槽子的那头放进水塘里，这边，两个强壮点的男人分左右踏上水车圆轴的踏板，手搁到水车上头的横杠上，身子斜立，四只脚一上一下地踩得踏板飞快，很像现在的骑自行车，用的劲却大得多，圆轴带动木槽里的叶片，白花花的池塘水就这样顺着木槽被叶片送到水渠，流进了一块块稻田里。
　　
　　 湛蓝的天空，金黄的阳光，绿色的如柔软丝绸般起伏的田野，炎热的南风送来稻禾特有的清香，初上水车劳动的时刻，年轻的男女社员们充满了欢乐和喜悦。总是有两个大小伙子抢了先上，把踏板踩得飞转，清亮的水花掩盖了他们的赤脚，在他们圆润结实的小腿上跳跃。还没过足瘾呢，两个漂亮的姑娘就恃娇持宠地捉住小伙子的脚赶了他们下来，自己踏了上去。窈窕的身子，白皙的小腿，白色的布遮阳帽下，两张嬉笑得露出了洁白牙齿的嫩红脸。比太阳光更亮地诱惑了小伙子的眼。
　　
　　 三队里，踩得最长性还是四伯他们几个中年人。毕竟那么多稻田的水不是一两天靠踩新鲜就能够完成的。一天轮班四个人换了踩才行，旱得厉害的时候，白天黑夜24小时不停，踩十几二十天，一口水塘的水车干了，再换一口水塘继续，也是有的。
　　 退伍军人四伯长得不算高大，两条腿肚子上的筋络一坨坨凹起，隐在人群里也就是个寻常人，可站到水车上，就有了骑马将军的气势。双手握住横杠，如同牵住了勒马的缰绳。他是车水好手，可以在水车上踩上一天，不需要换人。水车上的他面不红汗不流，一派平和宁静，细长的眼睛流露出喜悦；腰不弯腿不软，水均匀地在他的踏板下流淌，水车的叶片咿呀咿呀地唱着好听的水之歌。
　　 听隔壁的黄婆婆说过，水车竟然是四伯的媒人呢，年轻的四大妈做姑娘时很喜欢上水车车水，还喜欢与四伯搭伙车。原来踩水车的两个人是要讲究协调的，快了会打另一个人的脚，慢了，就等于一个人自己在踩着踏板等人，很累。年轻的四大妈踩水很快，只有四伯最能够配合她。一对年轻人，每天搭档车水，并肩站在水车上，一个旱季过去，他们的爱情也成熟在水车的咿呀声中。
　　 黄婆婆还说，后来，从部队上入党回来的四伯，原本可以留到镇上做干部的，可他依然回家来做农民，只因为四大妈喜欢与他搭伙车水，结婚了，两夫妻还是喜欢伏在一架水车上一起车水。
　　
　　 机动抽水机普及以后，生产队里的水车要拆散了做柴火，四伯开口讨了来，与儿子抬回家里。儿子嫌水车是个废物，白占家里的地方，四伯长叹了一句说：“你哪里知道，你死去的娘，好喜欢车水……”
　　
　　 水车锁在四伯家的杂物间里，与木铧犁、打谷桶那些过气的旧农具放到了一起。时光每天从窗口遛进来，轻轻地抚摩过它们之后，又轻快地飞走，似乎了无痕迹。经常来看水车的还有已然衰老走进生命尽头的四伯，被他擦拭得没有浮尘的水车里，收藏了他再不能够复返的好年华。
　　
　　 被他摩挲最多的是水车横杠，那上面光滑油亮的还留着妻子的手印么？于是，那张渗出细汗珠的红圆脸又出现在四伯的眼前，她秀气的眼眸里盛满了羞涩的笑，那是他调笑地拍了一下她耸起的圆鼓鼓的屁股，她用巴掌打他，却差点晃下水车，被他挽住腰肢的时候。那时候，她的腰肢多么柔软苗条，她嗔怪的眼神，一下就把他的心给抓走了，她带了汗水味道的少女体香，热腾腾地包围了他的所有感官，让他如喝多了美酒一般，一下子就醉了。
　　
　　 湛蓝的天空，金黄的阳光，绿色的如柔软丝绸般起伏的田野，远处，金黄的油菜花在炎热的南风里摇曳。他和她并肩坐在水车下，他体检合格，就要入伍走了。他说，唱个歌吧。她说，唱什么歌呢？我喜欢电影《柳堡的故事》那个小英莲唱的歌，他说。她就唱了：“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
　　 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风车呀风车那个衣呀呀地唱哪,
　　 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啊开言?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想把军来参,
　　 风车呀跟着那个东风转哪,
　　 哥哥惦记着呀小英莲,
　　 ……”
　　
　　 多少年过去，那天的歌声还留在四伯的耳鼓里，依然那么悠扬，那么悦耳，伴着水车流水的声音，一回回从他的心底淌过，让他的老眼里，绽开两朵晶莹的泪花花。他在低声呢喃，他妈，等着我，我就要去与你做伴了。我们还一起车水，你还给我唱小英莲的歌。
　　
　　 四大妈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水字，叫水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