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节回家过年，陪母亲闲聊的时候听她说村后的那个燕子死了，我的心猛的跳了一下，突然莫名其妙的感到心底有点悲凉。
　　 燕子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可以说，我应该是见证了她的一生，当然除了她的死；之所以对她印象比较深，是因为我觉得从她出生开始，她的一生就注定了是一个悲剧。
　　 燕子的父亲是一个拖拉机手，他算我们村最早买得起拖拉机的一批人之一，也是我们村最早富起来的人之一，那时候买拖拉机主要并不是用来耕地的，而是每天早起晚睡的从料场拉砂、拉石头、拉砖，然后转卖给一些建筑工地，赚取其中的差价，生活的虽然辛苦，但是日子过的也算殷实。当然这仅仅是在燕子出生以前，燕子出生以后整个家庭情况就变了。
　　 燕子的爷爷奶奶在她没出生以前就过世了，她的父亲是独子，在她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父亲就对她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希望是个儿子，但是事与愿违，偏偏生出来的是个女儿，这还不是让她父亲最不喜欢她的主要原因。
　　 当时她父亲不喜欢她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她克死了她的母亲，这个当然是很荒谬的封建残留理论，但是在八十年代的农村，这个说法还是很盛行的。燕子出生的时候很突然，本来按医生的推算应该还有半个月才到预产期，所以她的母亲还很安稳的躺在家里的炕上；燕子要出生的时候应该是在半夜，本来还毫无征兆的母亲突然一下就肚子疼的受不了了，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出租车之类的，送到离她们家三十多公里外的医院显然是来不及了。父亲赶紧起来找村里的接生婆，半夜去敲人家的门总不会是那么利索的，何况那时候还是冬天，等到找到接生婆回来的时候，她母亲已经疼昏了过去。
　　 接生婆掐了掐燕子母亲的人中，燕子的母亲哎呀一声醒转过来，接生婆又忙着让燕子的父亲准备草木灰、温水和开水等，自己开始准备用具，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接生婆来的时候燕子母亲的骨缝已经开了，羊水也已经破了，但是那个孩子却迟迟的不出来，接生婆仔细的审查了半天，自己不由得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燕子的父亲闻声赶紧进屋问怎么了？接生婆说，根据我判断是脐带绕颈，要动手术，赶紧送医院吧，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燕子的父亲匆忙的去院子里摇着了拖拉机，到了医院的时候，一切都晚了，燕子的母亲已经咽气了，万幸的是经过医生的努力，燕子还是平安的降生了，燕子的父亲当时抱着这个粉嘟嘟的小肉体，不禁的涕泪长流。
　　 从那以后，燕子的父亲既当爹又当妈，拖拉机是不能开了，因为那需要早起晚睡，没法照顾孩子，坐吃山空什么家庭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家境慢慢的败落了，拖拉机也卖了。燕子的父亲开始经常酗酒，酗酒之后就骂燕子是丧门星，直到有一次，他又喝多了，忘了喂燕子，当时只有不到一岁的燕子一直在哭，而她父亲喝的烂醉如泥，根本听不到。她的父亲酒醒过来以后，看见孩子嘴唇青紫已经气息奄奄了，这才着忙起来，赶紧送孩子去医院，检查完之后，医生告诉她父亲，这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衰竭，恐怕活不长，这不亚于晴天霹雳，她父亲一下懵了。
　　 后来父亲又带着燕子去了很多大医院，很多专家都摇头说，这种先天性的心脏衰竭，没有办法治好，如果情况好的话可以活到二十岁，话中隐含的意思就是随时会死。医生建议他还是想想别的辙，比如看看一些老中医有没有办法。从那以后父亲改变了对燕子的态度，这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想。
　　 燕子的父亲又开始骑着自行车到处翻山越岭的找所谓的中医高手和偏方，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次找到了一个老中医，据说他治好了很多这种病，那个老先生白发白须，很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他看了看燕子，眉头也皱了一下，说这个孩子在是胎里带来的病，真的不好治，燕子的父亲马上肃然起敬，说老先生，您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病根，无论如何也给想想办法，老先生拿出毛笔，略微思忖了一下，说我给你开个方子，治好治不好的就凭天由命了，燕子的父亲一个劲的感谢连声。
　　 方子是开到了，而且只要半个月吃一次，也不是很麻烦，只是其中有一味药各大药店里都没有卖的，根据老先生的描述，这种药草叫什么续命草，具体的名字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这种草只能新鲜的才有用，采来之后过了五个小时以后就没有功效了，这种草倒不是很珍贵，只是不好采，因为它们都长在悬崖峭壁的石头缝里，而且只有背阴面才有。庆幸的是我们那个村子周围就有几座大山，从那以后，燕子的父亲每隔半个月就背着燕子，去采这种药草，到了地方将燕子放在一个很稳妥的地方，塞给她一个玩具让她自己玩，然后自己就爬上悬崖采这种药草，回来马上熬药给燕子喝。
　　 中药都是苦苦的，燕子每次喝药的时候都要大哭，父亲就百般的哄着她，甚至做鬼脸逗她，直到燕子一口一口的全把这些药喝了。
　　 在燕子小的时候，他父亲一直也想再找一个续弦的，但是人家一打听就知道这家家境不怎么好，尤其还有一个丧门星，就说什么也不同意了。燕子的父亲虽然有时候会迁怒于燕子，其实他还是很喜欢燕子的，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他不喝酒的时候也会把燕子举的高高的，逗她玩，那时候燕子已经一岁多了，咯咯的笑的时候就会露出两个洁白的乳牙，瘦瘦的她像个快乐的小猴子，咿咿呀呀的说着自己才能懂的语言，只是嘴唇显出和平常小孩子不一样的青色。
　　 孩子的成长是很快的，不知不觉燕子已经三岁多了，三四岁的孩子是最调皮的时候，但是燕子很安静，只要是也没有孩子陪她疯玩，因为那时候我们村子的父母都告诫自己的孩子，不要和燕子玩，她是个灾星，她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妈妈，所以我们看见她都躲得远远的。她的父亲下地干活的时候就背着她，把她放在地头，她自己就采些野花之类的自己玩耍。她父亲干完活再把她背回家，然后自己做饭。
　　 一转眼，燕子六岁了，别的孩子都去上学了，她每次站在门口看见别的小孩子背着书包快快乐乐的去上学，眼神中常常流露出一种羡慕的眼神，其实她父亲也去找过学校的老师，老师回答的很婉转，你看你的孩子有这种病，万一在学校里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燕子天天最大的事就是站在大门口，看着上学的孩子来来去去，瘦弱的她显得更加憔悴了，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起来，嘴唇的青紫色越来越严重，父亲想，这个孩子真的不知道能活到哪天，就让她遂了心愿吧，父亲又找到学校的领导，好话说了一箩筐，并送了点礼，最后领导松口了，说，你立个字据吧，父亲就写上了孩子本身有病，发生任何意外情况与学校无关。就这样，燕子如愿以偿的上学了。
　　 我相信，上学的那段时光是燕子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每天她都是最早一个到学校，抢着打扫卫生，虽然所有的孩子都不愿和她一个座，她只能静静的自己一张桌子坐在一个角落里，但是这并不影响她学习的积极性。
　　 其实那时候大家不愿意和她一座，一个原因是父母从小的告诫，再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的嘴唇一直是青紫色的，有时候甚至脸都有一点淡淡的青气，农村的孩子从小都是听各种乡野鬼故事长大的，看见这种脸色就害怕，所以燕子从小学到初中结束，在学校里一个朋友都没有，虽然她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级里的第一名。
　　 燕子上学以后，她的父亲也终于振作起来了，他在村口办了一个小小的加油站，别人全是那种电脑控制的加油机，他只能弄一个小磅秤和一个铁皮桶，由于他的价格公道，再就是以前和他一起跑车的那些朋友的照顾，生意也还过得去，燕子也偶尔和父亲一起帮忙，收收钱，称称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一转眼到了高中了，大家都知道了一些简单的医疗知识，对燕子也不是那么避讳了，但是燕子自己却封闭了自己，我想她应该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她过早的承受了她所不应该承受的生命之重。像她当时那个年龄本来应该是活泼开朗的，因为那个年龄本来就是每一个少女盛开的花季，但是深深的自卑感还有生命的无常却让她更加忧郁了。每朵花都有盛开的季节，但是燕子却像一个刚要绽开的花骨朵，但是突然遭受了严霜。
　　 在高中里，燕子表现出来的学习热情让我这样自认为刻苦的孩子都觉得汗颜，她似乎要用那几年学完她一生的东西。
　　 上大学是很多农村孩子的梦想，我相信燕子也不例外，但是后来的结局却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也许她考虑的要比我们这些同龄的孩子要多。
　　 高考的模拟考，她考了全县的第三名，考完之后她就莫名其妙的退学了，有个老师还到她的家里去找过，但是她的态度很坚决，说她不会去上大学的，她的父亲在旁边黯然的低着头，对老师说，随孩子吧，只要她开心就好。
　　 以后的燕子就专心的帮父亲打理那个小小的加油站，才刚满18岁的她过早的成熟了，除了一些重活不能干之外，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都帮着父亲干。她可能也觉得自己的生命快到了尽头了，因为她嘴唇上的紫色已经变成了紫黑色，脸上也渐渐的变青了，而且近期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越来越频繁了。
　　 不久后的一天，那是一个晴朗的早上，燕子提了一桶油，正要走过路去给一个摩托车加油，父亲正在拿一个小小的计算器在算账，哐当一声，是油桶掉在地上的声音，燕子摇摇晃晃的要倒在路上，父亲赶忙跑过去，路上车流很多，父亲左躲右闪，刚要扶起燕子，突然一辆飞驰而来的卡车已经到了眼前，父亲用力的将燕子推了出去，在燕子将要倒下的时候，她看见自己父亲高大的身影飘了起来，然后又重重的落在了地上；她父亲手里的那个小小的计算器也飞了出去，砸到了路旁的一棵树上，摔的支离破碎，那一瞬间，她也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看见四周白花花的一片，手上插着一根输液的针，旁边坐着一个很久没见过的远房叔叔还有一个陌生人。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我爸爸呢？
　　 那个远房的叔叔说，你先不要激动，你父亲已经去世了。
　　 燕子脑袋嗡的一声，又昏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病房里的灯已经亮了，她闭上眼躺在那里，想想已经死去的父亲，她突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好像并不怎么悲痛了，她又睁开眼看了看，病房里很安静，那个远房的叔叔已经不见了，只有那个陌生人还在床边，趴在床边，似乎已经睡着了，她挣扎着起来，头有点疼，哎呀了一声，那个陌生的男子猛的一下醒了，赶忙站起来，手足无措的说，你醒了？
　　 燕子看了看他，好像印象中不认识这个人啊，就问道：你是谁？
　　 那个陌生男子使劲搓着自己的手，嘴里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燕子看着他，一头乱糟糟的短发，穿着一件破旧的老式中山装，一双正在搓着的大手很粗糙，上面还裂着口子，一看就是常年在地里劳作的人。
　　 就在这时候，那个远房叔叔推门进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保温饭盒，进门就说燕子你醒了？先喝点粥吧。
　　 说着那个远房叔叔朝那个小伙子使了一个眼色，小伙子顺从的走了出去，远房叔叔扶燕子做好，给她盛了一小碗粥端到她手边，燕子摇摇头，她现在一点食欲没有。
　　 那个远房叔叔将小碗放下，然后凑到燕子耳边，小声的跟她说，刚才那个人就是撞死你父亲的司机，你看让他赔多少钱？八万？十万？
　　 燕子看了那个远房叔叔一眼，只见他眼里露出一种贪婪的神色。
　　 燕子淡淡的说，人都死了，赔多少钱也没用。
　　 那个远房叔叔焦急的说，你看你这个孩子，糊涂了吧，现在出事哪有不赔钱的，有了钱你买什么不好啊。
　　 燕子厌恶的扭过头去，心里在想，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关心过啊。你知道我的命不长了，要的钱我也花不掉、带不走，最后还不是给你的！
　　 但是她那时刚醒来，没有多大的力气说话，她也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快走到尽头了，她朝那个远房叔叔摆摆手说，你先出去吧，我要睡一会。
　　 那个远房叔叔殷勤的让她平躺下，并细心的给她掖了掖被角，然后出去了。
　　 燕子听见哐当一声，门关上了，虚弱的她静静的躺在那里，隐约听见医院走廊里传来远房叔叔和那个陌生人在轻声的说话，一个声音很底气充足，一个声音很唯唯诺诺，她听到的最多的一个字就是——钱！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又只剩下那个陌生人了，他看起来也比较憔悴，好像几天没有休息了，大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脸上的胡子似乎也在这几天疯长了出来，燕子看了看吊瓶架上的药水剩了似乎不多了，陌生人这次没有立即说话，似乎在等着燕子说什么。
　　 燕子看了看他，说，打完这瓶水就出院吧，陌生人鼓了鼓勇气说，妹子，你看我也不容易，老人家去世了我也很悲痛，你看那个赔款能不能少要点？
　　 燕子疑惑的说：我什么时候问你要钱了？
　　 那个陌生人也疑惑的瞪大了眼睛，看着燕子说，你叔叔不是说，你说的最少赔8万吗？
　　 燕子有点发怒的说，我根本没说，他去哪里了？
　　 那个陌生人说，你叔叔去公安局了，你父亲的遗体还放在医院里没有火化，他说公安局里他也有人，不行就公了。
　　 燕子说，你马上给我办出院手续吧，我要回家。
　　 出院后的燕子回到家里，家里冷冷清清的，那个陌生人还跟在后面，燕子回头对他说，你回家吧，我一分钱都不要你的，陌生人有点疑惑的看着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燕子说，你还不走？！
　　 陌生人狐疑的走了出去，燕子打扫了一下自己的屋子，将自己父亲的照片找了一张作为遗像，郑重的挂在了堂屋的正中，所有的一切都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又写了一封遗书，上面郑重的写到：父亲的死纯熟意外事故，不追究司机的任何责任。然后她换上了一身青色的衣服，关上门向附近的山上走去。
　　 她爬上了父亲经常为她采草药的那个悬崖，气喘吁吁的她坐了下来休息了一下，最后又看了一眼这个世界，然后纵身一跃，就像一个青色的蝴蝶，翩翩的飘了下去。
　　 我相信，燕子在死的那一瞬间，一定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和那从没见过面的母亲正在对她微笑，我也相信，她们一家在天堂里一定会过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