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童年的小叶苗
　　
　　 榴花是在21岁上成为榴花嫂的。
　　 榴花嫂八九岁时就小有名气，二十多岁时就大有名气了！
　　 所谓名气，是有个范围大小之分的。榴花嫂的名气，局限在阳安县漏斗乡吉家岗村；局限在吉家岗村和她上下相差不超过十岁的这一茬人中间；局限在她丈夫常青山服役的那盘军营里。
　　 阳安县是古殷墟所在地，也就是奴隶社会商周的京畿之地。这里的民风古朴淳厚，家教极严。尤其是对女娃的家教，可谓严上加严。家教严对子女的健康成长大有好处，对男婚女嫁建立稳固家庭大有好处。这方土地上的男人家庭观念比较重，一旦与自己中意的女娃订了亲，一般是不会悔婚的；一旦与自己中意的女娃结了婚，也是不会轻易离婚的。也有极少数男女悔婚离婚的，那便是整个家族的奇耻大辱，不光当事的男女从此名声扫地，其父母家教失败，也会从此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来。
　　 即使到了现在，全国各地离婚都成了家常便饭，但在阳安这块土地上，离婚的当事人还会在三冬五夏里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而他们自己也会一辈子在内心里为婚姻失败感到羞耻。虽然没有人统计过，但估计这里的离婚率是全国最低的。
　　 榴花嫂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女人。
　　 榴花嫂早熟，她的身材就像榴花一样，处处都呈浑圆状，头、脸、胸、臀、胳膊、腿，到处都圆润得张扬、好看。榴花嫂是在一个很宽松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的，从小就自由奔放，只要有榴花在的人堆里，就热闹非常；只要榴花在家里，就鸡飞狗跳。
　　 榴花是那种有点张扬的火红！潘榴花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一路红火。
　　 这里的父母都管好男人叫争气，管好女人叫争光。这里的父母都管性格外向的男娃叫野孩子，管性格外向的女娃叫疯闺女。
　　 榴花嫂小时候就是一个疯闺女；她丈夫常青山小时候就是一个野孩子。但榴花嫂长大了就成了一个为父母争光的女娃；丈夫常青山长大了就成了一个给父母争气的男娃。
　　
　　 榴花嫂的父亲潘五妞弟兄五个，他是排行最小的幺儿子。男娃多的父母最愁的是为儿子找媳妇，他还在娘肚子里时候，父母都盼着这个娃能是个女娃，早早地就为他取了个女娃的名字叫五妞。生下来一看，又是一个带把儿的，别提多么让父母失望了。榴花嫂的爷爷奶奶也懒得为幺儿另取名字，就五妞五妞的叫顺口了。
　　 到了榴花嫂这一代，她的四个伯伯家又都是男娃没有女娃，当榴花嫂出生后，全家人都喜欢得合不拢嘴，她是老潘家五门唯一的女娃，可谓五掌明珠！榴花嫂的童年该是多么受娇宠，就可想而知了。
　　 榴花的名字是爷爷给改的。
　　 潘家老宅的堂屋门前有两棵石榴树，据说是榴花爷爷的爷爷种植的，屋门西边的一棵干高枝疏，结的石榴皮薄果大，且成熟期早，籽粒饱满蜜甜，榴花的爷爷管它叫铜皮石榴；屋门东边的一棵干矮枝密，结的石榴皮厚果小，且成熟期略晚，籽粒外皮薄而汁少，榴花的爷爷管它叫铁皮石榴。按传统的说法，石榴树多子多福。在豫北农村，几乎家家的院子里都栽种石榴树，与石榴树一样幸运的还有枣树，在院子里栽这两种树的人家都有一个美好的祈愿，就是希望家丁兴旺，早生贵子。潘家老宅是四合院，到潘五妞结婚的时候，四个哥哥都已搬了出去，另立门户。
　　 榴花出生的那天正好是二十四节气的小满，潘五妞就给女儿取名小满，说是有纪念意义。但榴花的妈妈不同意，说是不像女娃的名字，她又为女儿取名石榴。榴花的爷爷说，石榴好吃榴花好看，就叫她榴花吧，我的孙女儿将来肯定是个比石榴花还俊俏的女娃。
　　 榴花嫂的俊俏在她八九岁的时候，在吉家岗村就小有名气了。她还有两个特点也很有名气，一是她口甜，刚学会说话就爷爷奶奶伯伯娘娘的喊个不住，即使是外氏姓的人来家里借东西或串门子，她也会看男女年龄的差异主动称呼人家爷爷奶奶或叔叔婶婶的，准确率在百分之七十以上。二是她的胆大，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上树捉蝉，下河摸蟹，玩各种昆虫的幼虫，还爱和男娃在一起玩男娃喜欢的游戏，并且是年龄比她大的男娃。吉家岗村的人都认为她是一个疯闺女，但因了她的漂亮乖巧和爱与男娃玩的特点，往往话到嘴边就又改了口：你真是一个野丫头！
　　
　　 榴花嫂的童年是在年馑中度过的，因为她是潘家五门的独女，受全家人娇宠，倒没感觉受了多少饥寒，童年留给她的是一串串快乐的记忆。
　　 她对女娃们爱玩的跳绳、踢毽子、抓子兴趣不大，而对男娃们捉迷藏、摔皮皮窝、滑土堆等游戏特感兴趣。
　　 特别是在冬天，她会和十来个男娃一起玩挤尿床的游戏。就是在一个墙角排成一溜，从后往前用力挤，一般是半侧着身，用靠墙的肩膀往前挤，谁被挤出来了就是被挤尿了，就是失败者，留到最后的三个人就是胜利者。榴花一个女娃夹在中间，男娃们就玩得特别起劲儿，往往是她后面那些个男娃一个个被挤了出来，她最后总是获胜者中的第二名。游戏中，她也和男娃一样一边挤一边声嘶力竭地吆喝着号子——挤，挤，挤尿床，挤出谁，尿三缸！一场游戏下来，往往都是满头大汗，冬日的寒冷就这样被赶跑了。
　　 榴花的父母也曾劝阻女儿不要和男娃们玩，尤其是玩挤尿床的游戏，女娃被挤出尿来很不雅。但爷爷奶奶娇惯她，说是娃们在一起玩玩有何妨碍？父母也就见多不怪了。
　　 榴花也有一个人玩的时候，很多的记忆都和吃有关系。村子里家家的房前屋后都生长有一种像辣椒棵一样的植物，连大人们也叫不出个名来，它结一种像豌豆大小的果子，一枝有十来个，开始是青色，成熟了就成了黑色，吃起来甜甜的，后味有西红柿的味道，有地方称它为黑狗蛋，也有人叫它老鸹眼。榴花五六岁时就敢一个人钻来钻去，摘这种果子吃，常常吃的嘴唇呈黑紫色，像现在的时髦女郎打了唇膏一般，特惹人爱。
　　 还有一项很有趣的事，就是早上起来，提着母亲染布用过的染料桶，装上水去灌屎克螂。那时候屎克螂特别多，有粪便的地方就有屎克螂拱的虚土，先拿铲子把粪便和虚土铲去，然后再往露出的洞里灌水，屎克螂很快就从洞里钻了出来，这时榴花就迅速出手捉住了屎克螂。榴花有过教训，开始她想等屎克螂爬出来再抓，想不到屎克螂也有挺狡猾的，一看有人就缩了回去，你再灌水它就是不出来，只能用铲子把它给挖出来。
　　 最刺激的莫过于逮蚂蚱，尤其是在秋后犁过的大田里逮蚂蚱，你可以光着脚拼命地追，和蚂蚱来一场赛跑，有时一坷垃就把蚂蚱砸晕了，有时就用鞋把蚂蚱捂住了。榴花见过的蚂蚱有十多种，她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只能以大蚂蚱小蚂蚱区分，有两种最好逮的蚂蚱她就叫它们大扁担、小扁担；有两种最不好逮的蚂蚱她就叫它们大洋蚂、小洋蚂。她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无论哪种蚂蚱，都是母的个儿大，公的个儿小。后来她举一反三，又发现蝉、苍蝇、蚊子等也是公的个儿小母的个儿大。后来她看书多了，就对大丈夫一词很不以为然。她读高中时还多次为逮蚂蚱的事走神，被老师点名找去谈话。还好，她实话实说，不仅没有挨老师的批评，老师还热心地告诉她，大扁担的学名叫中华蚱蜢，小扁担叫短额负蝗；大洋蚂可能是棉蝗，小洋蚂可能是意大利蝗。她最早学会的两条谐后语也都与蚂蚱有关，一条是秋后的蚂蚱——挣扎不了几天啦！一条是蚂蚱眼儿——死的。直到现在，有人问她什么肉最香？她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蚂蚱！
　　 关于童年的记忆，榴花嫂总结了一句很经典的话：“那时候主食不足，副食品可丰富啦！”她每每说起来都是如数家珍，什么小灯笼、马婆、梢瓜、酸枣、桑椹、枸桃等等，都是植物的果；什么水牛、蚕蛹、棉花虫、螃蟹、蚂虾、泥鳅等等，都是肉食类的。现在都过上了小康生活，可人们还是喊穷的多，榴花嫂就特别怀念过去那种把穷日子过富的感觉。
　　
　　 潘家老宅在村街路北是阳宅，与村街路南常青山的家是错对门。常青山的爷爷与榴花的爷爷都在生产队里养牲口，是多年的老相好，他们的父辈又很合得来，真可称为世家通好。常青山是个遗腹子，真正的苦孩子，他妈怀他五个月时父亲就牺牲在水库工地上，全家人都哭得死去活来。常家三代单传，人丁不旺，难道老天爷不睁眼非要绝我常家的后吗？青山的爷爷奶奶哭着求青山的妈妈，你年轻轻的，老常家不能栓着你熬寡，但求你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留给常家，你就是老常家的大恩人呀！两位老人说着说着就给儿媳妇跪了下来，慌得儿媳妇李小娥从床上滚了下来，搀起公婆又是一阵痛哭。后来，李小娥向一惯疼惜自己的公婆表了态：不管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我都要为常家扶养成人，我不会改嫁的，我要替丈夫为二老养老送终。公公说，有句古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生下来的娃不管是男是女，都起名叫常青山吧。从此，两位老人天天吃斋念佛，祈求神灵保佑，千万不能绝了常家的后。真是老天有眼，果然给送来一子，常家小院又有了欢笑声。
　　 常青山十岁时，爷爷奶奶由于思儿成疾，先后下世，李小娥在亲戚和乡亲的帮助下，体体面面地为二老办了丧事，在村里落下了一个好名声。青山的父亲因公牺牲被县里评为烈士，每年县民政局都有抚恤金，再加上乡里村里的种种照顾，李小娥孤儿寡母的日子好过多了，常青山健康成长，自小连个感冒发烧的小病也没有害过。常青山的面貌酷仿其父，口阔脸方，身高腿长，十六岁已长成为一米七五高的大小伙子。
　　 常青山自小精力旺盛，不仅爷爷奶奶娇惯他，街坊邻居也都把他看成宝贝疙瘩似的亲着哄着逗着，常青山就成了一个人人喜欢的野孩子。常青山十来岁就跟着大人学会了许多故事和民谣，他成了一个小故事王，读四年级的时候，他课余看了《西游记》、《苦菜花》，就有了许多大人也讲不来的神话故事和革命战斗故事，大人都夸他出师了。童伴们都爱听他讲故事，他也乐意表现自己，尤其是榴花妹妹在的时候，他讲得就越发起劲儿。
　　 榴花小青山八岁，但野的劲头和青山真称得上并驾齐驱。一个野字剔除了年龄的距离，他们在一起常常玩的很尽兴很开心，对榴花的请求青山是有求必应，就差登天梯为她摘月亮了。
　　 榴花嫂在一篇题为《童年往事》的文章里，把自己的童年比喻成一朵永不凋谢的花，而讲述的故事又多与常青山有关。
　　 青山教导榴花说，要想自己的口齿伶俐，学说民谣俚曲是一条捷径，你没听说，说相声的基本功就是练绕口令。于是，他教了榴花许多民谣或民歌。其中有一段《说瞎话》她记忆犹新——瞎话，瞎话，锅台角种了二亩南瓜，放养的小孩儿去偷了，让瞎子看见了，哑巴很吆喝哩，瘸子去撵了。一撵撵到没人店，坐下来说：来两碗豆腐脑！吃罢，用手一摸脸，头没了，拧住鼻子大哭一场。
　　 榴花还记得一首民歌，因为正是这首民歌她被大人骂了好长时间“没羞！”这首民歌只有四句——江边洗衣不用捶，我爱阿哥不用媒。多个媒人多张嘴，多嘴多舌多事非。
　　 后来，她生气地质问青山哥哥:你说这首民歌很优秀，大人听了咋还笑话俺？青山就用手刮着榴花的鼻子说，你才九岁，对情歌还不懂。我这样给你说吧，情歌只能对自己喜欢的人说。我喜欢你，才愿意教你这首民歌，你今后只能对我说这首民歌，记住了吗？榴花又问：阿哥是什么意思？青山解释说，阿表示亲切亲近的语气。榴花就咧开嘴笑了：那我以后就可以叫你阿哥了？青山说，那是当然。榴花就喊了一声阿哥，还在青山的脸上亲了一口说：这样够亲切吧？青山美得神情荡漾。
　　 青山初中毕业就闹着要当兵，不想上学了。李小娥对儿子从来都是百依百顺，就说：不上学就不上学吧，看把我儿子的脑子用坏了。可你现在才十六岁，而当兵要年满十八周岁才中，再说你这样小走了，妈妈也不放心呀！青山就辍学在家，妈妈心疼他，不让他干体力重的活，就捉了一对白毛兔让他在家养起了兔子。
　　 想不到兔子的繁殖力那样强，一个月一窝，一窝就有十来个，这可把青山忙坏了，榴花自然就成了青山哥的好帮手。她只要一放学或是星期天，就一蹦一跳地跑到了青山家，拉上青山哥去给兔子打草料。有时草料足不用去打草，她就一边和青山说着话一边看着兔子吃草——
　　 兔子的眼睛好看吗？好看。
　　 兔子的豁子嘴好看吗？好看。
　　 兔子的耳朵像不像驴的耳朵？有点像。
　　 兔子的尾巴为什么长不了？长了跑起来不方便。
　　 实在没有啥可问的了，榴花歪了一下头就又找到了话题——
　　 是我的眼睛好看还是兔子的眼睛好看？你的眼睛好看。
　　 人长个豁子嘴好看吗？好看。榴花就笑弯了腰，青山就赶快改口：不好看。
　　 你的耳朵好看还是兔子的耳朵好看？
　　 青山就逗榴花说：我的耳朵长在我的头上好看，长到你的头上更好看，长到兔子的头上就不好看了。
　　 那兔子的耳朵长到你的头上好看吗？
　　 青山就又刮了一下榴花的鼻子说：不好看！但长到你的头上好看。
　　 榴花就撒开了娇，拧着青山的耳朵问：为什么？你今天不说出个所以然来，看我不把你的两只扇风耳给拧下来！
　　 青山说：女人认打扮，男人光着个头不认打扮。你看《嫦娥奔月》里演那只玉兔的小演员，头上有了一双兔耳朵不是显得更乖吗？榴花这才放了手。
　　 兔子最爱吃的一种草当地人都叫它小叶苗，真正的植物名还没有人追究过。有一天，榴花又和青山哥一起去剜小叶苗，在北路沟转了一圈，他们又钻进了玉米地里，摸到了吴家坟，这里的小叶苗棵又大叶又肥，可把两人喜欢懵了，不一会就打够了。青山伸了一下懒腰说，咱坐下来歇一会儿再回去吧。他们就靠在一个坟头上半躺半坐着说开了闲话。
　　 青山突然摸着榴花的头发说，你才十一岁吧，太小了！许多事你还不懂，我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对你说，现在看来是来不及说了，我已报名参军了，大后天就要上县里去体检呢。榴花说，你别管我听懂听不懂，尽管说出来，这样你会好受些。青山盯着榴花看了一会儿，就开口说：
　　 咱村那么多女娃，我就看上了你。可你太小了，说出来妈妈也会笑话的，所以我只能一直憋在自己的心里。
　　 那你现在不是说出来了吗？好受些了吗？
　　 是好受了一点，你要是有能力给我一个圆满的答复，我就会更好受一点。
　　 我真是小的没有主意，这样说吧，你等我高中毕业了我再告诉你，你会等我吗？
　　 一定会等的！不过，我要是挑上了，很快就到远方去为国家守大门了，我会想死你的。
　　 妈妈说，出远门的人抱着亲人亲一下就不想家了。你就抱着我亲一下好了，保证你当兵不想家。这是榴花的父亲一次出远门，和母亲拥抱接吻时被榴花撞见了，她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妈妈就是这样对她解释的。
　　 青山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抱住了榴花，并轻轻地在榴花的脸上亲了一口。想不到一下子点燃了心中爱的火苗，他就毫不犹豫地把嘴从榴花的脸上移到了榴花的嘴上，足足亲了五分多钟才松开。
　　 脸憋红的榴花两眼噙满了眼泪，怯生生地对青山说：咱回家吧，我有点怕！
　　 青山慌了，忙替榴花擦去脸蛋儿上的泪水说：再坐一会儿，我给你讲一个小叶苗的顺口溜吧。
　　 榴花就破涕为笑，摇着青山的膝盖说：快说快说！
　　 青山就卖关子说：这是两口子才能说的，是带色的，你敢听吗？不怕了吗？
　　 快说吧你，不许你耍滑头！说着，榴花就拧住了青山的左耳朵。
　　 青山就趁势捉住了榴花的一双小手，把嘴凑到榴花的耳根悄悄地说——小叶苗，调三调，闺女吃了长屄毛，小们吃了鸡娃硬，见了闺女就想弄！青山说完，还顺手在榴花的裆间摸了一把。
　　 你真坏！你真坏！我长大了也不嫁你！榴花说着，一双小拳头就雨点般地砸向了青山。
　　 青山站起来喊了一声——小毛狼来啦！就提着篮子箭一般地冲进了玉米地。榴花在后面追着，嘴里还机关枪似的射出一串“你真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