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赛*连心
有人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情感,即使穿越千百年的风尘,也能历久弥新。——那就是真正的爱情。
我想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情感,本真且深厚,禁得起亘古冗长的时光打磨,即使不能广为流传,也能在被人知晓的时候,真切地打动人们柔软的那颗心。——那就是亲情。
[一]
慢慢地睁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照射在病房里,煞白煞白的颜色,让原本就意志迷离的我有些混沌。
“大山,你醒了?”是妻子方怡温柔的声音。
“嗯……”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方怡掖了了被角,抬眉看了看点滴的余量。
“二丫怎么样了?”我望着方怡,试图从她的表情里看到真实的情况。
“你放心吧,医生说手术很成功,配型成功与否要观察几天才能知晓。”方怡微笑着。
我望着她,有些担忧。
“你和二丫的感情我想一定能够感动上天,你们是双胞胎,一直有着那样不同寻常的心灵感应,我相信,你的肾在她的体内,一定会存活得很好。因为那颗肾,是你派去延续二丫姐生命的……”方怡说得很动情,我能感觉得到那她有些微颤的心情。
“嗯,二丫醒了吗?我这边没事,你去看看她吧!”
“二丫姐还没醒,现在在重症监护室,家属暂时不能探望,姐夫一直守在病房外,医生说,醒了会通知我们的。”二丫看了一下表,“应该也快醒了,你很虚弱,别多说话了,伤口痛吗?”
我轻轻地摇头。
“休息一会,二丫姐醒了我会告诉你的。”
我闭上眼睛,假寐……
今年我四十岁,二丫也四十岁,我们是一对双胞胎姐弟。
二丫查出有慢性肾衰竭的时候,情况已不容乐观,已经到了末期,甚至有转化为尿毒症的倾向,为了延续二丫的生命历程,我用尽一切办法说服她来市里做了换肾手术。二丫是一直不同意手术的,除了昂贵的手术费用她心疼以外,她是不忍心连累我,因为,我是那个供肾者。二丫说,她的病是治不好的,不能自私地拿走我一颗健康的肾。
我很荣幸,能够在这关键的时刻,帮到二丫。因为我知道,从小到大,二丫为我付出的,何止一颗肾的代价。
即使在这意志迷离,伤口隐隐作疼的此刻,那些有关二丫的往事也清晰地萦绕在我的心头,轻轻一开启,就是一段段温馨的故事。
[二]
那年我八岁,二丫也八岁。
我们住在那个交通相当闭塞,思想相当陈旧的大山里。
我很调皮,几乎很难在吃饭和睡觉以外的时间里,于家中看到我的身影。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和其他小伙伴一起,穿梭在竹林与山洞里,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或者爬上高高的树,去掏鸟窝,去小溪里捉螃蟹和鱼,然后升起一堆柴火,烧烤那些弄来的野味。偶尔会被大人们发现,于是我们使劲用脚跺灭那些燃烧的柴火,一窝蜂似地跑开。
二丫和我之间,有着很神奇的心灵感应,常常我从树上摔下来,或者与小伙伴们打架的时候,二丫总会出现,她说,她能感觉得到我出了一些事情。
那一年,我和二丫共同的姐姐,十岁的大丫因为割猪草失足落水,离开了我们。我还不太懂得失去亲人的痛苦,只是拽着二丫的衣角,拖着长长的鼻涕,一个劲地问她:大丫姐呢?大丫姐呢?
二丫似乎因为早我五分钟看到这个世界,生来就比我成熟懂事,她会流泪,她会沉默,会像大丫姐那样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爹和娘对于失去大丫很痛心,娘杵着拐杖一个劲地抹眼泪,说对不起大丫。爹抽着旱烟,不停地叹息。常年抱病躺在床上的奶奶,将我招呼到她身边,对爹说:你们可要将我这个宝贝
孙子看好了,他是我们薛家的独苗苗。
爹和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爹打理着几亩田地,种的粮食,除去一家五口人的口粮之外,所剩无几,只能兑换成一点点可怜的生活费。娘有先天的残疾,右腿无法直立行走,常年杵着拐杖,农田里的活她也帮不上大忙,于是在家照看瘫痪的奶奶,以及侍弄一家人的饮食起居。
大丫姐死后,二丫变得更加忙碌起来,放羊和打猪草的活计基本落在了她的肩头上。黄昏时分,我和伙伴们在村口准备回家的时候,很多时候都能看到二丫,佝偻着小小的身躯,吃力地背着一箩筐猪草,往家走的身影。
而二丫每每总会说:“大山,天要黑了,赶紧回家,豺狼要出来了。”
我总会,朝她做个鬼脸,不予理睬,蹦跳着先她一步回家。
[三]
当我被一个温热的亲吻弄醒的时候,天色已晚。
睁开眼,看到了9岁女儿可欣那张天真可爱的脸。
“爸爸,不好意思,弄醒你了。”女儿轻蹙着眉,歉疚地说。
“没事的,可欣放学了?”
“嗯,一放学我就过来了。爸爸,你疼吗?手术的时候你哭了吗?”女儿一副心疼我的模样。
“不疼的,爸爸可勇敢坚强了,怎么会哭。”我不禁被女儿天真的问题弄笑了,笑的时候伤口真的还挺疼。
方怡走了进来:“大山你醒了,二丫姐也醒了,医生说状态一切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我很高兴。
姐夫也走了进来。
“大山,怎么样,还好吧?”姐夫问。
“嗯,挺好的。”我答。
“大山……”这个憨厚的男人欲言又止。
方怡见状,牵着女儿的手,走了出去。
“谢谢你了,大山,是你再次给了二丫生命,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说着,他的眼眶微湿。
“姐夫,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呢,我们是一家人,二丫是我姐姐,姐姐有难,弟弟理所当然尽其全力,对我说谢谢,太见外了。”
“当看到二丫醒过来,当医生说一切都很顺利正常的时候,我真的很感激你,感激上苍,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二丫,我该怎么办……”他那隐忍的泪,终究是顺着黝黑的皮肤,顺着深深的皱纹,落了下来。
许多年了,第一次看到姐夫将自己真实的内心展现在别人的面前,我印象中的他,一直都是木讷且少言寡语的一个人,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他真的对二丫好。
我没再言语,只是伸出一只手,覆盖在姐夫握在一起的手上。我确信,这一个亲密的动作,胜得过一切言语,就能将我最真的情感传达给他。
[四]
那年我九岁,二丫也九岁。
那一年,爹将二丫放的那些羊,牵到镇上去卖了,换回来一些钱,娘说,那是给我的学费。
我不愿去上学,我认为,去上学了,我就失去自由了,再也没有时间和小伙伴们玩耍了。这样说着,爹就抡起一条扁担佯装要打我,并生气地说:“不上学,不上学,怎么能走出这大山,你要一辈子呆在这个穷地方吗?”
我知道爹是不会也不敢打我的,于是我也不躲闪,就怔怔地望着他,并还嘴:“那为什么不让二丫也去上学?”
这句话说出来,爹气馁似地放下扁担,坐到一边,抽起了烟。娘也放下手中的活计,叹了一口气,说:“大山啊,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站在一边的二丫,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二丫去上学,我就去上学。”我以这样的条件“威胁”着爹娘。我知道,大丫姐到10岁也没有上学,村里很多女娃都没有上学,爹是不会花钱让二丫去上学的。
“我哪有那闲钱去送她一个女娃子去读书!”爹摔下烟斗,恨恨地说。
爹很少这样发火,我也被他的气势给吓住了,没敢再出声。
“咚”地一声,一旁原本默默流泪的二丫,跪在了爹的面前。
“爹,你让我和大山一起上学去吧!家里的事情我还会帮忙着做的,放学了不是还有很多时间吗?学校还有礼拜天的。”二丫的神情焦急而迫切,那一刻,我突然感觉,眼前的那个二丫陌生极了。
“行了,这事没有得商量!”爹从厅屋快步走向里屋,“砰”地一声关上木门。
我已然记不清那个晚上二丫在那里跪了多久。我只记得,第二天早晨,爹领着我赶往大队部小学报名时,二丫那怔怔注视的眼神,一副可怜的模样。我突然很同情二丫,由心的最深处。
二丫变了,沉默寡言,她拼命地干活,有时候也会望着我的书本,望着上学时我的背影,傻傻地出神。
或许是爹和娘觉得对不住二丫,又或许是害怕二丫会疯傻掉,于是在我上一年级下半学期的时候,二丫也入学了,和我同班。我以为少读半学期的二丫会跟不上班级进度,但是我错了,恰恰相反,没过多久,二丫的成绩就已经超越我了。
我还是那个不羁的孩子,即使读书了,骨子里顽皮的劣根性还是没有改掉,二丫经常在学校为我收拾烂摊子。上学放学,都是二丫给我背书包,我甚至让二丫替我写作业。放学回家,我依旧和其他的小伙伴玩耍,不到天黑不归家,二丫还是得背着箩筐去割猪草,或者放羊,只是她手中多了一本课本。
二丫总是默默地为我们那个家付出着,也为我这个宝贝弟弟付出了很多。
我很少为二丫做些什么,印象中最深的,只有一次。那次,班里的一个个头高大、平时极为嚣张的男同学,不知为了什么事,和二丫在操场争执了起来。我在不远处看见他拉扯二丫的书包,那种有关亲情的本能反应一下子冲击了我的脑袋。我快速地奔跑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男同学推搡开,并朝着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男生尖叫了一声,正欲还手,被班主任老师撞了个正着,于是,我们都被请进了办公室,接受教导。二丫极力维护我,说不关我的事,我也不遮掩,说人是我打的,要罚就罚我。
那天,我和那个男同学,被罚站了一堂课。
二丫对这件事很愧疚,而且她一直说,有我这样的弟弟她感到很幸福。
我却不以为然。
[五]
二丫在重症监护室呆了几天,能够喝米汤的时候,就转到了普通病房,医生说我们的配型很成功,二丫对我的那颗肾,几乎没有什么排斥反应。
因为体格一直强健的我,手术后一星期,我就能下地慢慢地走路了,少了一颗肾,似乎没有对我产生负面影响。
二丫安静地躺着,好几次,我坐在她身边,都看到了她眼中那晶莹的泪花。我知道,她还在为剥夺了我一颗肾而自责。雪白的床单,将二丫那张黝黑的面庞衬得愈发黑了。左脸上的那道疤痕,亦愈发得明显了。
医生叮嘱我和二丫需要静养,特别是二丫,不能再做粗重的农活,因为即使是配型成功,二丫的生命路程也不会很长久。
我和方怡坚持让二丫在我市里的家住上些日子,若是哪里出现不适,就医也方便一些。便让姐夫先行回老家。
然而,二丫在我市里的家没住上二十天,就闹着要回乡下老家去,理由是在城里住不惯,还有那些不算理由的理由:什么乡下的庄稼姐夫一个人忙不过来,还有那些鸡鸭猪羊,没有她,肯定会丢的。
我知道,在农村忙惯了的二丫,在我家,没有任何事可做,还需要方怡请假照顾她,她感觉憋屈。
二丫就是这样,她能够为别人付出,当别人为她付出的时候,她却难以适应。想当初,方怡生可欣的时候,方怡的母亲因为工作忙碌,不能够伺候她坐月子,我准备请个保姆,二丫得知后,在我们未知的情况下,一个人从乡下赶来,带来了很多补身体的土特产,伺候了方怡一个月。
刚出生的可欣,很是吵夜,每天晚上都哭。
为了不打扰我和方怡休息,二丫带着可欣在客房睡。可欣哭的时候,二丫便起床,抱着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轻轻拍她的背,像小时候拍我那样,可欣便安静了下来。
那一个多月,二丫足足瘦了八斤。
终究是拗不过倔强的二丫,我和方怡商量,开车送她回家。
车缓缓行驶,疲倦而虚弱的二丫很快进入梦乡,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二丫熟睡的样子。
我,方怡,二丫,我们三个人都是同龄的。方怡保养得很好,完全看不出已步入中年。可二丫,四十年的风霜,已然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那粗糙的皮肤,聚敛了所有的风尘,黝黑黝黑的颜色。那额头和眼角眉梢的皱纹,还有那道少女时代留下的疤痕,蕴涵了多少血泪辛酸。
我出神地看着二丫,想起这几十年的过往曾经,模糊却又清晰,不由任泪水模糊了眼睛。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开车的方怡,轻轻地递给我一张纸巾。
“大山,怎么了,想起那些往事了吗?”方怡温柔地问。
“嗯……”我正在调解自己的情绪。
“大山,二丫姐的手术很成功,你也别过于担心,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方怡终究是最懂我的。
我和二丫之间的故事,方怡是都知道的。方怡是个善良温柔的女人,事事为他人着想。这辈子,有这样的一位妻子,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
这辈子,有二丫这样的一位姐姐,也是我几世累积的善果。
[六]
那年我十二岁,二丫也十二岁。
我们读三年级了,这一年,瘫痪的奶奶去世了。临终的前一天,奶奶将我们叫到床边。她用虚弱且意味深长的语调告诉我,说我是个聪明的孩子,从我出生她就知道,将来会有出息,只是她没有机会看着我长大成人,为薛家出人头地了。她还告诉父亲,即使砸锅卖铁,也一定要供我读书,走出贫穷的大山。
奶奶走的那一刻,我和二丫都在学校。
我对奶奶是有感情的,她的离开,我确实感受到了什么是心痛。我跪在奶奶的灵柩前,狠狠地痛哭了一场。二丫还是如当初大丫姐离开时一样,默默地流泪。
这一次她没有轻轻拍我的背,而是对着痛哭的我说:“奶奶离开了,未尝不是解脱。”
也是这一年,我能感觉自己长大了,至少,我不再顽皮得不着家,至少,我也会偶尔帮着二丫打猪草,甚至也学会和二丫一样,带着书本去放羊。
只是,我仍旧没有叫过二丫一声姐姐。
万安。
这几天很忙,一直没和你们说话,感觉怪空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