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挽着格非的手走进大厅，空气中瞬间涌来的暧潮让我有一丝晕眩。
　　 不参加这种聚会已经很久，我隐居在城市某个地方，颓废得一无是处。格非在电话里对我深情款款：“素馨，偶尔出来走走，就当是散心，他们说，我女伴老是不陪我，好没面子，拜托……”
　　 对着镜子顾盼，发现掩不住的是眼角额头的细纹，幸而身材没有太走样。躲起来不见人的缘由，也许是想留住那么一点骄傲。檀色香灰的旗袍，上海老师傅的手艺，深咖色的手袋，一款叫长夜飞逝的香水，还有一个叫格非的男伴。
　　 聚会里人群熙攘，来来往往，熟悉的，或者陌生的。我一概对着人微笑，格非熟稔的和人打起招呼，这是属于他的圈子。我的世界，不知在何处。
　　 转头看到托尼的时候，有一丝丝的意外。尤其是他右手臂弯上吊着的女子，夏奈尔的裙装，大方，明亮，一如她的笑容。而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笑过了。我狐疑地看看格非，他正对着一个秃头的中年人微笑。
　　 走过来跟我说话，是他一个人：“素馨，你……今天很美。”瞬间的局促，我嫣然一笑：“也许是因为我的眼睛，我戴了紫色的隐形眼镜。”于是顾盼间就多了那一份风情，妙目盈盈，眼神煞是勾人。
　　 托尼有刹那的错愕，那女伴跑来勾住他的手，娇声呖呖：“托尼，陪我去跟老顾打个招呼。”
　　 我转过身去，心酸得不能自已。
　　 是什么时候爱上这个男人的？
　　 记得同事格非怂恿着我去配有色的隐形眼镜，他说我肤色雪白，轮廓深，再加上一副蓝色或紫色的隐形眼镜，活脱脱一个西洋美女。其时我跟托尼并未深交，只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暧昧流转在两人中间。我在眼镜店前踌躇，忍不住拨一个电话给他：“托尼，你说，我配紫色的隐形眼镜好不好？”
　　 “吓？紫色的？那不是跟妖怪一样？千万不要，好好的，配什么紫色的隐形眼镜！嘿嘿，做我的小媳妇儿，不可以老想着去勾引别的男人！”托尼一向口花花，我着实给他闹了一个大红脸，一边埋怨他吃人豆腐，一边却踏踏实实地离开眼镜店，不再动心。渐渐喜欢他这种带着霸气，一副什么都是他以为的腔调，理所当然的认为男人就该如此。
　　 记得公司例会，手机忽然响起，是那个熟悉的号码。我顾不着主管杀人的眼神，走出会议室，接通电话，听到令人意外的话语：“素馨，快点，告诉我你三围多少！”
　　 我愣了半晌，才面红耳赤的回过神来训他：“你有没有搞错？我干甚么要告诉你这个？”
　　 “不是啊，你快告诉我啦，我要被她们笑死了……我在，呃，一家内衣店里，给你买内衣……”
　　 当下厥倒，只不过因为我一句戏言，他却真真跑到内衣店里去选购我喜欢的品牌。
　　 就这样，沦陷在点点滴滴的生活里，万劫不复。
　　 经常窝在一起看影碟，我喜欢彼特的扮相，对着布赖德·彼特那张帅气的脸，毫不吝啬赞美之词，从英俊，野性到性感迷人，托尼无赖地用身子遮住屏幕，一脸吃醋的样子，边嚷嚷边脱衣服，说是誓与那洋鬼子比个高下。这个任性的大男人，我用指尖摸索着他挺直的鼻梁，嘻嘻笑。他永远不会懂得，无论布赖德·彼特是多么完美，始终及不上他在我心目中的半分。我喜欢他的笑，喜欢他的吻，喜欢他干净修长的手指，喜欢他的每一点，第一滴。喜欢他世界里的每一分每一秒……
　　 可是，这个我这样用心去爱着的男人，如今却让另一个女人挽着他的手，窝在他的身边喜笑颜开。我的心丝丝的痛了起来。
　　 格非是个好男人，他勤力，踏实，体贴，一直在我身边。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央求他带我离开。他谈兴正浓，一脸不解，我只得说我很累，我醉了，我需要休息。
　　 离开大厅时，我隔着重重人群看到托尼迷惑的眼神，游离在世界之外，纠缠着我全身，穿透心的厚厚外壳，钻到那柔软的深处。这样的男人，永远不会是一个女人的永远。车子驶过市区中心的时候，我看到车窗外的灯火闪烁和迷人的夜，玻璃上的雾气很重，我抬起指尖，轻轻的在凉凉的透明物体上画了一个圈。
　　 我轻轻吻了一下格非的脸颊，谢谢他送我回来，没有让他进屋，我没有足够的毅力不在今夜失态。
　　 忽然想起吃草莓浆来。保姆在冰箱里放了足够的草莓，我光着脚行走在厨房冰凉的地砖上，将小锅子洗净，熬了一些糖稀，混着蜂蜜，然后将草莓放进锅里，再用手工的榨汁器把这些心型的小果子逐一夹碎，看着圆嘟嘟的果子慢慢碎裂开来，粘稠鲜红的液体在锅里逐渐升温，开始沸腾，冒着小泡泡，我没有开油烟机，讨厌那样嘈杂的声音，水气缓缓地凝结在玻璃上，隔着窗台，我看到若隐若现的星光。果浆混着蜂蜜散发出甜蜜的清香，这曾是托尼爱吃的小点心，在冷却的果浆外加上一圈乳白的酸奶，配上小松饼，可口又甜蜜。
　　 但今夜我用来衬香槟，托尼说，喝香槟，要配草莓，很妙的口感，我曾和他彻夜不眠，用来研究，食，色，性也，吃吃的笑声不绝与耳，暧昧无比。认识他之前我甚至不懂得喝酒，曾经因为一瓶科罗那而吐过三次，极浅的酒量。鲜红的果浆沾染在唇角，我伸出舌尖，轻轻舐舔，像是自己心上的血。
　　 《HOTEL CALI FORNIA》是一首老旧的想让人破碎的歌曲，干净清澈的吉他声总是让人忍不住想将纯洁一把扯进污浊里，眼睁睁的堕落。七十年代的老鹰到现在还留着让人迷醉的魅力，我在托尼离开之后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这首歌，让流畅的前奏勾引得泪流满面，心碎裂了一地。
　　 MildSeven是颓丧的女人在没有欲望的时候深爱的男人，纯白的放纵里有烟丝透露出的残忍，混合成象牙白的自欺欺人。适合在某一个深夜怀念某一个曾经爱过的男人，所有的故事都混在褐色的烟丝里，慢慢的燃烧怠尽，最后化为一缕青烟，弥散在空气里，不再重现。
　　 “许多事情，本身已经很浓很浓，只要一点点就足够了。在朦胧间，我似乎听见他曾说过一些什么，但终究是想不起来了。”
　　 这句话说出来总有一点无可奈何的哀婉，然后鼻子是酸的，呼吸就开始有些不畅。
　　 在这个静静的晚上，就有了哭的感觉。
　　 以前在没有认识到他之前我几乎有七八年没有哭了，和他分手后我想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
　　 原来我是喜欢哭的。最悲伤的哭泣，原来是没有半点声音的。
　　 哭泣其实是一种烙印，打在你的身上就永远逃离不开，身上的阳光再怎么灿烂，浓浓地挥不开的依然是眼角里流出的眼泪。所以我依旧颓废依旧沉醉依旧心碎。看《天下无双》，梁朝伟还是那双会放电的眼，王菲的冷冽里居然有着热情的明媚，记不得他俩是谁说了这句话，只记得当时桃花树下，花开花谢，一抹嫣红满天飞：爱一个人太多太久了，会心醉；恨一个太多太久了，会心碎，然而，最痛苦的，却是那无止尽的思念和等待。
　　 母亲告诉我，男人永远处在一个追逐着的位置，所以，原谅他们的逢场作戏，因为终究他们会回到我们的身边。她成功了，所以若干年后，我们对着久未蒙面的父亲，母亲再一次体现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宽宏大度。我却做不到，所以我失去了托尼，我扯断了手中的线，让风筝永远的飘离，不再回头。即便手中有那么一根线，但远在天际的风筝，却从来不留恋线那端的女子，我要来何用？我在某一个清晨逃离他的身边，不再出现。
　　 再一次见到托尼是在1931，苏西找我作伴，我们流连在那个老上海风情的小酒吧里，听着周旋的靡靡之音，慵懒，角落里的烛光忽隐忽现。托尼身边又是不同的女子，红发，低腰的牛仔，野性的风采。他看到我，竟丢下身边的女伴大跨步走来：“素馨，你怎么来这里？”
　　 苏西掩不住的冷嘲热讽：“怎么，你来得，她就来不得？她不来，不就看不到你如何快活了么？”
　　 我在桌子底下碰了碰苏西的脚尖，她悻悻地住了嘴。转身坐到了他的女伴对面，笑靥如花，不顾那个女子不悦的脸。
　　 我的手是凉的，在他的手碰触到我的指尖时，我才发现，竟是这般冷冽。
　　 依旧是紫色的隐形眼镜，我看他的眼光里，多了一份无奈。许多事，许多人，擦肩而过，能否再追得回？竟是无言以对。
　　 格非的电话适时响起，铃声里是熟悉的《旧欢如梦》，我怔忡着接起电话：“素馨，明天我生日，我妈妈说，就在家里过，你来，她一直想见见你……”
　　 那是不同的语调，明快，我柔柔地应承着：“唔，好，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好，我明天会准时到！”对面托尼的脸，模糊在柔软的疼痛里，湮染成一片。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长，特别的冷，我把一条羊绒围巾，忘在了1931。那样的围巾，这个世界上一共只有两条，是个内蒙古的朋友，她说为了庆祝我找到真爱，特地亲手做的。另一条，我很久以前，把它放在托尼挂领带的衣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