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垃圾佬并不垃圾的一生
在这附近居住或者经常从这经过的人们,没有哪个不知道他。他们叫他“浙江伯”。浙江伯的名字肯定不会就叫浙江,至于他是不是真的就是浙江人,这绰号从何而来,不得而知,也没有谁认真到为了这个去刨根问底。
浙江伯只是一个垃圾佬,言语不太顺畅脑筋不太灵光行动也不太灵便的垃圾佬。他的社会地位如他的脊梁一样卑微地弯曲着,从后面望去,只见其背不见其头,从前面望来又只注意到他的头畸形地向前努力伸着,脸上的五官也并不那么听话,很别扭地生长着。不相识的孩子都害怕他,相识的却爱占他的便宜。有想弄零钱花的,将了家里的废报纸旧书拿来卖,弄湿了来增加重量,浙江伯每次都没有半句责怪,似乎不曾觉察似的。有卖了旧书又后悔的孩子,过了几天来向他讨,他也会笑呵呵地把放在另一角的书归还。甚至还有大人也来他这儿淘宝,听说有人在这儿发现过好几个古董,随便给点钱就弄走了。有另外的人告诉浙江伯他上当了,浙江伯也只是颤魏魏地说:“没事儿没事儿,那东西不得吃,不得吃。”
大人小时候,就已经看到浙江伯在这个城乡结合部的一个村口露宿,然后渐渐地他拾到一些材料,搭了简易的小棚子住下来。他那时还不叫伯吧,只是即便他年轻,那背也是直不起来的。他的丑,使村干部容忍了这个来路不明的残疾人的存在,除非初见那一刹有点惊骇,浙江伯的眼神是那么和善,那背是那么让人怜忟。间中不少人请他帮忙看管工地、花木场、大型菜园,他都摇头,就这么坚持着拾垃圾为生,这么一捡,已经将近二十年了。
浙江伯的垃圾窝占的空间越来越大,发出的异味也越来越浓,他便把棚窝挪到荒地里,一个人砍掉那上面的荆棘,搬掉乱石,用拾来的石棉瓦、彩条塑料布、木材、破布条,慢慢地搭出一个宽敞的简易棚来。附近几条村子的人乐得有人替他们在半路“放哨”,上下夜班的时候,见到浙江伯的垃圾棚那透出灯光,就感觉到安心。
是的,直到后来浙江伯死了,人们才发现,他是有意把油灯一直点到天亮的。就是因为他储备着一桶煤油,那场大火才怎么也救不灭。
有一段时间,电视里报道的焦点对准了收垃圾的人,说他们看似微不足道,可有钱着呢,有的捡出了百万富翁啊。有人粗略算过帐,这些年来,浙江伯还真是不折不扣的有钱人哩。人们看浙江伯的眼神便变了,照脸时总打趣地试探:“浙江伯哎,收那么多钱干吗啊,你又不用不花的。”“浙江伯哟,收垃圾这么多年,怎么不买地盖新房娶媳妇啊!我帮你介绍吧。”“浙江伯呀,你的钱再不用就要长虫子喽!”浙江伯只是笑笑说:“没得多少钱,没得多少钱。”
而浙江伯穿的还是拾来的衣服和鞋子,吃的依旧是青菜肥猪膘,除了他的年纪越来越大,背越来越驼,他什么变化也没有。
没有人弄得懂,浙江伯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浙江伯不但拾垃圾,还拾人。先是一个兔唇的弃婴,他从城里某个垃圾箱里拾到,打开一看,还有气的,坐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领取,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然后相继离开,他只好把拾到的有用的垃圾背在驼背上,抱着孩子回到他的垃圾窝。孩子才刚刚脱离襁褓,整天哭。浙江伯女人都没有碰过,哪会带孩子呢?人们都说这个垃圾佬肯定疯了。浙江伯买来最贵的奶粉,手忙脚乱地当爹又当娘,用拾来的背带把孩子绑在他隆起的后背,夹带着一个奶瓶,依旧到城里的垃圾箱和垃圾场挖掘他的宝贝。
什么事情,一开了头,似乎都会有个后续。不知是机缘还是别的原因,浙江伯拾到了一个又一个孩子,他的垃圾棚最多的时候同时养育着四个弃婴。于是,人们将他的绰号改为“垃圾契爷”。人们也不知道他何来的能力,竟然都将这几个孩子拉扯得像模像样,孩子贱养的理论被他实践得功德圆满。从没见过哪个孩子有干净的时候,那小脸,那小指甲,那小脚,那衣服,永远都脏兮兮的。即便有路过的好心人,给他们带点吃用,也不敢帮他抱。四个孩子在“垃圾”中爬滚,他却埋头在他的垃圾堆中忙活。
可惜啊,“垃圾契爷”拾来的全是女婴,要是男娃该多好。人们惋惜着。一天夜里,路过的人们听见垃圾棚里传来悲伤的低泣。第二天,四个小孩只剩下三个在那爬滚。一问才知道有一个昨晚已经去了。浙江伯不停地叹气,抬着他永远也抬不起来的头结巴地说:“拾来的时候,在孩子身上就有张纸条,说这孩子有病,过不得一岁。”人们才知道,原来他也识字。“那你还拾回来做什么啊?”打探消息的人问。“那是个人,是个人,是个人。”浙江伯说完,抹了抹眼角,背上那个最小的孩子,拉上垃圾棚的木门,用一把生了绣的锄头,提着一个大包袱,在更远的野地里挖了个深坑,那个像他一样来历不明的孩子,便长眠于此。
那两个会爬会玩的孩子,满窝都是他们的“玩具”,不必理会,他喂了熬得稀烂的大米粥,他们饱着呢。浙江伯又带上门,把那个才三个月大的孩子吃力地往背上一甩,破背带一绑,孩子稳稳在“趴”在他的驼背上,流着口水伊伊呀呀地哼着歌儿。浙江伯要到城里去拾拾垃圾,中午回来喂喂垃圾窝里的那两个就是。天天都是如此。
浙江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谈质,还不是这几个孩子。而是女人。
有一天,一个女人,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面黄肌瘦的女人抱着一个才满月的同样面黄肌瘦的孩子来找他,硬是不走了,说要和他过,吓得浙江伯晚上不敢进棚睡觉。女人在那儿自顾自地说她的事。她是有男人的,不是个好东西,专门去偷去盗,喝了酒还动手打她。以前生过两个女娃,都让男人给送人了,现在这个孩子还没出生时男人就犯了事被捉进去了,已经听说要判重刑的。她高兴得抱着孩子到处流浪,一路乞讨,在菜市场听人在议论“垃圾契爷”拾孩子养孩子埋孩子的事,虽然人们拿这当笑话,可是她听明白了。“你是个好人,我就认定你是个好人了。我也没地方去,你就让我在这儿住下吧,我不会嫌弃你是个拾垃圾的,不嫌弃你驼背,不嫌弃你比我老那么多。”浙江伯什么话没接,默默地卷了一块破床单歪在外面的草丛里睡着了。醒来时,身上多了一条破毯子。打开木门,他吓了一跳,这哪是垃圾窝啊,这个女人难不成一夜没睡,就帮他收拾啦?孩子们还在熟睡,简易的灶台上,已经烧上了柴火,淡淡的粥香弥漫在各种废旧杂物的气味中,显得格外突兀而馋人。
一连几日,浙江伯都吃在棚外睡在棚外。女人也不多话,整天只忙着帮他看管孩子,做做家务。是的,女人来了之后,这垃圾窝像个家了。浙江伯那个恍惚啊,家……他想也不敢想。这个女人,大概只有三十左右吧,看上去却像个小老太婆,这有什么打紧呢?
“垃圾契爷”又拾了一个孩子外加一个女人的消息传得很快,垃圾佬也想女人了,人们议论着,笑话着,故意从这经过以一睹垃圾婆的芳容。“也只有这种女人才愿意被垃圾佬拾回去。”自从知道浙江伯有了女人后,人们的心理莫明其妙地不平衡了,除了见缝插针地取笑外,就像等着看好戏似的,似乎浙江伯“也想女人”或者垃圾佬的幸福是多么不合理的事情。
浙江伯终归是个男人。在这几十年中,除了撒尿,那玩意还从来没能证明过自己是个男人呢。女人来了,他一直被襟锢的关于男人的自然属性被唤醒了——裤裆那玩意他管不住了。一天夜里,孩子们全睡着之后,女人坐在废纸箱上缝补,他偷偷从门缝里瞄她。哪知女人也正好抬头,看到门缝那双闪扑的眼睛。女人放下针线,打开门,将他拉了进去。
浙江伯觉得他这辈子没有白活了。那两个会说话的孩子一直对浙江伯没有称呼,他也没有教过他们。女人教他们叫爸爸、妈妈。浙江伯看着听着,转过头,又抹了抹眼睛。
女人大方起来,敢走到垃圾棚外活动了,破被子旧衣服洗了,晾在外面新架起的竹杆上。路人笑着问她和垃圾佬什么关系。女人说他是我男人。路人又问你是他拾来的吗?女人说不是,是我来追他的。
这样的话当然没有人信。就凭垃圾佬?也有女人千里来追他?凭什么嘛?
女人有病。女人一直没有说。她偶尔会犯癫痫。第一次发病,可把浙江伯吓坏了。胡乱唬弄,女人好歹安静下来。从来不会去求医问药的他,去问村中的赤脚医生要再这样怎么办。于是,垃圾棚里第一次备上了药油和药物。女人说这病是跟那男人时落下的,陕西老家那实在太穷了,没读过书,十五岁就被卖给一老汉做老婆,三四年也没有生育,老是挨打,她逃跑遇到了坏心眼的人,骗她在发廓里卖淫,又是几年后,她的男人将她带走了。“那时我也就二十好几,还挺水灵的。可哪知那男人也不是好人,打得比以前的还要凶,久而久之,我就落下这病了。”浙江伯的心疼无以言表,此后天天跑去市场买了鸡啊鱼啊的,非要女人吃。女人怕花钱,浙江伯咧嘴笑了,说:“别心疼钱,我有,有,有,我有钱。”
浙江伯拉着垃圾小轮车经过一家家居店,掏出一把散币买了两床新被子。晚上盖着新被子,他却怎么也睡不着。把新被子又盖在孩子身上,找出破被子,搂着女人睡得香甜无比。
一个在外地读大学的男孩,带着DV到处寻找影像素材,他发现了浙江伯。男孩的作品在电视台举办的影像大赛中获奖了。于是浙江伯成了名人,许多人慕名来探访他,民政局来看望他,还要收回那几个孩子。浙江伯说他和女人能养,不必麻烦政府了。民政的却说国家有政策,他不能就这么收养孩子。浙江伯困惑极了,他的孩子怎么就成不合法的了呢?
奇怪的是,记者采访热过后,民政并没有真的来接走孩子,这事到最后不了了之。孩子照样与浙江伯还有女人生活在一起。人们看到浙江伯那扭曲的脸部肌肉,有了春天一样的笑容,那女人逐渐胖起来,年轻起来。从垃圾棚窝经过,经常听到里面传来孩子的笑闹声。还有人说亲眼见到浙江伯佝偻着身子,搂着女人在夜里的路边散步。人们无奈地慨叹:“死垃圾佬,咸鱼也会番生啊!”“垃圾佬也谈爱情,奇了怪了!”调皮的大孩子还编了歌谣来唱:“窝儿破,鞋儿破,家里的婆娘破。床上搂哟,走路搂哟,那驼背躺不平不搂行么?浙江伯,娶老婆,真是笑话一箩筐。”浙江伯和女人听到了,默默地对望一眼,不笑也不恼,好像世间的一切荣辱,都与他们无关。
冬日寒冷的早晨,浙江伯才打开门,门外有个纸箱,里面是个才出生的畸形男婴。浙江伯明白了,收好记有出生时辰的纸条。女人应声而出,麻利地冲好一瓶奶粉,抱了过去。
有个记者,坚持着一有空就往垃圾棚窝跑,喋喋不休地向他讲解孩子的生活环境与教育的重要性。浙江伯终于默认了记者的安排,见了一对没有生育的中年夫妇。后来接二连三地见了好几对。后来两个家庭,各领走了一个孩子。孩子走的时候,哭叫着爸爸妈妈,浙江伯和女人蹲在垃圾棚里,没有任何回应。浙江伯拉过女人的手抱进怀里,哽咽地对外面的人说:“你们快走。”兔唇那个女孩留下来,她已经四岁。女人安慰他说:“大不了养大她,给咱们小儿子当老婆。垃圾女对垃圾仔,谁也别嫌弃谁。”浙江伯沉默好一会说:“手术要多少钱呢?”女人说:“记者说得好几万。”浙江伯把他的几床破被子撕开,里面全是钱,一角的,两角的,五角的,一元的,两元的,五元的,十元的,五十元的,一百元的,纸币,硬币,甚至还有好几张有红十字会字样的汇款条据。女人看呆了。
就在这天夜里,女人躺在全是钱的木板床上,兴奋得癫痫突发,比任何一次都要严重。等浙江伯跑到路边的杂货店使劲拍门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女人已经口吐白沫,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个夜晚,几里外的村庄,都听得见浙江伯那如野狼般的嚎叫与哭喊。
浙江伯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孤独。他染上了酒,天天坐在垃圾棚里喝酒。孩子哭了,他就喂一喂,要是女人在多好啊,她会哄,她会抱,她会帮他打理这垃圾窝里的一切。要是女人在多好啊,那些钱,够给她盖一间平常但温暖的房子,够他们把孩子养大了。这钱害人啊!!!浙江伯扔掉酒瓶子,摇晃着站起来,掏出打火机,破被子冒出烟来,他木然地看着火星子越烧越高,然后是废纸着火了、塑料瓶子着火了、其他破烂着火了。孩子受到惊吓,凄凛地哭起来。这哭,惊醒了浙江伯。整个棚屋都着火了!浙江伯本能地把孩子护在胸前,想冲出门去,可门也着火了。感觉到石棉屋顶掉下来前,他把孩子用那床新被子包着用力甩了出去,脚下拌倒了装煤油的桶子。闻讯而来的人,怎么也扑不灭这火,随着屋顶的崩塌,浙江伯再也没有走出来。
一个孩子磕伤了额头,一个折断了小手,似乎已经明白他们唯一的亲人——至亲的垃圾爸爸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眼泪鼻涕横流,撕心裂肺在哭喊着。在场的人,那么静默,呆呆地看着姗姗来迟的消防车,把已成灰烬的垃圾棚浇成江河。
“他是个好人。”
“这世间哪还有这样好心肠的人啊。”
“他每天夜里,都点着灯,他怎么不熄灯睡觉呢?”
“他真傻,有那么多钱,还呆在这垃圾窝做什么?”
“都是那女人,害得他丢魂魄了,也许是女人在阴间招唤他吧。”
“浙江伯,哎——”
孩子最终被抱到民政去了,听说在里面快乐而茁壮地成长着。不知道他们长大以后,会不会记起,他们曾经有过那样一位癫痫母亲垃圾爸爸?
而当人们再次经过浙江伯的垃圾棚时,看见荒地里那一片光秃的黑,心里一阵难言的惆怅……
(美丽的水妖笔名蔼琳写于2008年12月23日,定稿于24日)
当然来到江山我们都是互相学习的,文章写的不错,只是我觉得三个月的孩子还是不能用力的甩到背上背着的。当然只是我的看法,还望以后互相交流!”
我的回复:“收笺人:轩辕古城 [new] 发信时间:2008-12-26 15:17:58 呵呵,当然你说得对,在正常人情况下是这样。但别忘记了浙江伯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做这动作是非常吃力的。你可以留意一下日常生活中,类似的残疾人们的生活。另外 ,你说的错别字和“几处常识的错误”,在哪儿呢我真的很想知道。烦请先生继续指正。真真挚地表示感谢。”
期待进一步的交流。赵老师说江山是有文化氛围的文学网站,我希望我能亲自验证,并会为些对我的读者和朋友大加宣传。我敬仰以文化为旗帜的、为人作嫁衣的、有真正生活阅历的江山人!
小说从人性里挖掘出更深层的意义。在浙江伯遇到女人时,人们的反应好像浙江伯是非正常人或是不配有偶。然而,无论是生活在社会的那个层面,人们都会对爱产生向往或拥有。可人们给予他的却是嘲笑,与不值一屑。其实,只要是人就会有爱的存在,而不是看他们所处的阶层。就如浙江伯收养弃婴一样,他有着同情和怜悯,毕竟,那也是活生生的生命。作品为我们的良知进行一次呼醒,关注社会,关注底层,关注弱势群体。如果只在“浙江伯”死后才感到“心里一阵难言的惆怅”,在现实中已显得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