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2003年的夏天，泗水村的小强刚好八岁。
　　 某天下午，艳阳高照，大榕树繁茂的叶子遮天蔽日，知了的叫声响遏行云。小强刚刚在泗水河里同伙伴们洗了个澡，又在泥里扑打了一会儿，活像个灵巧的小泥鳅。他本想在树荫下多凉快一会儿，可是一只满身污泥而且行动笨拙的鸭子一直在身边绕来绕去，还嘎嘎叫个不停。他几次三番也未能将它轰走，最后，只得穿上裤子悻悻离去。
　　 在小强走到村口的时候，忽然从一棵大杨树后面跑出来一只小鸡仔，啾啾叫着。这只小鸡仔毛羽未丰，多有残缺，看来已经风餐露宿不少天了。小强轻轻挥手吓它，谁知它却不怕这个，躲而不闪。这样三次之后，他生气了，便用脚去踢它，它很灵巧地躲开，然后再追上来。
　　 小强索性不再理会，自顾自走起来。于是，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来到了村里的桥头。
　　 路边正蹲着一个老人，黑瘦如烟，抽着烟卷，看到这一幕不禁笑出声来：“小强，你们有缘。”
　　 小强不去理会，还是自顾自走着，只是步速越来越快，后面的叫声也就渐渐稀薄了。大路尽头，快要转弯时，他忽然有些后悔，便又退回去，在一间老屋后面将小鸡仔捧在了手里。
　　 那只鸡仔乖顺并且安然的藏进了他的怀里，没有挣扎。
　　 二
　　 走到家里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时，小强看到门紧锁着。
　　 于是，他先将小鸡仔从院墙水道里塞了过去，然后翻墙而入。
　　 小强将小鸡仔放进了鸡圈，那里面正有十几只与它年岁相仿的黄毛小仔嗷嗷待哺。外来的不速之客引发了骚动。最终，它们群起而攻。小强的小鸡仔寡不敌众，伤痕累累，嘴角也流出了血。情急之下，他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瓦，扔了过去。一只小仔中瓦倒地，不停的挣扎起来。
　　 那一霎那，似有一盆冷水从天而降，令小强一阵战栗，并使他蓦然想起爸爸飞鞋杀鸡那一幕。
　　 那还是两个月以前，家里有只公鸡特别横行霸道，总是欺负周围的母鸡。因为它是家中唯一打鸣的公鸡，爸爸一直不忍心下手杀它，仅仅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吓唬它。谁知它不仅不思悔改，却更加目中无人。爸爸最讨厌吃饭的时候，有鸡子进屋骚扰。其他的鸡子由于没有特权待遇，在爸爸三令五申之下，也就再不敢越雷池一步。唯有这只公鸡，敢在众鸡睽睽之下，趾高气昂的在爸爸眼前晃来晃去。一个闷热的中午，雷声滚滚，却不见雨滴。爸爸心里自然十分不痛快，而这只公鸡却依然我行我素的在爸爸眼下啄食掉在地上的面条，他终于愤怒了，起脚便踹。公鸡闪电般躲开，夺门而逃。这时候，爸爸用力甩出了他的拖鞋。只见那只拖鞋在空中极速旋转，然后朝公鸡狠狠砸去，完成了致命一割。公鸡的咽喉被割断了，倒地痉挛，不久就死了。那晚上，小强吃上了公鸡肉，可心里却对爸爸产生了无限的敬畏。
　　 眼前那只小鸡仔已经死去了，血溅三步。鸡群更加骚动不安，啾啾凄鸣。小强打了一个冷战，想，这下完了，爸爸回来了一定会要了他的命。想到这，他不顾一切翻墙而出，踏上了逃亡之路。
　　 三
　　 约略五分钟的全速奔跑，小强看到了奶奶家那扇已经无法辨别颜色的大铁门，彼时那扇门也是紧锁着的。
　　 小强只得翻墙而入，却把院子里那头老黄牛吓了一跳，它哞哞叫了起来。幸而灶房未上锁，他便推门而入。门被推开那一瞬间，数不清的苍蝇嗡嗡嘤嘤四散飞开，案板上放着的那一筐黄澄澄诱人的油饼便闯入了他的眼帘。
　　 小强咽了咽口水，抹去脸上的汗珠。大快朵颐自不待言，等他有知觉停下来的时候，那鼓鼓的筐子已经平下来了。他忽的瞥见墙边的锅里有半锅液体闪闪发亮，心里自忖道，奶奶放半锅水做什么。他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裤子，满满的全是污泥。为了不被父亲暴打一顿，他决定在里面洗一下。于是，他快速脱掉了脏兮兮的裤子，掷进了锅里。锅里的液体迅速浑浊，就像人被呛住了而咳嗽起来。当小强把手伸进去那一刹那，他便决定接着逃亡了，因为锅里的是油不是水。
　　 小强穿着油裤跑到了村外，在一个烟囱后面躲了起来。后来，他似乎听到了爸爸劳作归来时和路人寒暄的声音，但是却很模糊，更像是在梦里听到的。再后来，他听到妈妈在喊他的名字，便醒了过来。那时，天已经黑透了，月亮也早已爬过树梢。
　　 妈妈的呼喊让他很紧张，好像这声音之后有另外一个可怕的声音在说，小强，你个兔崽子，回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夜里很热，小强却打了一个冷颤。继而他才感觉到肚子饿坏了，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他还是决定回家，同时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只要爸爸让他在死之前饱吃一顿，就没什么害怕的。
　　 四
　　 在小强满脸油烟，饥肠辘辘回到家里的时候，爸爸已经喂过了猪而坐在院子里听收音机了。
　　 月光把院子照得白晃晃的，但他却看不清父亲的脸。他只听到灶房里碗筷叮当的声响，妈妈应该在刷锅。灶房里横溢而出的淡黄色光晕让他想起了奶奶家的油饼，便本能的咽了咽口水，而正在他想着奶奶有没有再给他留一些时，他看见爸爸正在脱掉鞋子。月光照得清楚，是那一只曾经在空中旋转着杀死那只成年公鸡的拖鞋，它正旋转着朝自己飞了过来。那一瞬间，油饼消失了，他的血液也仿佛停止了流动，只剩下心脏扑通扑通剧烈的跳动着。他想，死就死吧，只是很可惜没有再吃一次油饼，便没有闪躲，更确切的说是他伸直了脖子在等待着被切割。
　　 那只拖鞋在白晃晃的月光下朝小强飞去，撞击，然后反弹落地。小强只是感到脊背一阵疼痛，而正当他疑惑为什么脖子没有被切开的时候，疾风骤雨一般的疼痛在屁股上蔓延开来。爸爸疯狂的抽打着，嘴里还骂着什么。小强终于哭出声来，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响彻夜空。然后，妈妈过来要拉开爸爸，似乎也被他踹了几脚。
　　 这顿毒打一直持续了半个小时，小强的泪也几乎流干了，反倒是妈妈还在一边默默的抽泣。猪圈里的猪哼哼叫着，知了也叫着，甚至连已经睡下的鸡也开始骚动起来。月亮失去了先前的光亮，躲到了阴云之中。四周便暗下来，没有风，树影黑魆魆的如同鬼魅。
　　 小强并不是第一次见爸爸打妈妈，反倒可以说是司空见惯的。爸爸性格暴躁，嗜酒如命，每喝必醉，醉了之后回到家里便开始发酒疯，总是扯着妈妈的头发打。小强在很多个清晨曾听到妈妈在里屋一个人轻轻抽泣，他也不敢近前，只是在心里不断诅咒爸爸。
　　 五
　　 第二天临近晌午时候，天气依旧酷热难耐。
　　 小强托着有些瘸的腿来到鸡圈前，急切地找寻着。幸而，那只黄毛小鸡仔还好好的活着，并且已经为鸡群所接受。它们一起在潮湿的地面上啄食着什么，好不自在。
　　 小强忽然很羡慕它，心想，我要是一只小鸡就好了，再也不用被爸爸打了。
　　 “小强，去割些韭菜回来。”，爸爸喊道。
　　 小强便去村东头那片地里割韭菜。
　　 那片地离家还是有些距离的，得越过泗水河，穿过一片坟茔。然而，小强早已极为熟悉这段路程，哪怕是走夜路也不会害怕的，只要晚上有月光就好。他犹记得六岁那年，自己在一个阴天傍晚时候忽然想去姑姑家。走到半道，也就是刚刚穿过那片坟茔，天严实合缝的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他开始有些害怕。拖拉机低沉的吼叫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又飘过去，最后消逝。他蹲在原地哭了好久，幸而一个晚归的村人把他带回了家。
　　 小强一瘸一拐来到了泗水河边，好多小伙伴在里面戏耍。他们不停地喊着他，让他一起下去玩。小强只是摇头，依旧缓慢的往前走着。
　　 没走多远，小强看见一只大黑狗正在高耸的玉米田边撕吃一只病死的鸡。那只黑狗并没有发现他，他便蹑手蹑脚轻轻地移过去，然而，他那只瘸腿终究还是出卖了他。他一不留神踩进了坑凹里，剧烈的疼痛令他大叫出声。黑狗警觉起来，龇着牙，污血一滴滴往下掉。它嘴里发出呜呜的闷响，黑眼珠里闪烁着极具攻击力的光芒。
　　 小强心想，这下完了，自己一定成了这只狗的猎物了。那一刻，他对那只黑狗的恐惧已经超过了爸爸和他的拖鞋。他完全慌乱了，杵着一动不动，脑海中浮过不多的几帧画面，有奶奶家的油饼，有母亲疲倦的脸庞，有小伙伴们捉住的蛇，最后是那只他捡回来的鸡仔。
　　 在他闭上眼睛等死那段过程中，他忽然想到要是割不到韭菜，爸爸一定会毒打自己一顿，这股恐惧暂时压过了对于黑狗的恐惧。但当他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被黑狗吃掉的时候，心里又是一阵窃喜，终于不用被父亲打了。
　　 于是，小强很坦然的睁开了眼睛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但眼前的一幕令他非常失望。那只黑狗又开始旁若无人的吃它的鸡了，还不断发出嚼骨头的很清脆的响声。小强叹了一口气，心想，唉，也难怪，我的肉哪有鸡肉好吃。
　　 小强不再理会黑狗，径自往前走去。在太阳来到中天之前，他割好了韭菜。
　　 六
　　 小强捡回来的那只鸡仔，来到鸡圈才一个月有余，俨然已经是鸡界的领袖了。
　　 鸡群对它格外礼让，总要等到它吃完食儿之后，才敢上前争抢。它的栖息领域也是独特的，鸡圈中央一个辉煌的地方，干干的麦秸秆遮住了地面的潮气，更没有粪便等污物。
　　 起初，小强对此大为不解，观察了好几天才看出了些门道。这只鸡还真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除去格外强壮的体格不说，它保护弱小的精神非常让人感动。鸡圈里，每只鸡的体格都不相同，有的强健，有的就瘦弱很多。在这只鸡进圈以前，食儿都得拼抢着吃，那些瘦弱的便越发瘦弱，几至于骨瘦嶙峋，凌风而倒。它的到来，使局面大为改观。每每它用完食儿，总会在后面圆目监视，那些拼抢的格外凶残的总要被它啄几下。这样一来，食物的分配便稍显均匀，渐渐地，圈里鸡的体型也没有那么大的差距了。
　　 小强发现这个秘密后，兴奋地几天晚上都没睡好觉。他想告诉爸爸，好挽回一下这只鸡在爸爸心中的形象，以博得一些好感。
　　 爸爸之所以如此厌恶它，还源于这只鸡对他的格外不友好。它对爸爸几乎总是怒目而视的，即便爸爸给它一些特殊的恩赐，比如把吃剩的面条倒给它吃，把馒头掰给它吃等等，它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友善，对爸爸保持着格外的警觉。
　　 它似乎看穿了爸爸的心，看到了藏在他心中的极为险恶的猛兽，于是便时刻做着反击的准备。它曾经多次在鸡圈里看到小强被爸爸用棍子猛抽，也总会在这些时候发出凄厉的哀鸣。
　　 小强终究没敢把这个发现告诉爸爸，因为爸爸在一个晚上又喝得酩酊大醉，像个疯子一样在院子里咆哮，最后还跳进猪圈打死了一头猪。那个夜晚，小强与妈妈挤在屋里的一个角落一边哭泣一边瑟瑟发抖。
　　 爸爸醉酒后的第二个清晨，看着屋里满地的碎玻璃，还有破裂的电视机，锤着沙发大声喊叫着再也不喝酒了。而正在灶房里烧饭的妈妈疲惫的脸上浮现一丝冷笑，这话她已经听了上千遍了。
　　 七
　　 半年后，这一圈鸡仔都长大了。
　　 小强的那只小鸡仔长得尤为雄壮威武，它已经成长为了一只高大健硕的大公鸡，每日清晨都发出嘹亮的打鸣声。只是有一点，小强颇为担心，那就是它像先前那只被杀的公鸡一样，对爸爸越来越傲慢。
　　 它的傲慢，还有些不同。
　　 这只鸡从来不到堂屋和灶房里去，也从不像其他鸡一样敬畏爸爸。倘若哪天给它的饭食少了，第二天便不打鸣。只有小强可以走近它，可以伸手去抚摸它艳丽的毛羽。要是爸爸想试着去抚摸它，它便变得暴躁起来，会惊叫着躲开。
　　 有一次，几个村人来家里玩，爸爸走在最前头。过道上的鸡群快速闪开，只有小强的公鸡躲得慢了一些。它呼扇着翅膀缓缓移开，似在耀武扬威。爸爸大为恼怒，一脚踹了过去，将它踢开老远。接下来的一幕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那只公鸡站稳后，呼扇着翅膀朝爸爸扑打过来，重重的啄了一下他的手背，撕开了一个口子。
　　 血从爸爸的手上不断往下滴，妈妈赶紧跑到屋里去撕布条。小强心想，这下完了，爸爸一定不会让它活到明天，一定会剁下它的头。
　　 爸爸苦笑着说：“这畜生，还会伤人呢。”
　　 村人都笑了一阵，然后沉默了，都有些惊讶的去看那只离去的公鸡。它似乎已经预料到不幸将至，走到院子里一个偏僻角落蜷缩了起来。爸爸怒目瞪着它，妈妈为他包好了手。
　　 约略五分钟后，紧张气氛有所缓和，一个村人打趣说，这是一只天鸡下凡。他们都笑了，小强也笑了。
　　 然后，爸爸和村人都走进了屋里，小强趁机抱着公鸡逃到了外面。如果不离开这个院子，它决计活不过今晚的。
　　 小强抱着它一路飞奔，不理任何人的搭讪。一顿饭的功夫，他就跑到了村外的泗水河边。那里面正有几个小家伙在洗澡、打闹。为了不被发现，他从树林里走，由于行路急切，踩住了一条蛇都浑然不知。
　　 泗水河远远在后面了，他跑到了一个大荒坑里。这个大荒坑离村子很远，雨季时，雨水会把它填满，而如今却只有荒草过顶。周围是丛生的杂草和树木，也有野花兀自绽放着。
　　 小强把公鸡放入了草丛里，用脚驱赶着它走，可它好久没有动。它一直呆呆的站在那里，直到小强走远。
　　 小强想起了它的小时候，那时候它便展露出了不同一般的特质，又有哪一只鸡会追着人不放呢，除了它。做一只野鸡也挺好的，我一定回来看你，小强默默的说，然后快速跑开了。
　　 其实，他心里明白，家里正有一顿毒打在等着他，但他很坦然，也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