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馋老头和他的儿女们
算命的白瞎子对馋老头说二铁子和醋红的婚事订在十月初一是不吉利的,十月初一正好是鬼节,有恶鬼挡道的嫌疑,说不定新人会遭受血光之灾的。
馋老头当时就拉下了脸,连推带攘地把白瞎子推出门外摔了个嘴啃泥。馋老头的大媳妇兰蝶从南屋跑出来扶起白瞎子,冲着屋里喊:孩儿他爷爷,你也真是鸡毛火随风刮,人家白伯伯好意来告咱,你愿意听便罢,不愿意听也好,不能把人家推个跟头。
馋老头隔着窗户对兰蝶说:推他你就心疼了,我还想打他呢,我堂堂一个民办教师,一生光明磊落,能轻易相信愚昧的迷信!我偏偏就在十月初一那天办喜事,我倒是要看看能有什么血光之灾发生。
兰蝶一下火了,赌气把白瞎子又推了一跤,一副说一不二的生气派头,她冷笑说:嘁!我不管了,我是为了压事,你红嘴白牙说我心疼一个瞎子,给你儿子戴绿帽子,你说什么话都可笑!还有脸提你做过民办教师的事?提起来我都替你害羞,怂恿人家小学生搞对像,你要糖吃。你的笑话就堆成山了!
白瞎子见公公媳妇炸了窝,怕被铁宽回来追根问底,揪出自己来打一顿,摸索着墙了,连颠带跑地消失了。
兰蝶和馋老头的战争不断,每次的争吵,彼此都是扯着藤拽着瓜。具有无法比连贯性,具有大面积的杀伤力,但是兰蝶总处于百战百胜的优势,每次都闹个鸡飞狗上吊才勉强收场。这次例外,她恰好给她儿子赶做一条棉裤,棉花和针头线脑摊了一炕头,也没时间不依不饶地混骂了,又赶上馋老头让她揭了老底,不是太敢说话,兰蝶只是尖着嗓子叫骂了一锅烟的工夫,草草收兵。
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么蹊跷,果然,醋红过门的前天晚上,二铁子落下了残疾。馋老头那几天其实也很小心,心里惴惴不安的,但是事情还是发生了。事后他也承认了就是选错了婚礼日子,所以不太吉利。那晚,吃过饭,铁宽和二铁子找了村里的几个男人忙着磨刀子杀猪,准备酒席。谗老头把女儿贼豆子叫到跟前,带着几分诚恳的口气叮嘱:你二嫂可是在城里的饭馆上过班,是见过些大世面的人,以后在人家面前说话做事都谨慎些,我们要好好相处。不要像你大嫂兰蝶那种女人,人粗口粗的。
贼豆子感觉到父亲的话有些空穴来风的架势,所以浮现出一脸的歪相,两条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撇着厚嘴唇说:行了,知道了,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好不好?我都决师范毕业了,你不要总把我当小孩看待。
说完甩着胳膊就要离开。馋老头把还想说的话咽下去又不忍,丫头们到了这个年龄惟一的能耐就是和娘老子咬牙瞪眼的尥撅子,好赖话听不进去,什么叫女大十八变,这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他大声说:你自己还明白你是个师范生?我只是提醒你一句,听不听由你,你犯不着和我生气,拿这些话来噎我。
贼豆子那天也不知道从哪杀出一股邪气,返回身指着馋老头的脑门吼叫:你也别来提醒我,你管好你自己吧,别像和大嫂那样水火不容,今天偷吃人家个鸡蛋,明天再偷割人家一把韭菜,后天又要骗吃孩子的干粮……馋老头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难过,这苦心养大的女儿和皮不亲肉不亲的媳妇有什么两样,他说:我再馋也是你老子,你也别看着我不顺眼,你娘死的时候你就鞋底子那么大,是谁背呀抱呀的拉扯你?现在大了,念师范了,回来和我抖威风了,你和你大嫂学会了,我连嘴也不能张了,索性我死了也好,你们都好好过吧。
馋老头的几句话,彻底摆平了贼豆子排山倒海的火气,女儿不同于媳妇,虽然每次和贼豆子吵架他都用这一招,可每次都灵验,他算摸清女儿的死穴了。这几句话对贼豆子是有相当不寻常的说服力的,因为话语中带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温暖与沧桑。贼豆子低了脑袋,站在馋老头面前憋着不吭气,心里却踏踏实实地悲切起来,她开始后悔了。
父女俩就这样沉默着,这凭空而来的安静对馋老头似乎是一个意外的打击,他也开始酸楚了,一股没有由头的沮丧涌上心头。正在这时,一声突发性的猪叫传遍了整个村庄,紧接着又是一声突发性的人叫传遍了整个村庄,不过人叫比猪叫听上去更加绝望、更加声嘶力竭。
馋老头和贼豆子同时一个激灵,因为他们感觉到这叫声太近了,几乎就在自己的耳边。他们相互看了对方一眼,顾不上清理悲伤的情绪,即刻破门而出。
院中的场景凝固了,只见铁宽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尖刀立在院中,如腊月中遗留在菜地里的一棵冻白菜,他的脸面没有任何表情,根本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再看二铁子左手捂着右手,抽搐成了一团,血从他的怀里一涌一涌地向外淌。挨了刀的猪,躺在门板上有气无气地呼哧着,脖子上的血口还滴答着血。同村的几个男人瞪着眼瞅着二铁子。
馋老头问:怎么了,你们快说,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铁宽把他弟弟给捅了?谁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大家脸上一片茫然。
贼豆子飞身越过木栅栏,跑到二铁子身边,扶起二铁子的脑袋哭嚎着问:二哥,你这到底是咋了?大喜的日子你有个好歹,还不如我替了你
二铁子蜡黄的脸上淌满汗珠,他没有及时回答贼豆子的话,慢慢地伸出右手,咬着牙关说:豆子,二哥完了,四个手指头全被猪咬了。大家围了上来,只见二铁子的右手已经成了一个血饼,都傻眼了,显得手足无措。兰蝶说:先送医院止血呀,电视里播放的鳄鱼咬断了人的胳膊还能杀鳄鱼取出断膊接上,说不定老二的手指也能接上。女人在关键的时候表现得比男人还要勇敢还要聪明,大家又一窝蜂地直奔死猪撬开嘴取断指。铁宽和村里的男人们扛着担架抬着面无血色的二铁子上了医院,贼豆子也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抽答着跟去了。院里只留下馋老头和兰蝶,俩人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心有灵犀般地收拾起了死猪。他们的心里都感到特别遗憾,这种遗憾许多痛谁也说不清,仿佛是美好的事物被这口死猪一口给咬坏了。兰蝶问:孩子他爷爷,这喜事明天还能办吗?
馋老头咬着牙回答:办!
出现在婚礼上的二铁子因失血过多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崭新的衣裳遮掩不住他虚弱的身体,他的手被绷带裹成了一个圆球,挎在胸前,看上去既如落魄的诗人一样忧伤,又如从前线归来的伤员一样疲惫。铁宽和贼豆子也因各自给二铁子献了500CC血而显得有些萎靡不振。
亲戚朋友们穿着新衣裳参加婚礼来了,叽叽喳喳说着话站了半院,家里的人端茶倒水热情接待,只是不见兰蝶出来。兰蝶在南屋捂着被子蒙头大睡,原因就是反对丈夫给小叔子献血。她说的自有她的道理,丈夫铁宽虽然生得五大三粗的,很男人。但是他是建筑工,建筑工是靠卖力气吃饭的,献了血身体里显得就缺斤少两了,日后干重活恐怕抗不住,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为了白猪活而要黑猪的命。
贼豆子和馋老头冒着被骂的风险去了两次,兰蝶直挺挺地横在当炕上,软硬不吃,看也不看一眼。无奈二铁子只好来到南屋碰运打采。尽管兰蝶蒙着头睡觉,但是她明白来的是二铁子,因为隔着被子她闻到了甜腻的血腥味。二铁子揪开捂在兰蝶脑袋上的被子叫了声:嫂子。兰蝶刚要抢回被子继续挺着,忽然感觉到脸上有些湿润,她睁开眼只见二铁子的一双大眼中溢满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兰蝶的心一颤,软了。她还没开口,二铁子呜咽呜咽哭着说:嫂子,亲戚朋友都过来了,你这个样子让大家看了不舒。你先起来,那怕过去应个景,晚上我把亲戚筹来的彩礼钱送一些过来,你买点儿食品给大哥补补身体。
兰蝶磨磨蹭蹭地坐起来挠头、叠被子、洗脸、换衣裳,再出来招呼客人。
二踢脚的响声在村子上空回荡了点点纸屑,翩翩飘落。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新娘醋红从轿车里一走下来别人立刻显得暗淡无光了,她散发的喜气是无边刀无形无迹的。坝上的十月已经是滴水成冰的季节了,村民们都穿上了臃肿而累赘的棉:可是醋红只穿了一袭半透明的白婚纱,她巧笑嫣嫣的神情流露不出有半点寒冷的思,好像在赤道上生活一样。贼豆子的任务是搀扶新媳妇的,用新派的专业用语就是伴娘。她讨好地走到醋红前,来扶醋红,醋红冲她笑了笑。走近了,贼豆子才发现醋红的长相很是一般,大腮大嘴。笑的时候还暴露出粉红的牙床和暗黄的四环牙。
醋红充分发挥了她在城里呆过的优势,边笑吟吟地与围观者搭话边昂首阔步往屋走,后面拖拖拉拉的人一路跟随,她眼光明媚,吐言婉转,仪态大方,简直像彩排过的一样。几个本家的青皮后生冲过来又是脱鞋又是摘花,他们暴露着粗俗暴力的泼皮本性,围攻上来,前动手再动口,三下五除二把醋红撕扯了个落花流水。贼豆子哪里能拦挡得住,她与醋红差一点被一锅烩了。二铁子赶紧跑出来,醋红看着二铁子包扎得密不透风的右手,先是一愣,刚要开口询问,被人们一涌就挤进了家。醋红披散着头发光着脚,爬上炕头,大家因怕碰了二铁子的手不去理他,只管把酷红揉搓得死去活来。二铁子挤上炕对大家磕头奉揖说:大家高抬贵手,给醋红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一位本家的兄弟嬉皮笑脸地说可以,只要你当着大家的面亲二嫂一口就行。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家门“闶阆”一声,如春雷一声震天响。大家一愣,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可能是兰蝶大嫂出去了。醋红的脸一沉,冷笑一声说:喊,二铁子亲我她也犯不着生气来摔我的门,吃醋了?这醋吃得可是没有一点儿的道理。
大家急忙解释说:没人出去,可能是风,兰蝶嫂子压根就没进来,她在厨房拉风匣呢。醋红好似一个变脸王,马上欢天喜地起来,又和大家打闹成一片。
刚才出去的正是兰蝶,摔门子的也正是兰蝶。这个场景让她万分难受、惆怅不堪。她快步回到南屋,倒坐在炕沿上。兰蝶无端端地觉得被醋红比下去了,而且伤得不轻,她睁着茫然的眼睛,无缘无故地四下张望,有点哭的意思,她知道自己伤心了,也有些吃醋,尽管这醋吃得没头没尾、无缘无故,但是她还是吃了。她受不了醋红尖利而粘稠的笑声,这笑声太妖了,在某种程度上不亚于一把匕首横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这个女人肯定是自己日后的一个死对头,可对这个从天而降的死对头兰蝶又是那么束手无策,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这个家离鸡飞狗跳的日子不远了。兰蝶一下感觉到自己是那么孤独,人都是这样,在某个孤独的刹那突然发现并认清自己的。就在兰蝶惊魂未定的时候,儿子小巧乐颠颠地进来说:娘,二娘给了我两大把大白兔牛奶糖。
兰蝶可以在孤独之中纹丝不动,然而,最承受不得的恰恰是外界的刺激,即使刺激她的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也足可以使她全线崩溃、彻底消融。一股没头没脑的火气直冲而来,她顺手就在孩子的脸上甩出两个嘴巴子,便破口大骂起来:七十年的谷子八十年的糠,和你老子一样,都他娘的贱骨头,你二娘好和你二娘过去。
孩子连滚带爬地哭嚎着跑了。兰蝶狠狠地又骂了一句: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昨天流血流死省心。骂完了,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她迅速拉开炕上的被子,把脸埋了进去拼命地哭,声音那么大,那么响,全然不顾外面高朋满座的场景了。
夜里,宾客散尽。馋老头原想让贼豆子过去探听一下西厢房的动静,可贼豆子因劳累过度,衣裳都没来得及脱就睡着了。白天,二铁子找了他两三次,说:手疼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带得半个身子都麻木了。为了支撑这个局面,他和二铁子说:就是疼死,你也得给老子笑着死在台面上。二铁子走后,他还是忍不住打发贼豆子送过去几片止疼药。现在他想去西厢房听一听,可又怕让兰蝶瞅见笑话,再说自己也觉得不对劲,哪有公公听儿媳妇的房。他躺下后,心里很不安,好像等待着一件重大事情的发生。
醋红吃过夜宵,往炕上一躺。她今天很累,但是也很开心,结婚就意味着到达和结局,少女时代的永远停顿,不再生长。对于二铁子的为人与长相她比较满意。虽然他不如铁宽那样膀阔腰圆,可精瘦白哲也是男人另一种难得的气质。何况他满脑壳都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朴实的唯物主义思想。二铁子收拾完碗筷给醋红端来一盆洗脚水,说:起来洗洗脚自己睡吧,我的手疼得实在是不行了。
醋红一边脱袜子一边问:你的手到底是怎么了?白天我也没顾得上问你。二铁子回答:猪咬的。
醋红扑倒在大炕上哈哈大笑起来,她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笑完了,她说:真笑煞人了,猪还能咬人,没见过。
二铁子一阵心酸,双眼凄然眨了几下,把泪水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说:醋红,我也不瞒你了,杀猪时我不小心把手伸到猪嘴里,让猪咬掉四个手指,我现在已经成了废人,我也不耽搁你了,今夜我也不坏你了,明夭早上送你回娘家。
醋红懵了,她有些结巴地说:那你为什么不接……张家口的二医院能接肢。二铁子叹了口气说:家里没钱了,娶你花了个一干二净。二铁子说着一低头好像哭了,他可以忍受贫困,贫困并不是不能够忍受,事实上很多人都在咀嚼贫困带来的一切。这真是浩荡荡迎亲,哗啦啦桥断。醋红猛然觉得二铁子是那么脆弱,他现在的处境是那么无奈,那么无助。醋红把双手捂在脸面上,闷声闷气地哭嚎起来。醋红的哭声一会儿比一会儿低了,好像一架转不动的水车,终于勉强停下了。她坐起来下地找鞋。二铁子说:今夜你别走了,我和我爹去睡,让豆子过来和你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