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只有一口井，在村庄的中部。我们村就建在一个斜山坡上，坡下是一条冲，井就在这条冲里，村里老老少少几百口人，都是吃这井里的水。
　　 这口井是什么时候打造的，我不知道。反正我爷爷，我爸爸都是吃井里的水长大的。听村里年纪大的人说，这井里有两个龙眼，这甜美的泉水就是它们吐出来的。有一年天旱，井里的水快枯竭了，方圆几里地都没有水。大家都提着水桶，拿着舀水的瓢，排队等着下井打水。我也随着大人一起排队。
　　 等到我们下井时，我才看见，原来真的有两股泉水，正源源不断的流。难道它们真的是龙？或许这井下是一个龙宫？住着海龙王和它的一群儿女。
　　 井水冬暖夏凉，住在附近的人，都爱在这井边洗菜。井水是不允许洗衣服的，一来是我们村子里只有这一口井，水源比较珍贵，二来是怕洗衣服的污水流入井中，影响了水质。因此村子里的人洗衣服都是在池塘或是小河边。就连在井水里洗的菜，也是在河里洗过，再拿到井边清洗。
　　 井边常年有人，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常年湿漉漉的。我常随着妈妈一起去井边，妈妈那时很年轻，梳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子，身穿绸缎的碎花小袄，明亮的眼睛，白皙的肤色。端两只大水桶，乌黑的大辫子在身后左右摇摆。从清晨的薄雾中走来，像一朵夏日的白莲，如雪，如玉，如绢。淡雅的香气，朴实中透着华美，自然却不失雅致。
　　 有一天早上，妈妈浑身湿漉漉的挑一担水回家，家里人都很吃惊。妈妈说她掉井里了。奶奶赶紧让妈妈洗了热水澡，上床盖上厚厚的被子。爸爸连忙叫左邻右舍的人去淘井。在乡下，井里有人掉下去，就表示这水不干净了。妈妈掉井里了，这井水就不干净了，更重要的是当天妈妈还来了月事，这就表示这井水必须马上得淘了。
　　 妈妈后来说，井台上接了冰，很滑，用木桶打水的时候身子一用力，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掉下去了。妈妈此后为她老年的病痛埋下了病根。我不知道是谁将妈妈拉上来的，妈妈当时肯定十分委屈，时隔多年，提前当年的往事，妈妈仍然眼含泪花，话未出，泪先留。
　　 我再长大一些，家里人就让我提两只空水桶，去井边等哥哥放学，哥哥比我大三岁，却高我很多。大人实在很忙，小孩子也要为家里分担一些家务，因此挑水便成了我和哥哥的任务，每天哥哥一放学，我便准时在井边等候。有时候去的早了一些，便呆呆地望着井水，想象这井下是不是真住着龙王的一家，它们住在金碧辉煌的龙宫里，歌舞升平。
　　 这是一口圆圆的井，井口直径约两米。井壁上长满了青苔，壁上冒出羊齿植物一样的植物，青青的，碧绿的绕井口一圈，将井水衬得像浓密树林下的一口碧潭，显得古老而又神秘。
　　 看的时间久了，大人就说，谁家孩子？快回去，别在这玩了，小心掉井里了。可能是井边常年有人，从未听说井里淹死过谁家孩子，只听说谁家孩子掉池塘里淹死了。
　　 每天去井里，都要经过杨伯妈家门口，她是我们村子里唯一的接生婆，她每次见了我，都老远地打招呼，小姑娘，又到你家家屋来了啊！我每次都说，我是琴的孩子，我不是我姑的孩子。因我长得酷似我姑，再加上我姑的孩子没上学以前都是在我家长大的，她每次都将我当成我姑的孩子。当她一次次的将我喊错时，我也不再辩解，反正这一村子的小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即使她不当我是我姑家的孩子，说不定还会将我认成别人家的孩子。
　　 井边的孩子也很多，小四的家住在井坡上。小四有三个哥哥，他最小。他和我哥哥同年，长得黑黑胖胖的，身体很结实，性格很内向，话很少，和别人一说话脸就红了。突然有一天，不知为什么他就疯了。他坐在路边大声哭叫，捶胸顿足，悲痛而绝望的嚎叫令路人胆战心惊。清醒的时候他仍然是那个害羞的少年，只是他不能再去上学了。当他强行进入学校时，被校长赶了出来。他和校长扭打起来，身强力壮的校长将他像拎小鸡一样的拎出来，扔在马路上，他很快的爬起来，扑向校长，被校长一脚踢开，他躺在满是泥土的马路上，嚎啕大哭。他是在哭他心里的痛，还是在痛哭未来的命运。无人知道，谁会关心一个疯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的哥哥们闻讯赶来，强行将他拖走。他的哥哥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骂他丢人现眼。看着他一边反抗，一边哥哥们拼命地扭打在一起，心里有一种痛在慢慢的渗入，疯子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思想，不然他怎会有求知的欲望。
　　 小四此后走路像是古戏里的女戏子，莲步轻移，兰指轻翘，面带羞涩，“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他的腰肢那么柔软，脚步那么轻，感觉像是踩在云端上一样，那轻盈的体态，像天上的仙女。他仍然时疯时清醒，有一次他路过我家门口，奶奶和他说话，问他为何在天要下雨之前就大喊大叫的，他很有礼貌的说，奶奶，我头疼，疼的要死，像要爆炸一样，我受不了，就大声叫喊。奶奶说，小四啊！以后要犯病就在家里，别瞎跑，跑丢了你妈妈就找不着你了。他笑着说，好，奶奶。
　　 感觉他清醒的时候仍然是一个孩子，有时候在路上遇上了，也会和他打招呼，喊他的名字，他会答应，然后望着你微笑。奶奶不让我和他们家的孩子一起玩，说他们家的孩子都神经有毛病，他家门口的泥土是金黄色的，下雨的时候，雨水冲开路面的泥土，露出下面金黄的泥巴，那泥土里甚至可以看见金光闪烁的矿物质。他的二哥梳着当年很流行的小分头，穿着小西服，整个一个许文强的扮相。他见我经常在这里玩，就借我一些书和当年很流行的音乐磁带我听。多年以后，我听奶奶说，他不知怎么的就疯了，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那里？
　　 最近一次去老屋，才进村口，就看见小四，他走路轻而快，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经过，他比以前更瘦了，他的青春永远地定格在十四岁的那一年，感叹他怎么还如当年一样，没怎么变化。而我不过刚过而立之年，每天却要擦粉描红，穿昂贵的名牌服饰来掩饰自己日渐苍老的容颜。
　　 杨伯妈依然很健谈，老远的看见我，便亲热的打招呼，只是这次她喊我妹子。我正诧异她为何这样叫我时，她又喊了一声我姑的名字。原来她将我当成了姑，我奶奶姓杨，因此我姑和她以表姐妹相称。我长大以后，更像我姑了。也难怪她分不清。我说我是琴的孩子，珍是我姑。他拉着我的手，大笑起来，原来是二丫头啊，当初你妈妈生你时，我去接生，你刚生下来，那么瘦小，像小猫。现在长这么大了。长得和你姑很像，女伢子像姑，男伢子像舅，很好很好，有福气！
　　 她的年纪大概和我奶奶差不多，村子里后来有了赤脚医生，再后来生孩子的人直接去了医院，她的年纪也大了，在自家门口摆了一个小摊，买一些生活用品。我去的时候，有人来买一包香烟，给她一百元，她小声说，二丫头，快看看这钱是不是真的，我看了一眼，说是真的，她马上动作麻利的找钱人家。待那人一走，她拉着我的手说，二丫头，我今年86岁，我现在自己摆摊，走进赚钱自己用，我谁也不靠，老头一死，我自己一个过。我看了一眼里屋，她的儿子媳妇正在屋里打牌。她接着说，刚才真要谢谢你，要不是你在，刚才那人给我一百元我还真不敢要。我年纪大了，老眼昏花，那里还认得真钱假钱。有时候人家买东西给我大钱，我不敢收，就说没有零钱，让他到别处买。
　　 她的思维仍然清晰，说话还是很大声。灰白的头发在寒风中起舞，黑红的脸庞刻进一道道岁月的痕迹。她安静的坐在门前的小摊前，有人来了，她会热情的迎接，无人的时候，就这样一种坐着，她还是喜欢小孩子，只有有孩子来，就会很热情的抓一些糖小孩吃。
　　 不知道她下次见到我，会不会再次喊错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再次回到老屋，还会不会见到她。但是，我宁愿相信，她下一次见到我，仍然会喊错我的名字。
　　 奶奶说，村子里开始建新农村，挖土机将大片的老房子扒了，再重建新楼房，那口老井怕是要留不住了。
　　 临走的时候，奶奶站在院子门口，远远的目送我，妈妈也拖着病腿靠在门边。她们的影子在我眼里越变越小，淡淡地，直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我远远地看了一眼老井，眼前的是一片荒凉，杂草横生，垃圾遍地。往日的热闹场景早已不复存在。家家用上了自来水，再也没有人去老井打水了。老井老了，水变得混浊，苦涩。
　　 当年母亲如黛青般的黑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残雪般白，我知道老井真的老了。有微凉的雨丝打在我面孔，我抬手拔开前额的湿发，再次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老井。希望不是最后一次见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