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趟奔驰在广袤原野的列车，乘着风的速度，一刻不停留，从此处去往彼处。窗外是暮秋之后的丛林，绵延不绝，山岗起伏，湖泊静止，偶尔会看到稀落村庄，炊烟缭绕。随着列车呼啸而过，一切消失，远去，浮现出另一番景致。万物在这样的瞬间，完成更替，交接，时间的缝隙连接密集，毫无差池。这天地之间的一草一木，生长在准确的位置，跟随四季的顺序生发萎落，遵循生老病死，没有荒野与边缘，所在之处皆是世间的全部。
　　 设备精良的车厢，一节一节，紧密连接，播音员的音色清脆亲切，过道中间时常有来回行走的人，他们在这里短暂寄存，完成人所必需的生理需求。睡眠，进食，代谢，聊天，用手机上网，通话，如此，在有限的空间，建立联系，陌生的面孔，或视而不见或言谈热烈。
　　 他动了动腿脚，长久的坐姿，使得身体僵硬，头脑昏沉。他看到身边的人，来回更换，带来不同的气息与节奏，再次醒来时，看到的是一个年龄界限模糊的女子，大概二三十岁的样子，微卷的长发，头向后微微扬起，靠在椅背上，耳朵上带着耳机，不知是从那个站上来的。他向来是沉默不语，虽然在一座繁华的都市工作已久，但是仍旧未沾染职业性的交往习惯。他喝下几口清水，整理衣襟，看到窗外的夕阳缀在枝头，跟随着列车移动，红色的霞光将丛林映现的格外静美。
　　 这列车所停留的每一站，都有上来或下去的人，年轻的，年老的，孩童，情侣，他们带着不同的目的在这一列火车中短暂会面，擦肩，点头，避让，符合社会规则，往来有序。而他此行是去往一个千里之外的地方，参加葬礼。
　　 母亲是在三天之前逝世的，他当时在国外参加一个业内交流会，回国后立即赶回家。在他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身体硬朗，一生勤劳持家。在街道边开一间杂货铺，在他参加工作后，说服母亲只留下几分闲田，种些应季的蔬菜，他知道母亲闲不住，时常会帮着邻里去田间干活，或是将自己种的新鲜的青菜，韭菜，豆角，黄瓜用草编的绳子一道道系上，送给周边的人，这些他都清晰知晓，但不再劝阻。母亲的一生沉没在这里，熟识周边的人情风俗，待人温和，言语轻柔。
　　 火车进站。他走出地下通道，眼前是一座熟悉的城市，穿过人群车流，坐上去往清城的客车，离家还有4个小时的路程。车子在崭新的柏油路面疾驰，掠过城市的喧嚣，进入开阔的田野，路两边是密集林立的杨树林，落叶随着车子翻飞，黄色的叶子，在太阳光的照耀下起落，如同静止的画面。这一条路，曾经来来回回多少次，他难以回想，每次从家里出来，背包里塞满各种食物，换季的衣服，还有大大小小的棉被，都被母亲叠放的方正妥帖，将钱用镶着花边的白色手绢整齐包好，放在最里层的衣兜里。那时他觉得母亲这样做总是太累赘，说起话絮絮叨叨，他总是想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带有粘稠感的地方。转眼，时光如同射出的箭，从当初的十六岁射向未知的方向，跟随于匆忙的日夜，辗转奔波，看不到前方，转身却已倥偬多年。
　　 母亲是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清晨离去的。准时在五点起床，一年四季没有更改过，起床后清扫院内门口的落叶，枯枝，擦洗家具灶台，在起身想要晾衣时，倒下，不能动弹，被邻里抬到屋内，已经离开，没有任何声响。一个人守着这个家度过五十多个春秋，照顾哮喘的父亲，直到他离开，那时他上初一，母亲独自一人承担家里家外的一切，种田，去集镇收布料，回家裁剪，踩起缝纫机，一针一针，安稳有序，往来不惊。有时一夜未合眼，满眼血丝，洗洗脸提神，忙着为他准备饭菜。就这样度过那段匆忙年月，直到他在距离此处千里之遥的城市稳定下来，她一直是孤寂一个人守着这个小小而冷清的家，度过漫长黑夜。
　　 他最后看到的那张面容，神色安详。他想起，小时候他受了委屈，母亲会把他搂在怀里，轻拍他，那时的母亲就是这个样子，丝毫没有变。只是现在，所有的悲喜终归只是自己的事情了。此刻，他站在母亲的坟前，四周是已经播了种的麦田，迎着秋风抽出绿色的叶子，如同绵延的绿色地毯，只是在眼里逐渐模糊起来，灰蒙蒙的天空，掠过几只大雁，长鸣之后，剩下的全是空落的心绪。他迎着风转身离开。
　　 那些在生命里不得不面对的时刻，让我们看到生与死之间的距离，能够远离我们的远非一个人，一种气味，一种习惯性的称呼，那亦是一种时光里的别离，我们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别离，最终谁都带不走什么，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接受，顺其自然，无可指责。
　　 停留一周。清理旧日的书籍，杂物。在一个暗红色的木箱子里，有他在求学时写来的信件，那是十五年前的信，上面的字迹是属于一个少年时代的印记，他看到往日的自己渐渐从字里行间显现出来，语气狂傲，叙说在学校的生活，学习，新交的朋友，但是却很少问及母亲在家的辛劳。简短的信，有时是一页，有时是几十个字，不知母亲当时读到是怎样的一种心伤，这里的信被整齐包在黑白相间的花格棉布里，除此之外，还有他小时搜集的五颜六色的糖纸，吃酸梅粉的勺子，塑料质地，勺柄上有飞龙的图案，有一支坏了的喇叭，三枚弹珠，纸叠的飞机，竹架的风筝，几张奖状，以及留心收集的图案，文字，贴在日记本上，厚厚一本……这些母亲之前从没有提起过，他也从不知道。或许，在他离家的日子，母亲会不厌其烦的打开这个木箱，看到这些，是莫大的慰藉。这搁置已久的东西此时重新握在手里，竟如获珍宝，他似乎看到那个幼小的自己，逐渐走向成熟，他试图在这旧物上触摸到来自于生命里的那份原初的性情，重温那段酣畅时光，这是一扇向过去打开的门，他没有任何停留一脚踏进去，他觉得他需要这样，他在与过往做一次清算。
　　 在一个清晨，四周沉寂在一潭湖底，只有墙壁上的钟摆在滴答滴答声中一如既往，透过玻璃窗，外面还是昏沉不清。偶尔有几声鸡鸣，划破寂静。没多久，他听到卧室外有脚步走动的声响，是一种刻意的轻柔，细碎。有昏黄的灯光亮起，光亮透过门缝，不知身在何处。他听到房门上门闩被抽离的声音，他听到在院子里“沙沙”的扫地声，渐渐睡意深沉，如同坠落在层叠的柔软云端，情愿就此不再牵挂，安心无挂碍。他知道再过一会，母亲就会喊他起床，给他拿来洗好的衣服，鞋袜，倒好温热的洗脸水，盛好一碗鸡蛋面条，等他坐下，看着他吃完。又一次醒来，这一觉不知过去多久，耳边的枕巾被泪水濡湿，那些熟悉的声响都转了十余年之后仍旧清晰，如在眼前。只是，此刻床边，屋外都是静默，一种渗入血液之中的孤独涌了进来。起身时，外面晨光亮起。
　　 “你所经历的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是崭新的，它们在鲜亮的更迭之下，如同一枚蝉完成的蜕变，只是这个过程在浩瀚无边的宇宙中尤为缓慢，有时你似乎觉知不到它的改变，以至于你会认为它丝毫未变。那便是感官带来的欺骗，在这繁杂鼎沸的世间，无论你是否觉知，这个世界从未停止过前进的脚步。生与死一直是紧密相连，没有好坏悲喜之分，而这一切的判断来源于你的心。”
　　 这是一段从书中一掠而过的字句，已过去几日，却没有忘记。
　　 她说，我看到你之后，就知道你很久都没有回家了。你眼中的情绪在出卖你的内心，你很孤独，你其实很厌烦人群，只是你无能为力，所以你一直将自己困在一个圈中，如星球运行的轨道，永远找不到出口。
　　 他看到身边的这个女子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漆黑的长发遮过脸庞垂落下来，依旧不动声色的看书。他略带迟疑，于是抬头读到那一段话。这是一本边角有些破损的书籍，看样子年代很久，从发黄的页面可以见证时光的荏苒。
　　 他说，你是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人，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
　　 她略微一笑，看样子我说的没错。看得出你心事沉重，你和那些乘客不同，他们在此只不过是完成一种过渡与衔接，他们是寻求圆满的人，只是这世上没有如愿以偿的事情，尽管如此，大多数人还是心甘情愿不顾舟车劳顿，不辞千里之遥奔赴未知的疆域。我喜欢看人，喜欢看着这些各色匆忙的人所携带的种种情绪，喜欢看到他们热烈的生活，鲜活的声色，沉醉的状态，这本身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她把书递与他，起身去洗手间。他在打开的那页读到：“生命中的那扇门曾经打开，但是却因为有风雪，有骤雨，你早已将它关闭，你将自己封闭在这个小小的房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受风吹雨打，没有伤害，意外，挫折，失败，你觉得这样是最安全的存在，但是你可知道，你同样是在拒绝了阳光，和风，鸟鸣以及远方。你逐渐在失去的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你始终都在囚禁自己。”
　　 他走出院门，看到门旁的那棵老柳树，修长的叶子婆娑摇曳，他想起小的时候他时常抱着树干，爬到上面的枝杈上，梦想着像一只鸟一样居住在树上，有时一待就是几个小时，看到母亲从树下走过，唤他回家吃饭。他故意不答应，直到母亲走远，才会静悄悄地从树上滑下来，跑回家大口大口的扒着饭菜，母亲回来时，看到他自然会训斥几句，但是还不忘给他夹上他喜欢吃的菜。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抚摸着这棵树，树皮粗糙，树也已经长高，粗壮，而那个曾经坐在树杈上的小男孩却再也看不清他笑起来的样子。
　　 他顺着一条小路，在寂静的早晨，走过一座石桥，跨过水泥沟渠，想要去村后的山岗。山上半腰处有一座小亭，载满了竹子，枫树，松树，长满各种野草，在盛夏时节，草木旺盛，枝叶茂密，开出淡紫色或是金黄色的花朵。在这里他度过愉快的时光，捉蜂蝶，捕蝉，自由奔跑，跳跃，看日出日落，想起时这一切就好像刚刚发生过。他抬头看到亭子上方刻下的俊逸豪放的字迹：未然亭。
　　 当他临窗坐下，安放好物品时，已经是夜幕时分。这座城已经亮起远远近近的灯光，犹如散落在一面大海里的颗颗珍珠，瞬间过滤掉远处的种种声响，在此刻安静下来，窗前来回路过的人群，恍若是一群不知欢忧的鱼。在火车启动的那刻，体内的血液似乎奔涌起来，来自于内心里的莫名其妙的慌乱，不知给如何解释与控制，曾经无数次要远离的地方，在真的可以彻底放下的时候，却有着难以名状的悲伤，他看到眼前的这座城逐渐退回到最初的记忆。即便那些过往里是破碎的，腐朽的，但最终停留在身体里的牵挂丝毫不曾消减，因为那是灵魂的故乡。
　　 他下意识地望了望身边的人，是陌生的中年男子，彼此点头示意，再无话语。他与那个女子之间的际遇，是这渺茫人海中的一次交汇，她说，我们都是来还这个尘世的宿债的，我们欠下了太多，所以我们在这一生会历经苦难，会被别离，不甘，愤懑，疾病，意外所左右，受其控制，我们的肉体行走其中，注定会遭受伤痕，这是必然的事情。所以一旦知晓这样的因由，我们就可以微笑面对一切，痛苦，永远都是一剂自救的灵药，亦是一种恩赐。就像你我在这一站相遇，彼此说出心里的话，丝毫没有生疏与犹疑，但是这不是永远，因为下一站我们将会别离，这是必然的结局。
　　 列车已冲出城市的阻隔，在轨道上平稳开向前方。没有灯火，夜幕中的星光微弱，偶尔会有逆向行驶的列车奔驰而过，轰隆隆之后，又归于平静。
　　 隔着幽黑的夜色，透过玻璃车窗，他看到那张亲切的脸庞，逐渐绽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