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英子
　　 英子妈怀英子时，可吃了苦头了，据说英子死皮赖脸地在她妈肚子里呆了11个月，还硬是不肯出来，可急坏了英子她爹，七十年代初，也不兴什么剖腹产，没听说过，也不靠谱，只能干着急，干等。看着英子妈整天挺着个大肚子愁眉苦脸地踱来踱去，希望早点生下这个不还债的东西（苗乡有种说法，孩子上辈子欠父母债，这辈子来还。）英子爹急得抓耳挠头，在房子周围乱窜，像极了没头的苍蝇。眼睛触及墙角的一把镐头，突然有了主意，得，修路去。也是病急乱投医吧，管他有用没用，不也没其他办法不是。说不定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神灵惩罚来着，且先修个路积点阴德再说。想到这，英子爹扛着镐头出门了。见着哪儿路不平，英子爹便用镐头整整，哪儿的石块松了，英子爹便填上些土，踩踩结实了，又继续找，看到溪流上的木头桥断了，英子爹找来粗壮的木头给重新搭上。正忙乎着，只听得后面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是大儿子边跑边大声地喊着：“爹，爹，生了，生了。”英子爹听得真切，兴奋得镐头也忘了拿，往家跑去。到了家一看，产婆已经把一切收拾利索了，母女平安。英子爹边说着感谢产婆的话，边对着尚在襁褓里的英子笑骂到：“你个真当不还债的东西，哪里是你欠我们的哦，我看是我们欠你的。”
　　 二 算命
　　 英子出生后，也着实不消停，应了她爹的那句话，不是来还债的，是来讨债的。三天两头生病，长到好不容易读了小学，七灾八难的也经历了不少。读到初中了，身体稍好些了，也没见这丫头懂事，一有时间跟着她哥屁股后面疯跑，不是去偷别人家的甘蔗被狗发现了追上三里地，就是爬高高的土坎把手给摔断，恨得英子爹看到她时就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实在忍不住了，就往屁股上抽几条子，英子不怕，摸摸被打疼的屁股，转过屋角没了影，照疯去了。
　　 英子妈心里犯了嘀咕：“说不定这孩子命硬啊，这么不好养，得找个算命先生算算，有啥不妥的地方也好有个对策。”英子妈想到做到，找到一个算命的摊位前，报上英子的生辰八字。算命先生闭着眼睛，边掐手指边嘴里念念有词，说：“这孩子是大龙投胎，你们家的池塘太小，得往东边方向上找一户乡里人家，帮衬着你们一起养，这样你们的池塘大了，她也就不再折腾了。”英子妈松了口气，没什么大事就好，拜个干爹干妈还是容易办到的。
　　 三 第一次见到海子
　　 英子妈一阵张罗，托这个问问，托那个打听打听，终于在英子初中毕业的时候打听到了一抵实的人家，是英子叔叔的老同学，在一乡村中学当校长。英子妈兴奋极了，买上各式糖果、糕点、还有必须的一条大猪腿，趁着暑假带着英子去认干爹干妈了。要去的地方是乡里，少说也有20多里山路，那时山里还没有通车，须走路前往，加上暑假时的日头很毒，直走得英子累得气喘吁吁，头上的汗像泉水一样往外冒，英子烦躁着，恨不得把提着的重重的猪腿扔到山沟里去。好在英子干爹提前知道她们的到来，到路上接，使得英子轻松了许多。到家的时候，英子拜完干爷爷干奶奶还有干妈，便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懒得理人。
　　 “王校长，王校长，我考上县一中了。”外面一阵喧哗，还没等英子反应过来，一个穿着短汗衫的少年闯了进来，估计是一路跑过来的，整个头像刺猬球一般，毛发被风吹得乱糟糟，还向上指着，滑稽可笑，边喊边举着手中的录取通知书。正在厨房忙乎的英子干爹听到叫唤，擦着两手走了出来，一看，说：“哦，海子啊，被一中录取了可是大喜事，是我们学校的光荣啊，我和学校所有老师都为你高兴。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刚刚认的干闺女，她也考入了县一中，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了。”英子干爹一边指着英子一边介绍。英子见干爹介绍自己，不得不礼貌地立起身打招呼，并调皮地说了句：“请多多关照。”海子没想到王校长家来了生人，顿时羞红了脸，也不敢抬头，只轻轻地回了句：“你，你好，请慢坐，我，我先走了。”还未等英子干爹说完“吃完饭再走”，海子已经没了踪影。
　　 吃饭的时候，英子从干爹口中知道，海子家里很穷，父母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所以海子从小就很懂事，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为了减轻家里负担，一到周末或寒暑假，海子就会帮父母干活，小小年纪还学会了独自开荒种菜，赶集的时候拿些农产品去集市上卖换些钱。这个暑假海子知道自己考上了一中，估计会更加拼命地干活，争取存够学费，不让父母担忧。英子听着，一种同情和一种敬佩交织着，在心中荡漾，激起了一丝丝莫名其妙的好感。想想自己的一系列的疯丫头的行为，又感到了些许的惭愧以及对父母的歉意。英子从干爹家回去后，像换了个人，不再疯了，也帮着爹妈做事了，乐得英子妈跟啥似的，只念叨着这算命先生咋那么神呢，拜了个干爹后好养多了。
　　 四 高中
　　 开学了，英子和海子果然被分到了一个班，更巧的是，海子的座位就在英子的后面。因为在干爹家也算是认识了海子，英子便对海子多了一份亲切感。海子很腼腆，话不多，每天只知道埋头苦读，只有在英子有啥题目不会问海子的时候，海子才会信心满满地笑着给英子讲题。有时候讲题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英子拿笔的手，海子像触电一般，忙将手缩了回去，脸会一直红到脖子根。海子吃饭的时候，从来不跟别人一起，默默地一人端着饭盒，躲到一个没人去的墙角，快速地吃完，进教室，继续读书。大家都笑海子像个书呆子，一声不吭，也不合群，总是独来独往，吃饭也像是怕别人抢了他碗里的肉一样。只有英子知道，海子的内心是丰富的，他也渴望朋友，渴望交流，只是他很自卑，县城里的官家子弟很多，他总觉得高攀不上，不敢跟他们说话，不敢正眼看他们。吃饭在一边，也是因为没钱买食堂里的菜，只有从家里带来的萝卜干或梅干菜，或是一瓶子的油辣子。从家里带来的菜，海子还必须计划性的分成几天吃，要到周末才能步行回家拿下一周的大米和菜。英子有时候也节省着一点，把省下来的菜票悄悄地夹在海子的语文书里，海子每次看到便轻轻地从后面踢英子的凳子脚，说：“怎么又这样，你自己长身体要紧，把菜票拿回去。”每次英子装作没听见，不理他，或是转过身去，故作疑惑地问：“你说啥？我咋听不懂？什么菜票啊？”这时的海子才敢正眼看英子一眼，说：“没，没什么，谢谢你。”英子分明看到海子眼里的感激和脸上的红晕，英子很开心。慢慢的，海子的优异成绩和博学得到了同学们的一致认可，都亲切地叫他“活字典”，海子也逐渐地克服了自卑心理，跟同学们的交流多了起来。
　　 五 火灾
　　 高二下学期刚开学，英子发现海子没来上学，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班主任刘老师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春节期间，海子家由于别人放冲天炮引起火灾，因为是晚上，家人都在睡觉，海子和弟弟睡在楼上，靠一个木头梯子上下。海子让弟弟先逃生，火势迅速吞噬了整个屋子，他来不及跑出，被烧成了重伤。听到这里，英子的眼泪出来了。英子是班长，又是校学生会干部，征求了班主任的意见后，英子发动了学校为海子的捐款行动。海子的同班同学每人一个募捐箱拿着，挨着教室为海子搞募捐。英子干爹也发动了学校及一些村民捐了款。当英子及学生代表带着几千元钱到达县医院的时候，海子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眼珠子在转。海子的父母和弟弟所幸没有受伤，在病床边心疼地抹着眼泪。英子代表学校将钱交到了海子母亲手中，海子母亲感激得一个劲地说着感谢的话，伤心的泪水并着感激的泪水混合着流。英子看不下去了，转身跑出了医院。
　　 海子整个学期没来上学，出院后在只剩下了几面土墙的家里养伤。一个学期下来，海子的身体恢复了，可海子再也不敢照镜子。海子的面容在火灾中毁了，一块疤连着一块疤，一直到脖子。由于没钱，海子不可能去整容。海子只能更自卑地低着头，再也不敢扬起那张原本很帅气的脸，怕把别人吓坏。
　　 高三前的暑假，英子及班里同学小范围地又捐了一次钱，去海子家里看海子。海子没想到同学们来看他，又感激又窘迫。家徒四壁，连个坐的椅子都不齐整。同学们都劝海子回去读书，还传达了校长的话，说是会减免海子的学杂费，还会视海子的学习成绩奖励海子奖学金。海子含着泪点头。
　　 六 高考
　　 英子保持着一贯的成绩，高考时考上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海子也很争气，尽管一个学期没来，但学习成绩没有受很大影响，也顺利地考上了本科。当大家都为海子高兴的时候，海子面试没过关。学校将海子的档案连投了3所大学，结果都一样，面试不过关，没被录取。大家心知肚明，知道海子为什么面试不过关，一个个恨得跳起脚来骂娘，但也无可奈何。海子默默地卷起铺盖，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学校。
　　 海子一个人走在回乡的路上，铺盖卷搭在背上，太阳毒辣辣的，海子没有感觉，海子也没有流泪，他的泪都流进了心里。往常经常走的一条路，突然间变得那么地漫长，总也走不到头。几只乌鸦也像叫丧一样，啊啊地一遍遍从上空飞过，压抑得海子只感觉灵魂出了窍，自己已经找寻不到了自己。考上了大学不能去，对海子的打击比什么都大。他改变命运的唯一一把钥匙丢失了，那扇通往象牙塔的纯美之门在他面前轰然倒塌，他在心里一直向往着的一个梦也被残酷的现实彻底摧毁，那条一直在风雨中飞舞，引领着海子前进的黄丝带，海子好想抓住，却再也没有了勇气与信心伸出手去。
　　 海子将自己关在了家里几天几夜，不吃不喝。重新走出来的他，面容憔悴，脚步不稳。他将所有的书用蛇皮袋装好，放在了看不见的地方。拿起锄头，干活去了。海子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也知道自己以后该是怎样的生活。
　　 七 探望海子
　　 英子考上重点大学后，英子爹英子妈逢人便说：“以前老抱怨我家英子是来索债的，现在看来，这孩子是来还债的，我们脸上都有光啊，没白生她，当初若让我再多怀2个月，受再多的苦，我都乐意。”英子白她妈一眼，说：“妈，也不想想，再多2个月，我还出得来吗，还不没出生就打道回府向阎王爷报到去了。”英子妈听到这些个不吉利的话，作势要打英子，英子趁机撒娇，说要去看看干爹干妈。其实，英子是更想去看看海子。英子妈答应了，买上好些礼物让英子带着。英子独自一人走在路上，虽然考上了重本，却没有那份该有的喜悦。英子又一次感觉愧对爹妈，她是爹妈的骄傲，是爹妈的指望，可是，可是，英子不敢再想下去，怕自己不孝，又怕…..。英子越想越怕，索性不想。英子这一次一点儿也不觉得提着的物品重，脚步快速，熟门熟路地直奔干爹家。到了干爹家英子让干爹陪着去看海子。干爹也一直很同情海子的遭遇，也想好好地同海子谈谈，便欣然与英子一同前往。
　　 到了海子家，海子不在，去山上干活了。弟弟去叫他，告诉他说王校长和英子来看他了，海子站住，停住了锄头，眉毛紧蹙，抬头望天，想了会儿，然后告诉弟弟帮他好好招待王校长和英子，也代他说声谢谢。他不回去。英子不甘心，一连去了几天，都没见着海子。英子知道，是命运的捉弄也好，是故意的人为也罢，从此，海子与她，隔了千山万水。
　　 八 一篮子土鸡蛋
　　 英子读大学后，给海子写信，海子从来不回。英子大学4年，成绩照样保持着优异，毕业时留了校，在大学里当了一名教师。从干爹的来信中英子陆续知道，海子凭能力在乡中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很受学生欢迎；海子结婚了；海子有了一对龙凤胎。英子看着信，有开心，也有失落，她确实很替海子高兴，但失落也如影随形。一份复杂的情感在英子的心中翻腾。英子理解海子的选择，海子心中的那道坎迈不过去，舆论与压力也让英子处于“剪不断，理还乱”的境地。英子只剩下了祝福。她写了祝福的信，尽管她知道海子不会回信。
　　 毕业2年后，英子准备结婚了。在结婚之前，她独自去了趟家乡。她买了好些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还特意选了条好看的围巾，去看海子。
　　 海子在家，这次他没有躲避英子。见英子来了，海子没有直视她，只说了句：“来了。”搬了把椅子给英子。英子环顾了一下海子的家，家里依然没有几样像样的家具，但很是整洁，看得出海子的妻子是一个很贤惠的好女人。海子搬的这把椅子也分明是海子自己做的，做工很粗糙，但稳当，坐着不会担心摔跤。英子故意坐在海子对面，海子不好意思，说：“面对着这么一个丑陋的人，怕你看着恶心，还是不要这么看着为好。”英子笑着说：“海子，看你成了家，做了父亲，听干爹说，你不仅是一个很称职的丈夫和父亲，还是一个很受欢迎的老师，我为你高兴，也从来没有觉得你丑陋过，你看，你的孩子，你的学生，你的妻子，不是都很喜欢你？”第一次，海子跟英子开心地聊着天，聊得很多，彼此的心也开阔了很多。临走时，英子将她来时特意挑的围巾送给了海子的妻子，给两个孩子每人送了200元钱。海子坚决不收，英子坚持要送，说不收就是看不起她这个同学。说完，回了干爹家。晚上聊天时英子问干爹，海子当了民办教师，怎么家里还是蛮贫苦。干爹告诉英子，海子将本就不多的工资支助了2个大山里的失学儿童。听到这，英子笑得很灿烂。
　　 第二天，英子从干爹家返回城里，便起了个大早。走到半路的时候，突然看到海子在前面。近了，英子看到，海子手里提着一篮子的土鸡蛋，脚不时地踢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子，不安地等待着。看到英子来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返回，便在这等你，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好，农村也没什么好送，就送你一篮子的土鸡蛋吧，作为你没用的海子哥送你的嫁妆。”英子眼睛定定地看着那一篮子土鸡蛋，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英子一路带着这篮子土鸡蛋上了省城。
　　 同事们见了问：“英子，这啥？”
　　 英子笑嘻嘻地答：“嫁妆。”
　　 未婚夫见了问：“怎么有一篮子土鸡蛋？哪来的？”
　　 英子笑呵呵地答：“嫁妆。”
　　 未婚夫摸摸英子的脑门：“莫非，犯傻了？”
　　 英子笑笑，只说，结婚那天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