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泊行
　　
　　 1.
　　
　　 见过船在水里经过吧，它从容不迫的从远方驶来，柴油机的声音嘟嘟地在你耳中响着，它仿佛故意来看望你，嘟嘟地和你讲着从远方带来的故事,它的故意要告诉你，一条河，很长，你看不到来处，也望不尽去处。而它，一条船，来自远方,去向远方，像一个远方派来的间谍，就是这么一个从容不迫的经过，便把远方的诱惑带到你的心里。它不约自来，就是为了让你的心跟着柴油机声嘟嘟嘟地跳，跳向那看不到的来处，那望不尽的去处。
　　
　　 也许，你曾走过许多地方，沿着河岸，沿着铁路，沿着海，你走过许多城市、山村，草原、沙漠……而脚步走过的土地，总有一些东西想要留住你，或被你自己留恋而不舍离开。比如一份稳定而舒适的工作，一个承着你理想的舞台，一个阳光明媚而适合定居的城市，一个知心且美丽的女人……
　　
　　 也许，一路奔波，你会感到疲惫，你突然想到了回家，而你正当中年，还未到告老还乡之日。可你就那么回来了，不需解释，个中缘由全放在心里，一个人慢慢去体验，享受或承担。一条河有多长，岸便有多长。河的尽头是岸，岸的尽头又是另一条河。你一条河一条河去漂泊，一个岸一个岸去停留，始终找不到你故乡一样的岸。即使有一个岸与你的故乡的岸一样，一样的码头，一样的树，一样的建筑格局……可你还是感觉不到它们的一样。你走到年少时坐过的岸边，望着河水千年不变地从你的身边流过，你与从身边经过的船一样从容不迫地相遇，擦肩，而别！
　　
　　 而奔波后回来的人，经过河水的奔腾，复归平静，在小城的水边安顿着人生繁华落尽后的剩余时光，是旧时王谢堂前燕般满是废墟感地嗟叹，还是看水还是水的从容满足。
　　
　　 也许人生的所得和所失，对于河流，不过如此，河水将依旧从容不迫地流向远处。或许青柳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终还是回到了水边。而她对水的爱与恨，个中情感，除了守一份在心底，便全交付与给小城的河流水了吧！
　　
　　 2.
　　
　　 我偏爱淮安城，即便它没有那闻名全国的淮扬美食，没有那些千年的古镇，淮河流域文化，只要有那密布全城的水，我对它的爱便是无以复加的。
　　
　　 淮安城里水多，古黄河、运河，盐河苏北灌溉总渠穿城而过，与境内其它内河湖塘纵横交错，形成一个水网，将淮安城网在水里，也将经过居过淮安的人网在里面。淮安城的水是湿软地，将城里的一切人与物都温在它的怀里，像个母亲。或许淮安就是以它的柔情和母性的光辉打动了那众多的古今帝王朝臣，文人墨客。李白第一次来淮安时就吟诗道：“暝投淮阴宿，欣得漂母迎。斗酒烹黄鸡，一餐感素诚。”而东晋诗人陶渊明与淮安素不相识，却在诗中写道：“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漂母便是淮安水边的的个凡妇。可见淮安的水是出名的，它养育了慈爱的漂母，也养育了一饭感恩候的韩信，还有许多朝朝代代的文人武将。北宋诗人苏轼对淮河就比较钟情，一生之中数十次来淮安，他在《淮河晓发》里抒发了自己忙忙碌碌生活的感慨，而这感慨中也总忘不了要提一提小城的水的。诗云：“淡月倾云晓角哀，小风吹水碧鳞开。些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当然，他们喜爱淮安，歌颂淮安不一定就是因为爱淮水，说不定其中某个诗人因为嘴馋，一不小心尝到了淮安的美食，所以就忍不住地赞美；说不定，某个诗人是喜欢上了这里纯朴的人情物里；也说不定，某一位因为看到小城里如水的姑娘而动了心，古时的文人多含蓄，表达个东西七拐八拐的，小城的姑娘被相上了自然是要受赞美的，在那七拐八拐的抒情中，小城多少是要沾点光的。
　　
　　 然而，淮安的水再美，也并不是人人都是喜欢的。比如一个在北方高原旱地上呆惯了的汉子，性子里满是爷们的粗犷豪爽，它未必就喜欢这南方小城水的柔情秀气。比如一个人，它就喜欢大山大河大海的壮阔之美，淮安的水桥古镇的“小气”在他眼里恐怕是要被瞧不起的。比如一些人，他们天生遭过水的残害，或天生晕水怵水，他们自然也是不会喜欢这小城里的水的。可我不管这些，我爱水自有我爱水的道理，就像小城里每一爱水的人也自有他们爱水的道理，当然，小城里是有人不爱水的，它不爱水也有它不爱水的道理。
　　
　　 我有一个朋友叫青柳，她就“讨厌”小城里的水。青柳早年住在小城的桃在岛，桃花岛以前不叫桃花岛，叫果园，好像也叫柳树湾。青柳后来嫁给了陈扬，就住到了运河。桃花岛有很多柳树，也有很多果树。淮安人起名非常随意，比如一个王家的媳妇生了男孩，趁巧外边下着雨，那么大人们就给这小孩取名王雨或者王宇，如果要是名字需取三个字，正好听到天空打了个雷，那就取名王雨雷，如果是女孩，就取名王雨或王羽，三个字就可以用王雨羽。青柳的名字就是父亲随意取的。青柳的父亲叫庄树槐，庄树槐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青柳，青柳的妹妹叫青苹。庄树槐家里有一个很大的果园，果园里种苹果树、梨树、桃树，柳树，杨树。果树在园子的北边，杨树柳树在园子的南边，各占园子的一半。庄大爷几年前给青柳谈了个对象叫邵大成，邵大成没有兄妹，家里也是种果树的，邵大成家的果园子比庄大爷家要大三个。庄大爷把邵大成说给青柳，青柳听了后不说话，以后就都不爱和人说话了。庄大爷知道青柳的变化是因为对这亲事不乐意，就劝她说，人家邵大成家果园那么大，家里又有几个房，要是到了他家，一辈子是不用愁吃穿的，是享福的。庄大爷说的他就是指邵大成，庄大爷不知道青柳心里已经有人了，他竟然悄悄地和邵家把青柳的亲事给说定了。青柳知道了这事，就找父亲庄大爷哭闹，她说她爱上了弄船的陈杨，要嫁就嫁陈杨，邵大成她就是死也不会嫁的。庄大爷就生气了，说亲事都定了，不嫁也得嫁，青柳就真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要寻死。张大爷看到女儿下决心的伤心模样心立马就心疼了起来，他知道这事是没法往下作主了，只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出去了，之后谁见到庄大爷，总是紧紧地锁着眉。
　　
　　 后来青柳嫁到了陈杨家，邵大成却又跑来提亲，说她想娶青苹，他和庄大爷说他本来就是爱青苹的，原来只是他的父母喜欢着青柳，他并不喜欢青柳，他那说话的样子十分认真。青苹也很高兴嫁给邵大成。张大爷紧锁的眉就舒展了。可张大爷一直不明白，青柳一向不爱出门，是怎么认识弄船的陈杨的，而且两个人还爱上了。
　　
　　 一年二月二，青柳回娘家，张大爷就问青柳和陈杨是怎么认识的。青柳已经是个有小孩的母亲了，她听到父亲这么问，脸还是如小姑娘般变得红扑扑的。青柳就说她几年前一次去家住运河边的姨娘家探亲，下午她无事就跑到码头玩，刚好逢上陈杨出船回来，陈扬问她是哪儿的人，她们就这样聊上了。陈杨一见到青柳就十分喜欢，他不知疲倦地给青柳讲着下船的经历，讲岸上的见闻，讲风雨天里如何斗风斗雨的危险，陈杨的口才好，说话时嘴角总挂着笑，讲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青柳，他眼里的风情像桃花岛果园里的桃花，无限柔情，把青柳的头看的低了，又低了，恨不得低到水里去。青柳看到水里自己漂亮的脸蛋，多红啊，像果园里红透的苹果！陈杨告诉青柳他每月十五六左右是不出船的。青柳就说，她十五六一般都会来姨娘家的。
　　
　　 青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喜欢上陈杨的，她觉得陈杨的故事真是太美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和小城一样吗？有桃花岛那么美的果园吗？每次陈杨和她讲外面的事时都一脸陶醉的神色。她太喜欢听陈杨的故事了，不仅故事好听，陈杨的声音也好听。她觉得陈杨和邵大成可不一样，陈杨是去过外面的世界的，有见识，而且比起邵大成那文文弱弱的模样，陈杨那一身黝黑健硕的身板让她十分喜欢，青柳想，要是没有这样的身板，大概是闯不到外面的世界的吧。
　　
　　 庄大爷明白了，青柳每次去姨娘家不是探亲，而是幽会去了。青柳，陈杨，杨柳青青江水平，杨柳依依……庄大爷的果园里杨树柳树也是种在一起的，也算是张大爷种的缘吧！庄大爷听了青柳的故事，哈哈大笑，说好，杨柳依依，好嘛！
　　
　　 杨柳依依，的确让人向往。青柳和陈杨把日子过的不声不响，平静而富足。青柳到哪儿都是一股新鲜劲儿，每次上岸，她总买一堆时尚新潮的玩意儿，行船时，她伺候完男人的吃穿，就把玩那些从岸上买来的玩意儿，晚上，如果有力气的话，她和陈杨就变成鱼水尽情欢着！如果日子就这么一直持续下去，自然是没有什么话说的，青柳也是不会说恨水的。可是，谁也不会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谁也无法左右宿命里的福兮祸兮。
　　
　　 在淮安，坐月子是不兴外出的，做女人的只呆在屋子里，不用出门，不做任何家务，享受着一家人最周全的伺候。青柳多幸福啊！享受着这有点接受不过来的老佛爷般的服侍，心里在盘说着以后美好的日子，她打算月半陈杨回来后，她就和陈杨一起下船去，她要让孩子在她们俩的身边长大，她要让孩子看看这外面的世，她实在有点受不下闷在家里的枯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陈杨会不回来了，而且就在她准备好和他一起下船的时候。
　　
　　 婆婆把陈杨坠河的事告诉青柳的时候，青柳正在压井打水，婆婆的话还没说完，只说到陈杨撞船坠水时，青柳就倒在了井边，醒来的时候青柳就哭，哭自己苦命，骂陈杨混蛋……婆婆一看到青柳哭，就也跟着哭，整整有三天，婆媳两人一见面就哭，后来哭到眼泪干了，婆婆就和青柳说，让青柳重找一个人家，青柳不同意，一个劲地摇头，接着哭，青柳哭着说，她要一个人把杨柳养大，杨柳就是青柳和陈杨的小孩，名字是陈杨取的，陈杨活着的时候说，没有杨，没有柳，就没有陈杨柳。
　　
　　 十来年前，邓丽君，韩宝仪，龙飘飘……这些甜歌手在淮安很风行，大街小巷都飘着“昨夜星辰、小城故事……”青柳有一个录音机，是以前和陈杨下船时在岸上买的。青柳在市里的一家服装厂工作，做质检员，一周有两天假。每天下班时，她就常坐到码头上看水看船，想着心事，这些时候都是录音机陪着她。假日时，她就回到桃花岛，她回桃花岛也去河边，桃花岛边上接着古黄河，不过古黄河里不准行船，她就坐在岸边看水，有时也会望望附近邵家的果园，青苹和邵大成整天就呆在果园里，不用下船，不用外出，哪儿也不用去。青苹已经生了三个小孩了，一定忙坏了。
　　
　　 我丈夫经商，逢假日最是忙碌的时候，通常是不回家的。我就一人住在桃花岛，青柳回桃花岛时经常找我，有时让我陪她一起去看黄河，时常，晚上她就在我家睡，我们聊着细细碎碎的生活，聊到工作趣事时我们就没心没肺地笑，聊到伤心处，两个女人就孩子般哭到一处。我和青柳在一起，就像两个孩子在一起，没有一点距离感，没有一点成人间那些顾忌和防范，永远都是话刚浮出心里，就到嘴里了。青柳喜欢听歌，走到哪她都带着她的录音机，她是邓丽君，龙飘飘一类歌手的歌迷。我也常听到她轻轻地哼歌，她听的最多的哼的最多的都是龙飘飘的《忆往事》：
　　
　　 忆往事悄悄地溜走
　　
　　 就像流水永不回头
　　
　　 不回头不回头
　　
　　 不停留不停留
　　
　　 看那江河的水悠悠泪长流
　　
　　 江水问你为了谁忧愁
　　
　　 ……
　　
　　 我早已搬出了桃花岛，住到了小城最北的火车站旁，偶尔青柳还会来找我玩。一次，她告诉我说现在城市的运河在修建，要建几十里的观光带，她家的房子将被拆了扩河，我说以后运河一定美极了。青苹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下，告诉我说，她要搬家了，带着小孩去南方读书，她顺便帮老板去管理一个分厂，她的小孩已经五岁了，和陈杨长的十分相象。她说着眼里就湿了，说还真有点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她，一个交了这么多年心的朋友，就这样突然走了……我问她为什么要走，她又愣了愣说，她不喜欢运河，不喜欢这个城市，不喜欢水。
　　
　　 我明白她的话，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水却还常去运河边看水，也知道她说的这不喜欢里也有喜欢。五年了，或许她早就应该出去走走，五年，她已经给这条河太多的情感，她恨河水夺走她的一切，也珍惜河水给予她的一切。或许恨与爱都是一个负担，她应该放下，选择离开。
　　
　　 《诗经》里说：“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河水流经淮安，流经一个凡妇的心灵，奔腾过后尽是忧伤沉重。然而这忧伤沉重却有朝一日转变成了一个凡妇心里全部的美好。我如何也想不到，离城八年，青柳又回到了淮安，并且又住在了运河边，并且打算在这里终老。
　　
　　 淑人君子，怀允不忘。因为爱，因为恨，青柳不得不住这条已流经她生命的运河畔，从容不迫地安顿着她铅华洗尽后的剩余时光。
　　
　　 周泊行
　　
　　 2012-2-25淮安汇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