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好长一段时间住在市郊高教园区附近的一个地方。每天要坐着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到市区上班，在某写字楼里过着所谓都市白领的生活。我常常独自坐在靠边的座位上，长时间的行车中，脑子里满是胡思乱想，往往有些创意在这个时候出现，也往往有些创作灵感在这个时候涌出。
　　 单位里上午八点半上班，下午五点钟下班，中午休息一会，一天七个小时。由于单位小，平时较为宽松。但我不想摆老资格，因此几乎每天在七点钟以前就得出发。
　　 有一天，我下了公交车走进公司所在的大厦时，忽然发现有一位与我同车的女孩子竟也是在同一幢写字楼里上班。她身材娇小，有点瘦。穿着一件黄色上衣，下着一件牛仔裤。显然她也注意到我了，朝我看了看。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好像投过来一注脉脉的月光，使我不由自主地心跳了一下。
　　 她在十三楼，我在二十五楼。估计她是做文员的工作，因为临上楼之前，她总是去十三楼的信箱内拿信件和报纸。后来我才注意到，她租住的地方也离我不远，大约就在我出发时的下一站。
　　 由于这个巧合，使我们每天似乎都在注意这个事情。每次上车后，快到她那个站时，我就朝门口或车窗外站头看了看，而她进车厢时似乎也特地朝车厢内扫视了一下。我们似乎都想认识对方，但似乎都不敢主动开口。
　　 她长得不算漂亮，脸色很白像是有点失去了血色。嘴巴微微翘着，鼻子有点扁扁的。平时戴着一只耳机，不管是上车还是下车、在电梯里，都在默默地听着，好像是一个自得其乐的贪玩的孩子，并且听得很投入。有时在车里，不知不觉中哼出了声音，全车人都听到了，但大家都没有说，也没有人笑她，宽容着一个小女孩的娇纵。
　　 我在单位负责网络品牌推广跟网上招商工作。这是一家家庭式的休闲服企业，全“公司”规模最大的时候也不过六七人，按照老板姐夫的说法：船小好调头。老板是总经理，老板娘管财务兼管设计，老板的姐夫担任副总经理，兼管下面一家品牌专卖店，平时很少过来。下面请了几个人：一名仓库管理员，一名营销人员，担任所谓的招商部经理，还有一位刚大学毕业没多久的小女孩做文员，负责打字、接电话之类的杂务。后来，又来了一位营销副总，负责品牌运营及网络拓展总体把关。
　　 我是一个很不爱出风头的人。在这里上班开始只想韬光养晦，平日里只是埋头做事，兼接接电话什么的，别的一概不管。业余时间则在一家文化公司担任董事长助理兼策划部经理，负责筹办一家文化杂志兼文案活动策划，过着受另一批人尊敬的生活。这段时间内，我曾成功策划两次较大规模的画展，为来自北京、江苏等地及澳大利亚的国内外知名书画家推销字画；其中一次与市内某单位合作，还邀请了主管文化的某位市领导出席。
　　 后来，不知怎地被他们知道了我的一些长处，营销副总突然向老板建议给我增加了工作量，笑嘻嘻说是能者多劳。于是文字之类也给我搞，不很繁琐的平面设计、图像处理及电脑维护、网页修改等事务也给我做。还准备由我负责编辑报纸，后来不了了之。
　　 老板先是在香港注册了一家公司，又在这个城市注册了一家公司，然后声称是香港某知品牌中国区发展总部，款式由老板娘请人设计亲自把关，然后拿到邻省的一家厂家OEM贴牌加工。除了偶尔参加一下展销会、在报纸上刊登一下小豆腐块广告外，平时的对外宣传推广几乎全部是靠网络宣传，因此我的工作显得特别重要。许多客户都是从网络上知道了我们的这个牌子，然后才慕名而来。这个明显地带着一些擦边球性质的牌子，分明与美国某知名休闲装品牌有着相近的名称，致使好多人打电话过来时都以为是那个牌子的大陆总代理。
　　 我们几位同事年龄相仿，即使那位营销副总也不过只高我们几岁。于是，每天一起到楼下的一家餐馆吃饭，嘻嘻哈哈地没有一点规矩。已婚的副总老爱在我们面前谈起恋爱经，吹嘘他在我们这个年龄段时就已谈过六七任女友的丰富恋爱史，这时我也会反击笑他是七手货。
　　 有一段时间，突然不见了她，我心头似乎感到了一点点的失落，心里在猜测她莫非辞职了还是请长假？就这样我独自上车下车又过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终于，有一天她又出现在车上了，这使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高兴。
　　 当我们下了车，一起乘着电梯上楼时，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站在前面的她，突然转过头来向我微微笑了笑，似乎想跟我说话，眼睛扑闪扑闪的，带着热切的光。这种奇异的眼神竟使我内心扑扑乱跳，于是我突然也有了一种冲动，很想向她微笑着说一声——你好！然而，矜持的我，嘴巴动了动，终于未能开口吐出第一句话。不一会，十三楼到了，她迟疑了一下，随即步出了电梯。电梯门一下子又合上了，我盯着不锈钢做的门，懊丧得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这次沉默竟使我再也没有机会与她交谈。
　　 那种眼视，像是一位久违了的老朋友的……
　　 最后一次回公司，则是我离开这家公司，跳槽到了另一家鞋业集团上班后的第十天。我在新单位请了假回来结工资，中午同事们嘻嘻哈哈地拥着我下楼吃饭，说我找到好单位必须请客。
　　 当我在电梯里谈着新单位上班的情况时，十三楼到了，电梯门一打开，进来了一位小女孩，正好又是她。她朝我看了看，又是那种久违了的眼神。我看到了她，谈得更起劲了，她也似乎在注意地听，然而到一楼后，我就被同事们簇拥着去酒店吃饭去了。我回了一下头，发现她在后面低着头，默默地走着。
　　 当然，以后不再见到她了。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我猜应当是我们那边人，因为有一次我下车，正好接到一位在这里做律师的同乡的电话，当我这个所谓温州人对着手机说着一口与温州话相差十万八里的闽南话下车时，发现随后下车的她频频回头看我，好像是听得懂我们的话。
　　 每当起想旧单位，想起旧同事间的温馨，也会想起那段时间，总会想起一个默默的女孩子的眼神。
　　
　　
　　 夫差幽灵的自述
　　
　　 孤名叫夫差，本乃吴国之君。难以忘怀的那是怎样惨痛的一个日子啊，与越军作战败回来了的父王，浑身是血，躺在床上，临死前攥住我的手说：“不要忘记报仇哇！”孤流泪了，默默地点着头，自心底里记住了这个遗嘱，也记住了这个深仇大恨——我要打败越军！我要为父王报仇！
　　 每当经过宫门，宫卒就会如期地朝孤喊：“夫差！你忘了越王杀你父亲的仇吗？”孤闻之如雷轰顶，流涕说：“不，决不敢忘！”那时，举国上下同仇敌忾，齐心协力，谁忘了这个深刻的仇恨呢？
　　 经过几年的努力，孤终于练成了威武强壮之师。接着，孤出兵在夫椒击败了杀父仇人——勾践的军队，并乘胜攻入了越都。
　　 我们打败敌人了！我终于为父王报了仇了！那时，孤是多么地高兴呵！
　　 ——父王，您听到孩儿的呼声了吗？父王呵，你是否还在念念不忘你的仇恨？而今，孩儿已经替您报了！已经替您报了！
　　 勾践投降了我，并装出一副极其可怜的样子，带着君夫人、臣下范蠡，来为孤做牛做马。三年下来，他竟如一日。孤深受感动，自己良心受到了强烈的谴责：我是不是太过份了？是不是对他太残忍了？让他堂堂一国之君，竟做我马前的一名奴隶？
　　 心慈手软的我，终于还是放归了他——有谁会料到，这竟然会是一种纵虎归山的结局？古来胜者为王败者寇，是非功过任由述说，我只能痛悔自己当初的一念之仁。然而更为惨痛的的是，勾践回去后，一直保持着谦恭的姿态，还送来了大量的钱财，送来了越国的美女西施。
　　 我对西施是一见钟情，为她的美丽所感动，为她的舞姿而喝彩，为她的气质而神魂颠倒……我终于坠入了爱河，而难以自拔。
　　 西施利用她天生的丽质、虚伪的爱情欺骗了我，使我不爱江山爱美人，消磨了原有的雄心壮志。我还听从了被勾践收买了的贼臣伯嚭的馋言，逼死了犯颜直谏的伍子胥。我还轻信勾践的花言巧语，收受越国进贡的经煮过了的稻谷。结果那年吴国颗粒无收，百性怨声载道，士气不振，国力渐衰。终有一日，越兵入境，攻克姑苏，我这才幡然悔悟……
　　 兵败如山倒，千言万语难以表达我的悔恨心情。堂堂一代霸主，岂能向马槽小儿屈膝下跪？孤再也无脸见人，惟一死以谢天下……
　　 我对不起伍相，我对不起沦为亡国奴的吴国万民百姓，我对不起吴国的列祖列宗，有谁能体味我的愧疚之心？刀山剑丛，不曾眨眼；金戈铁马，岂曾退缩？大丈夫男子汉顶天立地，死则死耳，有何惧哉？然而我千丝万缕无尽地牵挂、剪不断理还乱的却依然是她……
　　 ——西施呢，西施呢，我的爱妃呢？她现在何处？她是否还会依然象昨日那样地如一只可爱的小鸟般地飞到我的身边？
　　 西施呢，西施呢，我的爱妃呢？她现在何处？我多想再见她一面！此后再也无人象孤一样保护她了，她是否也会为越军所害，临死前伏在孤之尸体旁痛哭？
　　 西施呢，西施呢，我的爱妃呢？她现在何处？孤死后她是否会被迫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
　　 直至我死后，一脉孤魂随风飘荡，我方才看到了——西施，我所爱的人呵，她、她、她——竟然欢呼雀跃地跑着出去迎接越国的攻吴大军？！
　　 我无颜去见伍相，我无颜去见曾经奋勇抗敌的国殇，我无颜回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只能是一脉孤魂，游荡在荒山野岭。让狂风猛打我的身，让豪雨击痛我的心。
　　 我恨勾践，但与其说是恨勾践，还不如说我恨西施。她不但害得我国破人亡，害得我成了无家可归的荒野孤魂，她利用女性特有的敏锐的心计，成全了自己为国献身的美名，使我成了遗臭万年的昏君、暴君！受到后人无尽的嘲笑与唾弃！更不可原谅的是，她骗取了我的感情，使我多年来一直将她当成我的红颜知己——我真的以为她是爱我的，一直这样认为。
　　 天哪，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事实啊？难道真爱就会有错？难道真心付出得到竟是这样的一种回报吗？难道一切都是虚假？一切都是欺骗？
　　 面对皇天，我无泪；面对后土，我无语。
　　 惟有一脉孤魂，朝西幽幽呜咽而去……
　　
　　
　　 【附记】常在网上见有网友作《西施》，从数千年来传统观点，褒西施而贬吴王，乃作此文反其意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