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深秋已经很冷了。母亲将我从床上哄起来，说已经是几天几夜没出门了，就算是出去透透气，走走也好。要我陪她出去逛逛。事实上我从天津回来之后，除了去北京看病的时候迫于无奈要出门之外，一直在家里呆着。
　　 暮色沉沉，我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禁不住有些瑟缩。脱掉身上的两层薄棉衣，打开空调的制暖开关。其实江南的空调很少用来制暖，尤其是冬天未到的时候，但我实在冷，尽管穿了很多衣服。屋子里吹过一阵热风，使我缩着的脖子稍许恢复了点正常。换上牛仔裤还有一件红色的休闲外套。这套衣衫是前几天从北京看病回来时买的。因为他说，我完全可以穿得休闲些，像他的那些朋友一样，不必要总是套装。想来也是，我还算年轻，有时候似乎可以抓抓青春的末梢。而且，他喜欢，我就喜欢。
　　 终是不熟北京的商城，要买一套LEE的牛仔系列还要转几层楼。挑外套的时候有些迟疑，不知道是选我喜欢的黑色好，还是选他喜欢的蓝色好。结果两样都没选，陪我看病的母亲拎起那件大红的外套，毫不犹豫地将我手里的蓝黑两色放回衣架：“安笛，你不要再穿这样暗色的衣服了，穿红色吧，看来气色会好些。”
　　 看着母亲几天里白了许多的头发，我微笑着点点头，将红色的外套穿在了身上。红色总是能添些喜气的，镜子里苍白的脸没有那么吓人了。将一顶小薄昵帽覆在头顶上，那是巴黎最新款的，母亲托了在法国的表姐带回来。最近头发掉得越来越厉害了，化疗的副作用。一套行头总算让我感觉不太像病人，我歪歪脑袋打量了一下自己，甚至给我添了一份俏丽。
　　 晚饭是母亲陪我吃的，这段时间以来，她几乎寸步不离地照顾着我，甚至要求我睡觉时不要把门锁死。看着她欲言又止，我总是点头微笑。我知道她是担心我睡着会有什么意外。其实也没什么，我还不至于虚弱到这个地步。饭桌上我想了几个笑话逗她，两个人笑的时候，眉间眼梢里都带着一份苦涩，她是为着我，我是为着他。
　　 给父亲带了饭过去。父亲的嘴被母亲养得很刁，快餐总是没有家里的饭菜好吃。我跟她两人晃晃悠悠在路上走，鞋子敲在路上发出笃笃的声音，经过小巷的时候显得有些孤寂。陆易在外面也总是吃不好。每次人多的时候他就吃不下东西，或者是应酬的关系，我老是担心他饭没吃，酒喝多了胃会痛。有时候他回来的时候我做一些家常小菜给他下饭，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心里总是添着些许愉快的。
　　 母亲问我，陆易这几天有没有打过电话来。我笑着点点头：“有啊，每天都有。啊，对了，妈妈，我想顺路去同学家看看，你先走吧，一会儿我到爸爸那里找你。”
　　 母亲看了我一眼，答应后走了。我转过头去看漆黑的树丛，笑容从脸上消失。我和陆易是有每天通电话，只不过是我打给他，然后语无伦次地说一些事，接着总是听到他说忙，过会儿打给我。但每次都是我久候不来，然后再打过去听到电话里失去耐心的话语。渐渐地我对电话有一种恐惧感，我总怕自己说错话惹陆易不高兴。每次和陆易说话我总感觉万分沮丧，它使得我显得那么拙劣。它是唯一牵系着我和陆易的联系的工具，我总盼望着能从里面听到一些令我高兴的事，比如他将结束这个漫长期的工作日期回到我身边；比如他可以容许我撒撒娇诉说一些体已的话……但我总是失望。我又不能不打电话给他，否则他不会打来给我。可当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白天他总是在忙，晚上又说到我该睡觉的时候，每次三句两句打发完了之后挂机，留下我在电话那头泪流满面。
　　 一路走得漫无目的，忽然苦笑着发现自己真没有什么朋友可以说说话解解闷。路边有个花店，想来是我中学里一个同学开的。毕业之后就没有联系，前段时间忽然发现她在这里开了一个花店，信步走了进去。看到她正低头在折一朵纸花。跟她点头打了招呼，还有她的丈夫。时间过得真快，眼前仿佛还是两个女孩子吃吃笑着一同嬉戏的光景，一转眼她成了他人妇。看着她微隆的小腹，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温馨甜蜜。
　　 “安笛，听说你有男朋友了，还是个大帅哥？怎么不带来让我们瞧瞧嘛？”艳一脸的笑意。
　　 我笑了笑：“他忙啊，很少有空，下次有机会一起吃饭。”
　　 “好啊，我就知道，你的男朋友一定比我的好，瞧我老公那傻样，下了班一定要说来帮忙，怕我累着，可是笨手笨脚的连束花都包不好！”艳娇嗔着捶了一下她先生的肩，看着那个有一张娃娃脸的年轻男人傻笑。
　　 我一时间竟然接不上口，笑着跟她道别，又走向了马路。出门迎面就是一股微凉的风，我将冰凉的手插到了口袋里。
　　 多温馨的场面。其实我也只是需要这样一个家庭。不需要很奢华的局面，有一个家，有一个或两个天真的孩子。认识陆易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这种美丽的幸福马上就要降临到我身上。年际而立的他有着他那个年龄的人该有的风度，有着稳定的事业，男人的不羁和气质在他身上显得那么引人注目。
　　 当我第一次见到他，任他牵着我的手揽着我的腰开始吻我的唇时，我就以为我这一生一世将于他长相厮守了。我放弃了我在家乡的工作跑到他所在的那个城市，我开始学着如何做一个贤妻良母，我甚至停了一些长期服用含有激素的药，因为我打算做一个母亲。但是后来陆易告诉我，没有婚礼，不会有婚礼，因为他有婚姻恐惧症。当时我以为他是开玩笑，但后来他板着脸像看恐龙一样问我：“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喜欢结婚吗？结了婚又怎么样？我们这样住在一起不是挺好吗？”
　　 我有些懵，同居对我这个尚未完全从传统礼教中解脱出来的女人来说，始终觉得不是长远之计。但是，陆易喜欢，所以我不好勉强他。我们的关系那么融洽，包括在床上的。也许，也许我们可以这样一辈子，他会好好爱我，那么，结婚不结婚，又有什么关系，毕竟那薄薄一纸婚书代表不了什么承诺。我自己安慰自己。
　　 所以我安了心住在他在天津的那套房子里，将那里布置得像一个温馨的小窝。偶尔听着家人的问候，总是让他们放心。
　　 幸福总不会很长久。比如，父亲生意的亏本；比如，陆易的事业出了差池；又比如，医生告诉我我的骨头发生病变怀疑是恶性肿瘤……
　　 我开始一整个月一整个月见不到陆易了。他总是出差，新加坡，巴黎，香港……一些我去过的和我没去过的城市。一离开大陆我就总也找不着他，我们的全球通手机原来只能方便在国内使用。我没有告诉他医生的话，只说身体不大舒服。陆易说：“你回去吧，我暂时回不来，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也不放心。”于是，我搬出了陆易的房子，回到了杭州，由爸爸妈妈开始照顾我。
　　 我说：“陆易陆易，你来看看我吧？”
　　 陆易说：“我走不开啊，太忙了，公司正是关键性的时刻，我实在脱不开身。你好好的，乖乖呆在家里，养好自己的身体，等我忙完了来接你。”
　　 我说：“陆易陆易，我去看你好不好？”
　　 陆易说：“你不要添乱了好不好？你呆在家里养病才要紧，不要成天胡思乱想的东跑西跑。乖乖的，知道吗？”
　　 我说：“陆易陆易，你想我吗？”
　　 陆易说：“哪儿有空啊，我忙着气都喘不过来！”
　　 我说：“陆易陆易，我想你……我们一个多月没见面了。”
　　 陆易说：“我又不是在外面玩，办的都是正经事，你乖一点好不好？”
　　 我说：“陆易陆易，你两天没有给我打电话了，你在干嘛？”
　　 陆易说：“我病了，发高烧，躺了两天了。嗯，我没事了，可能是累的。哦，不要了，你不用来了，我不用你照顾，你照顾好你自己我就最高兴了。”一说他病了，于是我听到自己的心在疼的声音。
　　 我说：“陆易陆易，这么晚你不要上网了，你如果还不睡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陆易说：“你该睡觉了，要是再让我看到这么晚不睡觉，我再也不打电话给你。好了，我要上网，你睡吧。”
　　 陆易陆易，都是陆易。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爱是这样可以让人失魂落魄，这样让人丧失自尊。我也不知道两个人的世界里究竟存不存在着征服和被征服，我只知道如果有的话一定是我被征服，我只知道我输得很惨，我只感觉到陆易离我越来越远了。
　　 “陆易，如果我怀孕了怎么办？”
　　 “你没病吧？没事不要拿这种假设性的问题开玩笑！怀孕了我们现在也不可能要孩子，我太忙，你根本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陆易，拜托你来看看我，我是你女朋友，你不可以丢下我这样不理不睬！”
　　 “安笛，你搞清楚一点，我有工作，我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陪在你身边，你不要这样无理取闹好不好？都是老夫老妻了，非得我天天打电话来问你今天吃了没有吃啥了你才高兴？”
　　 “陆易，我没有让你二十四小时陪着我，只是，只是你已经快两个月没来看我了！我没有无理取闹！”
　　 “安笛，这还不是无理取闹？你不要像个市井妇人那样好不好？”
　　 我无法解释当时心中的震撼。原来我竟变得像自己厌恶的市井妇人那样了？
　　 陆易的世界我始终走不进去，两个人的爱让我一个人扛着觉得很累。完美的爱情应该由两个人来经营，而不是我一个人徒劳地努力。我面对着西湖入夜黑黝黝的湖水发呆。直到手机的铃声让我回神。几乎有些慌乱的拿起手机，听到的却是刘格的声音：“安笛，你在哪儿？我刚从日本回来，带了点礼物给你，听你妈妈说你从北京回来了，你在哪儿？”
　　 西湖边上有很多古色古香的小茶楼，里面着有柔和的灯光和隐密的包厢。我呵了呵冻凉的双手，将外套挂在钩子上。刘格看着我沉默地做完一系列动作，有些心疼地将我的手捂到了他的掌心中。一瞬间的暖意传来，我却像触了电似的将手抽出，之后才有些尴尬的瞧着刘格僵在脸上的微笑，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
　　 刘格还是那样，很宽容地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顺便叫来了侍者，点了一壶龙井：“要雨前的极品，挑嫩叶。”
　　 “喝杯茶暖暖手吧，我记得你最喜欢龙井了，还得是极品的。”他将一盅湮染着暖意的茶放在了我的手边。透明修长的玻璃杯无瑕地泛出绿色，几片嫩叶缓缓在水中舒展开来，熟悉的茶香让我感觉份外亲切。
　　 刘格在三年前我拒绝他的求婚后远走他乡，渡过重洋在日本生活。我和他曾经有一段你追我逐的年代，只不过当时他不懂得珍惜爱，回过头来想要我的时候，物是人非事事休，我冷静地拒绝了他，拒绝了宝马车，拒绝了西湖边的别墅，拒绝了成为刘家少奶奶。刘格还是那个刘格，依旧开着他的蓝色宝马，依旧穿着一套不显眼的名牌，依旧是那个敦厚之下不掩明的感觉。
　　 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冲动：“刘格，你，还想娶我吗？”
　　 刘格一愣。
　　 “你打过电话给我妈了是不是？我妈告诉你了是不是？呵呵，刘格，今非昔比，你要一个身患恶疾的人做你的妻吗？我随时有可能会丧命，我随时有可能会被截肢，我体内的肿瘤不知何时会爆发，那是一个定时炸弹……”。
　　 我定定着看着刘格，看着他在愕然之后的反应。如我所料，他重重地点点头：“安笛，是的，我会娶你。”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只不过，这时候的娶，比以前求婚时候的娶，多了一份责任，我分明看到他眼中的涩意。吃吃地笑了：“刘格刘格，你娶了我，你在日本念书的女朋友怎么办？你家里人怎么办？傻刘格，怎么这么许多年了，你还是一点长进没有？我在跟你开玩笑呢。”
　　 “况且刘格，我有男朋友了，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我不再是那个纯洁的安笛了！”我分明看到他松了一口气。
　　 我笑得肆无忌惮，没心没肺，不顾这个老好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去拭额头的汗。
　　 笑着笑着，泪水从眼角溅了下来。
　　 我也是这样问陆易。
　　 “陆易陆易，如果我生了很严重很严重的病你会不会仍爱我？”
　　 “哎，你就别给我添乱了，就是太闲了，没事儿你瞎想什么啊！”我记得当时陆易一脸的不耐烦。我没想到戏言竟到了眼前成了事实。
　　 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不愿知道。爱情原本就是风花雪月一场浪漫后的抽离。
　　 我身边每个人都告诉我不要再跟陆易在一起。
　　 薇薇说：“傻安笛，他对你不好！工作再忙，没有谁会知道女朋友生病之后还不赶过来看你陪着你的，钱重要还是要重要？”
　　 白齐说：“你男朋友多久没来看你了？搞不好是不是不要你了？他不来你去找他啊！啊？你连他的家在哪条街哪条巷都不知道？你居然还没有见过他父母？你智商有问题啊？他说不方便你就不去见了？你们拍拖都半年多了啊！”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总之她打电话告诉我说：“喂，你别以为你是陆易的女朋友，他不爱你了！今天是你生日，对不对？他刚才还在陪我喝酒。”电话那端我听到陆易醉语昵喃声。
　　 我没有问过陆易，我不想不愿也不敢去问他。我相信他是爱我的，曾经是爱我的。
　　 她们都说世界上没有谁失去了谁会活不下去的。在陆易离开的日子里，渺无音讯，我总是相信，我也这样安慰自己。就算失去他了我也可以不在意。但是后来发现那只是安慰自己。我是真真正正地爱着他的。爱着他的一切，爱着他的所有。而且，我正在生病，这算是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感觉着死神时时的威胁，我只希望能和陆易在一起。
　　 刘格说他知道我和陆易的事。看着我神情恍惚泣不成声，他握住我的肩膀摇醒我：“安笛，你不要再自己骗自己了……”
　　 其实我没有自己骗自己。我只想陆易能骗骗我，就像我生日那天他在那个女人家里喝醉了一夜未归，第二天拿着一枚戒指告诉我刚从英国出差赶回来，这款戒指让他在伦敦名珠宝行里挑了半天。
　　 我们都在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坎，陆易的事业是让他心烦的理由，我可能也是一个让他烦着的理由。是我让不羁的他凭空多了一份牵系。只是，我只想告诉陆易，我很没出息，没有他，我一个人真的撑不下去，如果他准备不再爱我，那么，那么请在我生病的时候，假装爱我，请在我尚未学会坚强的时候爱我。如果要走，请在我健康的时候离去，又或者，在我死亡之后离去。我宁可相信陆易他仍对我万分在意，我宁可相信他那一切都只是迫无无奈逼不得已逢场作戏。
　　 陆易，曾经那么那么爱我的陆易，请你，请你再编个故事骗骗我，骗你假装还爱我……骗骗我就好……